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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原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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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澄世界
一、
电话的那一头静默了许久,然后我说:“没有事了,挂吧。”
他过了一刻,也终于说:“好吧,唯因,你自己当心。”
当心?
我可以想见这个时候他的神情:微微挑着的眉,唇边的心不在焉的笑,漫不经心的目光,手上一边做着别的事情,一边跟我说:唯因,自己当心。
我盘腿坐在上铺,手探下去轻轻挂上电话的时候,自荃走进宿舍里来,把伞撑在门外,抹一抹发梢上的水,抱怨说:“好大的雨。”又说,“咦?为什么不开灯?”
我懒懒地向床上一躺。“保险丝断了。”
自荃卸下书包,拿着纸巾擦一脸雨水。“你又用了什么违禁电器?”
我举起双手以示清白:“我发誓我什么都没有碰。怀疑有一只插座短路。”
自荃叫苦:“三天内这是换了第七回保险丝了,教阿姨骂死。唯因,你下楼一趟。”我们的保险丝统统在楼下归阿姨管,烧断了就得跟阿姨说,求她帮忙换了,每次是免不了一通数落的,更何况这三天我们的劣迹。
“不去。为什么是我?”
她眨眨眼笑起来:“谁教它偏在你独自一个在宿舍的时候断了?”
所以我只好去。阿姨当然是要骂的,然而我脸皮也够厚,唯唯诺诺,耳旁风过,骂过罢了,又不少一块肉。
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灯火通明,自荃说:“对了,今日课堂测验。”
我笑笑:“自然有你帮我代笔。”
她看着我,忽然叹气:“唯因你不该待在这里。”
“哦?”我笑,“那么我该在哪里?”
“你该去魅惑众生。”她作个姿势,“白白长这么美,在这个阴阴暗暗的宿舍里埋没了。”
自荃的幽默感总在最最出其不意的时候出来,我“嗤”的笑出声:可爱的自荃。
“真的。”她坐在我下铺的床上,“这宿舍八个人一间,过道都容不得两个人一起过,到处堆了东西,电线、电话线拉得似蜘蛛网,阴天就一股潮潮的味道。我看得都讨厌,何况是你。”
“我怎样。”我接话。
“唯因,”她皱皱眉看着我,“你别忘了自己是个富婆。”
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银行你的户头存款数目字后面跟了*个零!”自荃仍在说。
我笑够了,大概因为笑得太厉害的缘故,竟觉得有点虚脱一样的感觉。“那钱给你好不好,自荃?”
“不好。”她毫不犹豫。
“为什么?”
她深深看我一眼:“因为没有什么是不用代价的。得到这么多,代价会更大。”她摇摇头,弯腰按下电脑的power键,“我负担不起这个代价。”
“代价?”我侧头想想,“我怎么觉得我拿这钱就拿的一点代价也没有?”
“你想教我嫉妒?我也只有说:各有前因莫羡人。”自荃十指交叉握了握,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慢慢亮起来,“说一句实话,唯因,如果我有那些钱,足足可以少奋斗十年。”
屋外,天漏了似的往下倒水,窗玻璃上有一层细细的水气。正如自荃所说,这个宿舍湿气太重,有一股空气不流通的气味,下雨天不开窗,宿舍门正对着走廊,怕吵又不能开门,是以这味道一直散不去。
自荃啪啪啪地在键盘上打字。“下周交功课。”
我手向着她一摊:“借来拷贝一份。”
她把我手心一打:“当心你不得毕业!”
我冷笑一声:“你同我放心好了,自有人会替我给学校捐一栋楼,好叫我拿到那文凭。”
自荃看了看我:“你刚刚是在跟那个人讲电话?”
我默认。
她叹一口气:“唯因,你身世离奇,前十八年好写成一本书。”
“什么故事都可以用三句话讲完。”我笑笑,“那十八年也不过是我遇见一个人罢了。”
“周唯因。”自荃瞪大眼睛,“算我服你。当日你跟我讲足两个晚上的事,如今就变成你这一句话了?”
