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2.玉壶心（瞳十二）》六欲浮屠

3、第 3 章

　　风声消隐，帘幕垂落，一切都静止下来，包括我自己。

　　我站着看他，连呼吸都忘记。此刻，他就在我前方，他的形貌落在我眼中，同我心里那颗星星重合到一起。

　　瞳大人。

　　瞳大人……

　　我双眼贪婪地在他身上游走，仿佛这十几年来我都是个瞎子，从未见识过色彩是怎样一回事，直到今天，直到此刻，才终于在他身上看见了所谓缤纷。

　　这并非说瞳大人有多么花俏或华美，相反，他看上去太淡了，太淡了。

　　我不知该如何形容那样的感受，每一次我闭上眼，他的形貌都会栩栩如生在我跟前，仿佛他就在那里，在我触手可及的近处，却同时又像远在丛云之外——从第一次与他相见，到最终的诀别。

　　我为瞳大人设想过许许多多，在那些夜里，我一次次猜测他会有怎样的形貌，是年轻俊朗，还是成熟雍容？他有怎样的一张脸，一双手？他的眼神是沉默的，抑或跃动着锐利的火光？他是否爱笑，还是威严沉肃如七杀之名？

　　我想过那么多关于他的事，然而，此刻真正看到他，当他活生生就在那里时，所有想象顿如纷扬雪片碰到了烈火，霎时间灰飞烟灭。

　　原来他是这样的。

　　瞳大人。

　　原来他的头发是流月城中罕见的银白色，却一点没有暮气沉沉的样子，只让他看起来具备与众不同的疏离与淡漠；原来他并不老，却也不是飞扬洒脱的青春模样，而正处于一个男人最好的黄金年华里，即使一动不动，身上也有力量感在脉动。他脸上戴着一副黑色眼罩，将那只传说中的血红妖眼盖住，另一只眼睛里，淡金色瞳仁沉水般静默。在他挺直的鼻梁下，薄薄的嘴唇抿起来，看着似乎有些严肃，但又好像能从中找到一点别样的悦动，仿佛他马上就要笑了。

　　这一切矛盾融合，都是他与生俱来的东西。

　　偃甲鸟停在他右手上，这只手上的皮肤有些苍白，隐隐青筋在手背浮现，骨骼修长，肌理光泽，看起来不像普通病人那样枯朽。他的手从罩衫底下伸出，稳稳托住偃甲鸟，再一动手指，它便振翅而起，停在床边的矮几上不动了。

　　我想过千千万万种他的模样，却没想到他原来是这样的。

　　真实的他击碎我所有想象，以无可辩驳的存在感将那些无根的幻影打落深渊，我却一点儿也不难过，相反十分欢喜，在他映入我眼中的那一刹那，我立刻觉得他就该是这样的。

　　他是流月城七杀祭司，是我的瞳大人。

　　“……瞳大人。”

　　不知不觉，这三个字溢出我的唇边，我的双眼一直锁在他身上，舍不得有半点偏离。

　　他不动声色，只看着我。

　　心情逐步平复，这时，我才发现他正靠床头坐着，腰部以下都埋在被褥中。显然他刚醒来不久，正等人服侍。

　　我赶紧走上前，轻声问瞳大人需要我做什么？

　　“哦。”他微一点头，算回应过我，看向房间东侧，让我把他的外袍拿过来。我应一声，往那方的架子上取下七杀祭司的外袍，略作整理，恭恭敬敬捧到他面前。

　　这些事于我并不陌生，身为平民家的孩子，父亲忙碌，母亲有病，我必须早点当家，因此从小我就学会并习惯了照顾家人，不论洗漱穿衣还是打扫房舍都不在话下，我还抽空读书练字，在文书和整理的方面也已经很熟练了。

　　瞳大人一言不发，掀开被子，顺手接过外袍套上。我看他有要下床的意思，赶忙跪下来帮他穿鞋。他的右脚落到我手中，隔着长裤和袜子，我触到它——冷硬，僵直，即使刚从温暖的被子里伸出来，依旧没有丝毫温度，缺乏生命的律动，因为它们早已朽烂消亡了。

　　瞳大人的腿脚……

　　我浑身一震，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猛地“咔嚓”一响，障壁破碎，所有情感奔涌而出，它们争先恐后地扑向我，让我难以分辨它们的面貌，只恍惚觉得有心疼，不舍，以及许多我还认不清的东西。

　　流月城顽疾的表现很多，大多数情况下，这病到了后期，身体会从四肢开始逐步朽烂，内中痛苦，语言实在难表万一。

　　瞳大人病着，他已病得很重了……

　　我记得母亲最后的日子，记得她在病症折磨下痛苦而无望地告别了我们，我日夜看着她，也知道城中患病的不止她一人，因此明白总有一天她会被病魔吞噬，永远离开。可是，为什么对母亲的病痛和离世，我只感到伤心不舍，而对于同样患病的瞳大人，却又在伤心之外还有许多别样的思绪呢？

　　因为我敬慕瞳大人，向往瞳大人？

　　还是说……瞳大人在我心里像天上星星一样明亮高远，我不能想象他也被病痛击倒？

　　我不知道。

　　捧着瞳大人已替换成偃甲的腿脚，我咬紧牙关，强忍着不要眼泪落下来，却忍不住浑身的阵阵发颤。

　　“你不用紧张。”突然，瞳大人的声音在我头顶上方响起，他发现了我的迟疑和激动，出声道：“若不愿在七杀殿，你现在可以回去。”

　　我一怔，忍不住抬头，这……这话的意思，瞳大人难道误会我是在害怕吗？！

　　“不！”我摇头，鼓起勇气同他波澜不兴的眼睛对视，大声道：“我要永远留在七杀殿，永远服侍瞳大人！”

　　讲出这句誓言般的话之后，我心中的堤防彻底崩溃，那些强忍着的眼泪纷纷崩落，当我为他穿好鞋站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

　　或许，这样的初次见面实在很让人意外，也很难以形容，以至于瞳大人都有些吃惊了，他看着我，依旧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我却能隐隐感觉到他内心的一缕波动。

　　片刻后，他朝房间后方一指，说：“你以后住那边。”

　　我扭头一去，发现那面墙上有道门，门那边就是我日后居住的地方，我住在瞳大人隔壁，方便照顾他。

　　回过头时，瞳大人已出去了，我追上去问他要去哪里，可需要我随侍？他说去大祭司那里，你留下。

　　我就这样留在七杀殿中，开始了侍奉瞳大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