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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46 . ...

  •   丧礼过后,柳家人各自散去。柳敏继续在水城逗留了几天,期间没有人找得到他。
      柳明生了病,在家卧床拒绝兄弟姐妹的看望,也一并省去听他们永不止息的关于老宅的争吵。柳妍回到学校签定了工作,虽然不是什么好单位,但听说转正以后比较稳定,这件大事令李玉梅欣喜非常。李玉梅做了一顿大餐等女儿回来庆祝,她再三拖延地回到家,整个人看上去并不开心,面色灰白、毫无生气。面对关心,柳妍强打精神轻松地回答,最近在赶毕业论文,不得不熬夜。
      饭后,她便迫不及待地离家返校。坐在公交车上,全部的力气失尽,她垂低颈恢复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随着拥挤车厢的摇晃,闭起眼仿佛已经死去一般。
      和柳敏之间算是完了。
      一百零三个小时二十七分钟。
      时间流逝的这样慢,世界完全空寂。
      柳妍手指僵硬地打开手机,在那窄小屏幕的光亮了又灭的过程里,呆滞地瞪着眼,却捕捉不到任何信息,最终心跳重新沉入了水底,她又默默地关机。
      车窗外的晚风吹来,带来一丝初夏的燥热。
      想起这一年的种种,始于夏终于夏,终于不能抑制微微颤抖地瘪嘴,似哭似笑。
      天边的金星依旧低缀在成排梧桐树的梢头间露出的暗蓝色夜幕之中,星芒璀璨无比。
      她转头盯看了良久,泪意突然汹涌。

      病中柳明的精神十分萎靡。给老头子做二七那天,跪在新刻好的麻石墓碑前的二子柳斌哭得很激动,而作为长子的柳明始终安静而麻木。
      次日,清早起床吃过饭后,柳明似乎清明了一些,悲痛难忍,于是独自出门祭祀。
      娄山陵墓公园位于城市西郊,下了车,唯一的公路前方排满卖纸钱鲜花的摊贩,柳明侧着身子自其中挤过,偶尔瞅一眼形状扎得奇特的纸祭品。
      他买了洋房汽车,与大摞的纸钱元宝一齐装进塑料袋里紧紧攥着。
      人,生前挣钱;死后花钱。老祖宗几千年的传统文化,侍死如侍生,生生死死都在钱眼里轮回,多么沧桑。
      柳明心中算了算自己的出生年月,那一年刚解放,年轻的父亲跟着祖父在江边码头做贩运生意,向来稳重能干的人突然栽进了江水里,幸好被同行捞回来半条命。父亲回来高烧了半个月不退,迷信的祖父请来汉留袍哥组织里的“仙人”老九给儿子看病。老九掐指算了半天,看着襁褓中的幼儿,终于说道:你儿子命里不该有这个小子。这倒不是在毁誉老实本分的儿媳妇,柳明的模样看得出是和父亲相似的,但命格相克却没有办法。于是一辈子父亲和他从不亲近,并且一辈子只能管父亲叫伯……
      思想忽然中断,柳明在摊边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对方与自己同向,但也看到了他。于是,双方只好各自变幻着表情,意外而尴尬地打招呼。
      “柳敏,你还在这里?”
      自办完老头的丧事,柳敏便从老宅告辞。头七、二七时亲戚这边电话知会了他,他回几句礼节性的节哀的话,没有显示自己仍在水城,更不用说参加祭祀。
      眼下,柳明的眼里仍有憎意。然而恍然发现,面前的年轻堂弟,表情凄惶,几日不见憔悴了许多,又不免可怜。
      “嗯。我来看看……老人们。”柳敏措辞用得踌躇,心神不宁。
      进入墓园走上山,柳敏忽然主动与堂哥分开。柳明于是明白了,他是来给他自己爸爸上坟的。
      柳敏的爸爸——柳家那个孽子,当年被悲愤交加的祖父埋在墓园最北区偏僻阴冷的荒杂地带。
      分开后,柳明很快顺着宽敞的主道找到了南十区。
      老头子的新墓位置选得很好,视野明朗秀丽。把祭品放下来,柳明寻了根树枝打扫昨天烧完的灰烬杂质,然后用小石块把四周旧墓碑的顶分别压了几张纸钱在上头,意喻替老头儿撒钱打点邻居们,请以后多关照。
      烧完东西,他一动不动地静坐。
      父亲的后半生,自己的前半生,一一如滔水般流过。亲情并不明显,然而失去了这个一辈子讨好不得的人,他心里空洞悲凉至极。
      人都有自私,都亲疏有别。最后医院陪床的时日,老头有次醒来说,明子你喊我一声爸。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根本不会开口。
      明子……你办事,我放心。但这一回,你为啥和我对着干?
      柳敏那个人,能吃软,不能吃硬。
      我走了,你要看着他管好你侄儿……