的确,这似乎并不公平,想一想发生过许多的事,譬如母亲的去世。
我仍记得那天舅母给我套上一套粉红色的裙子,戴一串玻璃珠串,送我去周家。一路上我被嘱咐了又嘱咐:“记着,你姓周,叫周唯因,你不姓余。”
我舅母家里有一个男孩子,大我几岁,时时推倒了我,对我叫喊:“你不姓余!你才不姓余!”那时我真真觉舅母和那个矮胖的男孩子简直异曲同工,于是笑出来。
舅母的声调却陡然尖利起来:“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小小年纪学得像你妈一样!”
这是我幼时常常听见的一句话,然而我的记忆中母亲是一个极之年轻秀丽的女人,我爱用手环住她,感觉她纤细的腰肢,把脸埋在她胸前,可以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我很喜欢她,只是可惜,母亲死的太早。
到了一处巨大的宅子,我凭空多出来两个大我许多的兄姐,一位头发灰白的先生坐在书房巨大的木质办公桌后看着我:“啊,唯因——你叫唯因是么?”
“是。”
他想了想:“你可以叫我周先生。”
我在这古怪的新家住下来,甚至在二个学期里转了学,课本上的名字统统改作了:周唯因,那个余唯因从此消声匿迹。
“你现在这个名字很好听,唯因。”自荃说,想了一想,又说,“原来姓余也很好。唯因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还没想得起来要问,母亲已经不在。但是其实也没有什么难解的,唯因——那是唯一原因的意思,我想,母亲说,我是她唯一的原因,她所做一切的唯一的原因。
“我问过佟靖,他也猜大概是这个意思:唯一原因。”
自荃一边在用电脑把她的论文打出来,嗒嗒嗒,单调的声音加单调的雨声。我在窗户的水雾上画圈,一个一个。朱淑真的圈儿词: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
这痴情的女人寄给她丈夫一封画满圈的书信,无尽的思恋痴缠。
我抓起外套:“我出去走一圈。”
自荃埋头在她的功课里,似一只鸵鸟,头也不抬:“带伞。外面下雨。”她总说我这个古怪的脾气,任是谁劝也不听,只得随我去。
我轻轻关上宿舍门,从走廊里取伞。宿舍楼是老式的,房子十分旧了,没有阳台,一到雨天,走廊里撑满一把把伞,琳琅满目。此刻走廊的灯又坏了几盏,天光本就不好了,愈发是阴阴的,水房的灯坏了也有几日,大约觉得我们尚不至于把牙膏刷进鼻子里去,一直都没有修,那灯到今日也还是坏的。
我撑起伞走到雨里去,也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只是嫌屋里实在气闷得受不了了,外面应该好些——然而不是,因为气压低的缘故,屋外也还是闷。但是既然已经出来,我便懒得回去了,佟常常笑我是一个懒人,何况外面毕竟没有宿舍里那一股气味。
在雨中走——听起来很浪漫,其实不,校园里正在修路,地上被掀去一层外皮,露出土来,晴日里是尘土飞扬,雨天就变作现在这一地泥浆,须踮起脚尖走路才行。
走到校门口时,我正用心注意脚下一处处泥洼,听见有人喊:“周唯因。”抬头找人,发觉是管述为。他穿着雨衣骑自行车,一只脚撑在地上。
我向他笑笑:“嗨。”
“下着雨你去哪里?”
两个字回答:“乱走。”
他摇摇头,劝我:“回去吧,雨太大。”
阿管是很好的男孩子,用自荃的话,是“大好青年”,功课好,毕业也必能做一份好工作。只是,这样的男孩子在我们校园里足可以抓一把出来拣拣的。
结果后来是:他推了车陪我在雨中发疯。我们一直走,走得很慢,却也终于累了,我抓他进一家咖啡店里坐着。
“你帮我叫东西喝。”我往咖啡店的书架上去拿画报杂志。
“叫什么?”
