《古剑2.玉壶心（瞳十二）》六欲浮屠

4、第 4 章

　　我以为我会立刻拥有和过去完全不同的生活，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刚开始那段时间，我的存在感无比薄弱：没有同僚，没有上级，没有任何人告诉我该做些什么，连我要服侍的瞳大人也从不曾召唤我，他甚至没有问过我叫什么名字。仿佛在他的认知里，我的到来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意外，下一刻，我就会从他寂静深沉的殿阁里消失，再不出现。

　　这七杀殿里有我没我，似乎没有任何区别。

　　这让我产生刹那失落和接下来的两日迷茫。我猜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祭司们将我带来这里，又不告诉我该做什么？为什么瞳大人从不召唤我为他做事？

　　很快，我心里凝出一个让人哀痛的答案，会不会……会不会是因为那些祭司们也没有真正接近过瞳大人，不知他的生活习惯，自然无从告知；而瞳大人自己也因不曾被人接近过，未曾感受有人在身边随侍的日子，因此也不给我安排任务。

　　他过得太冷清，太孤独，早已习惯身边空无一人的生活，对于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或许，他真忘记七杀殿里还有一个我了。

　　想到这里，我心里传过一阵疼痛，烈火样烙在那里，让我浑身发抖，坐立不安。我在房间里想了半天，最后强迫自己振作。就算瞳大人真不拿我当回事，我也已将他放在心里珍而重之地收藏了好几年，如今能来到他身边，是我梦想成真，怎能气馁消沉呢？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瞳大人不理睬我，我更要主动服侍他。

　　那天晚上我没有休息，也没有呆在自己房间里，而是在瞳大人的房门口守着，睁大眼寻找那个可能出现的身影，直到东方发白，才终于见着瞳大人慢慢回来。

　　他坐在轮椅上，缓缓驶过来，右手撑着头，眼帘半开半合，似乎很累了。他过来的方向是做研究的密室，很明显又在里边忙碌了通夜。那间密室我没进去过，也不知自己是否能被允许进入其中。

　　我迎上去，向瞳大人行礼，说您回来了，需要沐浴休息吗？

　　他停下来看我，眼中闪过短暂的疑问，又飞快消失。片刻后，他“哦”一声，说先洗个澡。

　　我知道，他一定是刚刚想起这里还有一个我，他是真不记得我已经被分配到七杀殿伺候他……或者说，他对此完全不在意。

　　这两天里，他就和过去一样独来独往，过着单调冷寂的日子。

　　他不会觉得孤独或难受吗？

　　虽然看不见密室中的情形，我脑子里依然不由自主地浮现在家时，从窗户望出去所见的那一盏孤灯。长夜漫漫，那一星灯火在暗夜里明灭闪烁，黑暗是那样浓，那样深远，似乎随时可以吞噬掉它，但它始终在那里，见证与刻绘下所有不眠的时光。

　　原来瞳大人的夜晚，常常是那样度过的……

　　这七杀殿大而冷，像初冬时莹莹的雪地。而他，则是雪中静默的冰，牢牢凝成一块，毫无温度，比那些雪更寒凉。

　　来自灵魂深处的疼痛又爬上我的胸口，从头顶贯穿，一直延伸到脚趾上，就像我第一次碰到他的腿脚时……

　　我看着瞳大人，突然发觉他的脸色苍白，微微凸起的颧骨在皮肤下显得更加明显。这样看起来，他更像一个病人该有的样子，掩饰不住的疲惫伴随倦意一起浮现在清瘦的脸上，现在他一定十分累了。

　　我感觉自己忽然间变得很软，软得像一滩水，软得快要站不住脚，于是赶紧伸手扶住他的轮椅，不用灵力，靠自己的力量慢慢将他推回房间。

　　瞳大人没有说话，也没有搭理我。

　　在床边将轮椅停下，我扶他坐到床上去，然后柔声说：瞳大人稍等，我去为您准备沐浴的热水。

　　他依旧一言不发，却也没反对我的安排。

　　弄好热水后，我回到卧房，发现他靠在床头，闭着眼似乎睡着了，我考虑片刻，上前呼唤他，他立刻又睁开了眼，冷冷的瞳孔看着我。

　　“瞳大人，水好了，我扶您过去沐浴。”

　　“嗯。”

　　来到浴室，我有点担心瞳大人的腿脚，偃甲可以入水吗？沾了水对它会不会有影响？那些水如果浸入瞳大人肉身和偃甲的缝隙间，会不会带来疼痛？

　　直到瞳大人泡入水中，这些问题也没有成为问题，他做得很自然，动作堪称优雅，压根没朝我看一眼。我突然举得自己真傻，没有我的时候，难道瞳大人就不沐浴了吗？这些顾虑一定早就解决好了，犯不着我来操心。

　　为瞳大人收拾好衣物后，我回到浴室，见他一动不动泡地在热水里，正闭目养神。我犹豫片刻，大胆挪过去，跪在他旁边，低声说我帮您揉揉头肩可以么？能够放松舒缓，当初在家……在家的时候，我也常帮父母揉一揉，他们都说很舒服。

　　说完，我惴惴不安地等待，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脸色。瞳大人连眉毛也没动一下，片刻后，终于回了我一个字：“好。”

　　他说好。

　　我长出口气，只觉心里猛地一松，像挣脱满身枷锁，整个人轻飘飘地膨胀起来，尤其胸膛里那颗心，简直立刻要飞出去。我屏住呼吸，颤抖的手轻轻按上他的太阳穴，避开被眼罩遮住的部分，落在旁边，然后慢慢发力，用十二万分的小心和谨慎为他揉按着，希望这样可以缓解他的疲惫，缓解他的孤寂与静默，并让整个七杀殿都一点点暖热起来。

　　现在想想，我那次表现得实在很糟糕，甚至没能发挥日常一半的水准，轻重缓急、进退起伏好像突然忘光了，自己的指头也仿佛不是手指，而成了呆愣愣的木头。我明明很擅长这件事，父母邻居都夸我手巧，怎么第一次为瞳大人服务时，却那样笨拙僵硬呢？

　　唉，我真是……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近情情怯，从那时候，不，从更早更早之前起，瞳大人就已成为我心中的瑰宝，敬之爱之，珍之重之。让我远远的思慕想念，近近的紧张畏缩。

　　还好，瞳大人没有因我手上的生涩显出不悦，也没有叫我停下，直到我为他放松完肩膀后，才说声可以了，然后起身梳理，回到卧房休息。

　　这也让我察觉到，尽管瞳大人威名在外，令人恐惧，但在某些方面，比如情感，比如他人的亲近示好，温柔相待方面，他还因陌生而保留着宽容与淡淡温情。

　　他并不是一个全无情感的怪人，在日后的每一天相对中，我越发肯定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