      这时刻阳光收了,墓排中有人从下面阶梯爬上来走近,柳明回头看了看,又抬起腕表,才知不知不觉早已过了午后。
      柳敏在刚烧完的祭品前站定,肃穆地弯腰拜了三拜,说:我也来看大伯。
      柳明不声不响地盯着他,看他默默地重新烧了一堆纸,神色怆然的样子。
      末了,柳明终于唤道:小敏,我们一起吃个饭。
      听到这声亲热的招呼,柳敏转过身,面带茫然、欣喜与惶恐。
      两个人结伴下了山,就近挑了一家简朴的川菜馆入座。
      柳明说:“我没有和你单独喝过酒吧。”
      柳敏想了想淡笑说:“还真是这样。”大堂哥从来是个克制而和气的人,悲喜不大行于色。
      于是开了两瓶中度白酒。
      “我对不起大伯……”
      “都过去了。”
      “我还以为大哥又要打我呢。”
      “论年纪和力气,我怎么打得过你。”
      “那今天我向你赔罪。”
      沉默了半晌,柳明道:“喝好了,再说。”
      情绪低沉的时候,酒量往往浅。推杯交盏间,两个男人都有点儿醉。
      “柳敏……别人都看你是很好的。但我觉得你长年独自漂泊的样子,不是个事儿。”
      “……”
      “你结个婚成个家吧。”
      “……”
      柳敏把头垂下,给对方和自己重新满上酒。
      “个人问题,迟早是要解决的……哥哥看你可怜。”
      柳明自己解嘲:“不过讲实话,子女都是债……来讨债的冤孽。你要是没有责任心,受不了那份罪。”
      “以前爷爷多么看重你爸爸……”
      “结果他那么轻易把家里人都抛下了……”
      喝多了,柳敏侧身扶趴着椅背,头深深埋在肩臂中。
      柳明也不舒服,勉强站起身来前去水池。
      恍惚中,他听见这如孩子般无助的男人,喃喃地吐出:“你可怜可怜我……”
      下意识地,他痛苦地回道:“你可怜可怜我。”

      六月中,柳妍有惊无险地通过了毕业答辩。真正上班族的日子是在紧张与机械中开端的。
      天气渐渐炎热,每当避开暑气乘坐清早的公交车从江的这头渡到江的那一头,晨光印在水面,薄雾中微微荡漾金斑,柳妍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海,不知道尽头的,仅能望见一角的海。
      军企办事处新来的这个女大学生在同事们眼里漂亮、老成。
      她做事仔细周到,只不过举止颇有些不合时宜,没有初出校园的女孩子的“娇”与“嫩”。她的打扮没什么特色,放在道路中瞬间被夏季姹紫嫣红的女人们淹没,眉目是秀丽的,然而波澜不惊,对带荤的玩笑既不羞也不恼,匆匆一笑了之。偶有军装笔挺的帅哥出入,她也并不与女同事一起表现出兴奋或者谈论。更不用提,应酬的酒桌饭桌上,老女人一般的拘谨不苟言笑。种种,让男同志和领导感到十分无趣,久而久之,变成不满、尴尬与愤怒。
      这个办事员带不出手,没有魅力,甚至没有年轻的活力!
      柳妍总是借口加班,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吃过晚饭才回家。
      是林雪第一个发现了她的危机。
      一个夏天过去,柳妍变黑了、胖了,不戴帽子不打伞也不搽防晒霜的面庞晒出了细小的斑点。女人的危机总是从不注意自己的形象开始,继而迎来心态的衰老,再到千方百计挽回青春却无可奈何。
      林雪心疼地说,外星人,你正儿八经找个男朋友吧,新恋爱治旧情伤是最管用的。
      柳妍说,你哪里看到我情伤了?
      少瞒我。
      终于柳妍垂下眼,笑了。这件事,一开始我们就知道会有始有终。现在我觉得很好、很安静。
      表面上来看,她似乎的确情绪还好。林雪最终无话可说。

      危机在柳妍实习期经过半年时扩大。
      那是隆冬。
      企业要改革,办事处不再需要更多人员。不善言辞,上不了酒席,亦不会调笑的年轻女孩柳妍的处境十分微妙。
      在一次公关宴后,她上领导车时没忍住吐得稀里哗啦,把用昂贵皮革包裹的门把手和座椅全部弄得脏透。
      第二天,柳妍亲自忐忑地请罪。对方的态度无比和蔼、可亲,没有着恼。
      他摸了摸她的手。
      她侧着头,咬牙微微一怔。

      又到新年。爷爷去世以后的第一个年夜,柳家人依旧在老宅度过,因了对房产的争执不下以及这么破败的老房无法以高价卖出去,兄弟姐妹回到麻将声里和谐地聚首。
      因为工作了,柳妍自然成为一个新话题。
      收入怎么样啊……钱少不是问题,嫁得好就行。你们那边能见到很多军官吧?有没有合适的男孩子可以发展的,你不小了,早点找男朋友选择的余地大……千万要挑家里条件好的,靠个人奋斗,都是空话……你怎么比从前黑了,脸上还长痘,女孩子不注意保养,会老得快……
      柳妍避着人独自上了楼,在满是尘埃的黑暗阁楼里挨冻了一个夜晚,听外面万家烟火,年的沸腾声起起伏伏。
      她垂着头僵冷地睡着,指头一瞬间摁下了手机的按键。
      那一句最后的祈求,于是得以发送出去。
      你回来吧……
      年初八,上班的第一天,柳妍递交了请调信。
      在妈妈万分不情愿的态度里,柳妍坚持去了山区,开始真正的野外工作。至少这个工作转正以后很稳定,而且长技术,对将来职业积累非常有用。她是如此说服的。
      大雪覆盖着前路。火车窗子被熨帖在白色团朵里,沿江城市的高低轮廓皆成为挥之不去的深影。
      她脸贴着车厢上铺的枕头,睁着眼静听了一整夜车轨的咣咣声,以及遥远的落雪……
      他怎么会回来?
      他果然不会再听见。
      她内心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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