我回头看他一眼:“咖啡。”
“可是现在很晚了。”
“黑咖啡,什么都不加。”
管述为怔在那里。
佟靖说:“唉,唯因,我惯坏你,动辄赌气,想着法子折腾,你迟早吃苦。”
我去书架上抱了许多杂志回来的时候,果然咖啡已经叫好了,另外却有一杯牛奶。我把两个杯子统统推到一边,彩页的画报杂志铺了一桌,满桌都是我熟悉的面孔,各样的神情。最多是笑,眼睛微微的弯起来,线条极之柔和。
杂志是旧的,我都看过,只是不厌其烦,反复温习。
人家评论:佟靖无论何时何地,永远风度翩翩,挥洒自如。
我默默地一个人笑起来。
翻来翻去,竟被我找到七年前那么久的旧报,大字登着周絮影的死讯——那算是我的“姐姐”,佟靖的第一任妻子。我到周家时佟正在同她走,后来他们结婚:若非这一层关系,我怕是不会认识佟。
周絮影死于车祸,这情形我知道得要比报纸多。我叹口气,把那期旧报压在最下面。
她酗酒。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等我发觉她的时时神智恍惚,手提袋里总有一个小瓶时,她大约已经醉了很久。那一次自然是酒后开车的事故,撞上护栏,几乎是立刻就死掉了。
——这大概是她一生里做得最爽利的一件事。
我想着,笑了一声,立刻用手捂住了嘴,耳边就仿佛又响起那个声音: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小小年纪学得像你妈一样!
面前深色的咖啡在跟着匙子的金属光泽旋转。
这一句话记了许久呢,看来我真是有很好的记心。
等到咖啡店打烊,才自书报里抬头,一杯黑咖啡饮尽,牛奶摆在那里任它凉掉,上面凝了一层薄薄的膜。我推醒管述为。
“嗯?”他揉揉眼睛辨认我,“唯因,几点了?”
“凌晨两点,害你回不去宿舍了。”我说,“来,我们总得找一处地方过夜。”
一句话的效果极好,他马上醒了。
我拍着手笑,拉起管述为就跑,只可怜他被我搅得不分东西南北了。
“你骑车带得动我么?我给你指路。”
我把路指到佟靖家里,按铃吵醒了人替我开门。
“唯因小姐?”
“他在么?”
“佟先生到外地去,还没有回来。”
我一早晓得:才同他通过电话。
这才问:“客房空不空?我同学来住一晚,不然我房间让他睡,我睡佟那一间。”
管述为原来浓浓睡意,现在所剩无几。“这是哪里?”
“这是我监护人的家。”我随意坐到沙发上,脱了鞋子,“入大学前我在这里住过四年。”
“这个房子什么人才能住啊?——唯因,”他一脸迷惑,“你是谁?”
我又笑:“不是周唯因么?”我站起来,“来,我领你去客房。”
二、
回学校以后,才知自荃几乎报警。我被她狠狠按在床上坐下听教训:“下回打电话知道没有!说出去走走,就一夜走不见了人!下回打电话回来,我管你去什么地方‘杨柳岸,晓风残月’!飞到南极洲跟企鹅砌房子也不干我事!好歹早晨找的时候也让人晓得去哪里收尸!”
自荃骂得很凶。我笑了,一叠声好好好。
“好!”她恨恨地说,“周唯因,看你就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然后的几天,被我照例地浪费掉。身边的所有人拿我无可奈何,也没有人再劝,只是管述为叹着气说:“唯因,这样你要来上学干什么呢?”
“啊呀,”我懒懒散散地靠在椅子上说,“因为打赌,我跟人赌我可以考上大学,结果赢了。”抬起眼来看看窗外灰暗的天色,“可惜,我竟然忘记要赌注了。”
佟回来了,我知道。
那天我下宿舍楼去吃晚饭,就看见他:灰色的大衣,高高的身形立在那里,脸上有些疲倦的神色,却仍是英俊,把所有的人都比下去。
“唯因。”
我不说话,静静地走过去,抱住他,手臂环在他腰间,脸埋在他胸口。
听见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轻轻地笑:“还像小孩子一样啊,唯因。”
他推一下我的手臂,但是我不理睬他,他就没有奈何了。
“你怎么来了?”我的声音被他的衣服捂住,闷闷的。
“来看你。”他说,“听说一天晚上你带了一个男孩子来,居然就在客房里睡着了,害人家睡客厅,?”他笑我。
这是管述为那一次,我带他去客房,然后因为不觉着困,就聊天,聊到我睡着,管述为就只得跑去睡客厅沙发。
我仰起脸看他:“吃醋?”
“并不。”他微微笑着说,“你好放开我了,小时候就有这个抱着人不放的怪脾气。”
我松了手,冷冷地说:“不过是你。你还见我同谁这样近过?”
他的唇角一弯:“这样就又生气了?”
“有什么事,说吧。”我说,“我知道你没有事是会有多么远躲多么远的。”
他不置可否,只是果然就说:“唯因,周三你请一天假,柏律师会来接你。”
我说:“不用请假,直接跷掉好了。柏律师还有什么事?周先生给我的遗产不是在我满十八岁时已转入我名下?”
他皱了一下眉,大约是因为我对于跷课的说法。他说:“还有几样东西,周先生嘱咐晚一些才给你。”
佟靖拉我去吃晚饭,又送了我回来宿舍,便走了。
刚刚那两个小时我们一直地说话。佟靖是出名会周旋的,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让周围的每个人“如坐春风”。
但是我忽然说:“我们是不是疏远了?”
“没有啊。”他若无其事,想一想答我,“唯因,你是要长大的,我是要变老的。终有一天你会飞走。”
我盯住他:“你会放我飞走么?”
他笑了:“我可有能力留你?”
——当然!
我低下头。
当然。我知道只有他,只要一句话,就能留下我的步子。
可是我不说什么了,我微笑,对住一只插着姜兰的浅色瓷瓶,直到离开。
——直到我回到宿舍,关上门,我微笑。
自荃正“啪啪”地打字,打得飞快,抬起头:“笑得这么美作什么?”
“给你看。”
她永远也不会晓得,我那个时候最想拿起手边第一个能拿到的东西,拼命地砸出窗外,并且尖叫。
自荃说:“那个是他了?”
我点点头:“你看见了。”
她也点点头:“我和管述为回来的时候看见。”她叹口气,“倒是终于明白你为的是什么了。”
我说:“他看上去还是那个样子,好像无论过去多少时间,他都不会变。”
“是。”自荃说,“同你一起很配。”
“真的?”
自荃“真的。”她又埋下头去打字。
“自荃,”我叫她,“周三替我请一天假。”
她笑了:“你不是每日请假?还用嘱咐?”
我说:“这一回是真有事。说周先生还有东西需交给我。”
自荃又一次抬起头看我:“是什么?”
我耸耸肩。“我不知道。”我说,“周先生待我很好,他保我衣食无忧,可任我性子胡闹。他名义上只是我的养父。他其实是个可怜的老人,周立桓资质平平,又眼高手低,周絮影也并非孝顺女儿。”
自荃说:“唯因,你一定是他莫大安慰。”
我抱膝坐在床上。“我是最后唯一陪他的人。可我也并非一个好伴,他一直埋怨我太安静。而且,最后周立桓终于送他入院,拖了四个月,那四个月我也只见过他两次。”
外面又下雨了,雨打在窗玻璃上,沙沙作响。
“周絮影并不见得怎样好,但她一死,周先生就完全垮了。”
自荃迟疑地问:“她,怎样会出车祸?”
“酗酒。”我说,“她酗酒已有几年。前一天晚上,佟来周宅,为找周絮影,我陪他在客厅坐到午夜,他将我十二岁生日礼物送我:一件红色的裙子,非常美丽。周絮影回来时,醉得一塌糊涂,连周先生也吵醒了,喝散了我们。第二天,周絮影就死了,酒后驾车,开车撞上围栏,车没有大伤,人倒是立即死了,干净利落。”
自荃看着我:“唯因,不要这样说话。”
“对不起,”我说,“对不起。”
敲击键盘的声音忽而完全停止了。
“怎么?”
“生日快乐。”
我笑了:“谢谢,自荃。”
第二日,是周二,遇见管述为,闲闲谈起来,他问:“那天宿舍楼下面,那是你的监护人?”
“曾经是我姐姐的丈夫。”我笑了,随手抽一本杂志,摊在他面前——真真难得有这样炫耀的心情,“是啊,佟靖。”
管述为看那照片,吓一大跳:“他!”又叹了口气,“那个房子——难怪了。”
周三,柏文信律师派人来接我。那人我并不认识,他替我拉开车门。“周小姐,柏律师叫我来接你,我叫郭……”
我坐上车:“开车吧。”
其实所谓要交给我的东西,不过是一个大信封。我将它随手收进包里,四周望了一下。
“佟靖没有来?”
柏律师说:“佟先生不需要在场。唯因,你不拆信封?”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到周家时就见到他在,柏律师真正可算是看我长大的。
“也对,我已过了十八岁,不再需要监护人。”我笑着站起来,“不了,我回去再拆。”
回到宿舍里,自荃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不是说要请一天假?拿到什么?”
我扬了一下手里地信封。
“是什么?”
“我没有拆。”我说,“你猜呢?”
自荃沉吟一下:“我猜,是有关你身世,唯因。”
我想她猜对了,我记忆中没有父亲,只得母亲,在我七岁时死了。法律上,我是周家的养女。我的身世并不清楚,佟大约就是给我这一天时间来弄清楚。
自荃问:“你不打算拆信封?”
“自荃,”我说,“我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周先生,在医院病床上,身体仿佛都萎缩了,插着各样的管子,呼吸的声音很浊,皮肤是一种死灰的颜色。他那时的神志已有些不明白,唤我:‘澄澄,澄澄。’”
“我先是疑惑:他在叫谁,名字这样熟?后来记得,那是我母亲的名字:余澄澄。”
我沉默了一刻,说:“是,自荃,我并不打算拆这只信封。”
可是晚上的时候,佟靖来了。
“柏律师说你没有立即拆信封。”他说。
我点点头。
“那么我猜你是不准备拆信封了。”
他是了解我的,一向是。
我将手臂插在他臂弯里,头倚在他肩上。“佟靖,带我回家。”
能被我称之为家的地方很多,然而也只是称呼而已了,实际在心里,我似乎从未拥有过这样一个地方。然而我说“回家”,佟知道我在说哪里。我们回到周家的老宅。
周先生的遗嘱将财产分了三份,一份给周立桓,一份给我,一份本是周絮影的,又捐掉一半,一半给佟靖,另附一个条件:他要做我的监护人保管我财产至我成年。
即使周先生不曾为我做过什么,我也会为他这一个决定而感激他。我的一份遗产包括了周家的老宅,在我十八岁那年已归我名下。周立桓争过多次,但遗嘱实在太清楚。而且佟靖跟我说:“我给你保证,唯因,他争不赢。”
周家老宅一直有人帮忙打理,我们进去时屋里十分整齐。为着防尘,家具都套了白色的套子,我按亮了大厅的灯,将所有的套子扯下来丢在一边,又开了音响,挑了舞曲来放。
他站在一边看着我,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微微笑着。
“来,来,请我跳舞。”我拉他到大厅的中央。
他握住我的手,另一手扶在我腰间。
我们跳舞。
“佟靖,”我说,“我在这间屋子里第一次见你。”
“是,”他笑,“你是一个极之美丽的精灵——尽管那一身打扮与你的眼睛格格不入,唯因,你一下吸引我全部的目光。”
“你也拥有我全部的目光。”
“是么?”他依旧笑。
“这是一句敷衍的话,佟靖。”
还是一句:“是么?”
我叹一口气:“跳舞吧。”
音乐轻且柔,旋律缓缓地流淌。其实很熟,爱情,唱得都是爱情,而且都是伤心的爱情:爱人走了,被欺骗了,心伤了,心碎了。
“看,看,我的心,如一本打开的书——我,爱,没有人,除你……”
佟微笑着,看着我,我却映不进他的眸子里面,在那里我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我紧拥着他,双手环住他的腰,脸埋在他怀里。
“我爱你,你知道。”我说。
“唯因,”他笑着叫我的名字,“唯因,你这个孩子。”那声音就像是对着一个任性的小孩,宠溺的,无奈的。
我停下舞步。
“孩子?”
我踮起脚尖去吻他。
他微微侧了侧头,躲开了:“唯因,太晚了,你该去睡了。”
我慢慢低下头。
“是,请送我回去。”我低低地说,“回学校宿舍。”
三、
第二天早晨,我推开柏律师事务所的门。
有人迎上来:“周小姐。”
“我找柏律师。”
“啊,”他轻轻地笑,“柏律师出去一下,能否请你等一等?”
我于是坐在柏律师的办公室里,过了一会儿,仍是那人端了一杯绿茶进来。
“谢谢。”我接过,“我好像见过你。”
他看着我,眼睛里的笑意愈浓。“周小姐,昨天我接你来这里。忘记介绍,我叫郭怀清。”
这个时候柏律师走进来。“怀清把昨天整理的文件给我吧——唯因来了?什么事?”
待郭怀清出去,我问:“柏律师,现在我对我的财产是否可以自由支配?”
“如果你是指周先生给你的遗产,”他很和蔼地看着我,“那么是的,唯因,你想做什么?”
“对于我的生活,我是否可以独自作出一些决定?”
他有些迷惑:“从法律上你已经成年,唯因。是的,你可以作出决定,不过……”
我打断他:“柏律师请你帮我:第一,出售周家老宅,在市区置一套小型公寓;第二,办理退学手续。”
在我说出这几句话以后,有一百个人来劝我,第一个是柏律师。他怔了约有一分钟,说:“唯因,你再考虑一下,至少,不要退学。”
“我考虑得足够了,柏律师,我想考虑是否充分不是用考虑时间长短衡量的。”
“唯因我建议你同佟先生商量一下。”
“柏律师,”我看着他,“是你说过,我可以独立作出决定。”
之后是自荃,她的手悬在键盘上空足有三分钟没动。
“你要退学?”她摇摇头,“天哪,唯因,天哪!”
我说:“是的,自荃,我想过了:毕业,没有意思。我并不要那一纸文凭。”
还有管述为,他跳起来:“不可以!唯因,你应当毕业!”
我笑着向他摇了摇手:“Bye-Bye!”
最后一个,是佟靖。他打电话:“唯因,为什么?”
我说:“没有意思。”
他用堂皇的话劝了我许久,但我的回答始终如一:不。
“唯因,”他叹息,“唯因,你何时变得这么固执?怎么才可以说服你?”
“我一直是固执的。”
通过电话,我听见他呼吸的声音。“不念书,你要做什么?”
“Ah, that is a secret.”
电话那一边他轻轻笑起来:“唯因,你想告诉我你高中学的英文还未全忘记么?”
我狠狠摔下话筒。
半个月以后,我给自己找到一份工作。我撞进一家制作公司,教我入行的是王亦晴,她后来成为我的经理人。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非常挑剔地上上下下打量我:“年纪很轻;长得倒也是挺漂亮,可是做这一行要的也不光是一张脸。”
我觉着自己像卖身,不由轻轻笑了起来。
她看了我一眼:“叫什么名字?”
几乎没有迟疑:“余澄澄。”
我用了妈妈的名字。
晴姐手把手地教我,先是拍了一些海报,后来又有广告和MTV,余澄澄渐为人所知,终于可得在些电视里露上脸,纯作花瓶摆设,一晃便过了。
晴姐跟我说:“澄澄,照这个样子,你还真的好再混几年。”
混?用得真好。
入得这个圈子,时间长了,我有些失望——不知所措。我不知该怎样做,怎样做我才可以得到我想要的?别的人要的,不外名利,也许我的愿望更为单纯些,却也更难达到。
——我的世界,清清澄澄,只有一双眼睛看着我在这世界里的表演,我所要的,不过那目光能够永久停驻在我的身上。
和林自荃偶有联系,没有再见管述为。他们现在大约在忙着毕业了,与我的世界完全隔膜。
至于佟靖,见一次面,打一次电话,成了形式。有时同他说着话,我会忽然大笑:杂志上往往传些他与某某小明星的花边新闻,可我现在就是那样的女人。
“现在世界上大约可以分为两种人:一类知道我是用来做摆设的;一类是根本不晓得我是谁的。”
“那么,唯因,”他很温和地说,“我算是哪一类的呢?”
我回答:“你不在那个世界。”——你在我的世界,我的仅容纳一个人的世界。
晴姐一直坚持控制我的曝光率,我笑她有钱不晓得赚。她叹口气:“你还没定型呢,先不要自毁形象,将来一旦开窍,前途无量。”
我当时就笑出声:“开什么窍?”
她说:“演技。你几时肯好好用功琢磨演戏,好好做人了,也就开了窍了。”
我颇有些啼笑皆非:“原来我这二十年来做的都不是人。”
晴姐不理我的幽默。“你知道霍子森么?”
“呵,那个几部戏拍红了的导演。”
“澄澄,现在霍子森每拍一部新片,无论评论如何,票房必上前三。”
我耸耸肩。“怎么?”
“他会去今晚的酒会。你觉着他的戏怎样?”
“你不是说他票房战绩赫赫,还用讲别的么?”我笑,又侧着头想了想,“他那风格很是我行我素,拍出来的东西争议不少,但还是有不少人愿掏钱进电影院看霍子森的片子。”
“人家有个性。”
“也有偏激怪诞的标榜个性,就不讨喜了。也只好算霍子森运气不错,反叛得恰到好处,不会叫人骂作天下之大不韪。”
“澄澄,你若能出演他的戏,对你大有益处。”
晴姐正对我诲人不倦,我指着她身后的橱窗大叫一声:“那条裙子好漂亮!”
“余澄澄你给我集中注意力!”
我去酒会时穿了那件酒红色露肩的长裙子,头发松松挽起来,手上一条细细的银手链。打理好了,躺在床上听广播听得连一根脚趾头都不想动,被晴姐拖起来。我还舍不得那广播节目,将小小的收音机放在手提袋里带过去。
酒会里依旧衣香鬓影,我找了一圈,并不见像霍子森的人物。也不急,我悠游自在。但是那晚我的鞋子不大好,穿得脚疼,于是躲进一个角落里去坐着,一个声音蓦地钻进耳朵:“余澄澄?呵,你说那个花瓶女郎?”
我探头去看,只见一个男子的背影,不认得,已经走远了。
若平日我听见这般言论,一笑了之,反正也是事实。那天却突然厌倦了,也不理晴姐,一个招呼不打,自去躲到主人家花园的浓荫下去,坐到人家的扶栏上,把小小收音机拿出来放广播。
我脱掉鞋子——想起来佟最最讲究的,便是鞋子,他是什么不好不要紧,鞋子一定要好的。
我把头发披散了——李白怎么说?“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广播里面是一首新歌,女歌手的声音娇俏活泼,曲调轻快:
“……像掉进了一个魔法的时空爱情的流动终于有一个理由
午后暖暖的风吹着发呆的我白色纱帘在记忆中翻动
西班牙的广场快下山的太阳两个人的影子在陌生地上像一双翅膀
自由自在飞翔 像毕加索的画像幸福是说不出酸酸甜甜的糖
你会一种魔法让夜晚都发光一二三睁开眼睛美丽人生在月光下跳舞
都忘了有地图只有手心的温度 我们慢慢走过花草香的小路……”
唱得那么幸福,我忍不住也跟着轻轻地哼。只是我唱得比她慢了许多,还漏掉了一些音,曲调顿时舒缓下来了。
我与佟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曾带我去很多地方,那个时候总是玩得很开心,一直地笑。他照顾着我,尤其喜欢打扮我,他说我该穿美丽的衣裳,一件一件地卖来让我穿上给他看。
天晓得,我真的爱他,一直。他却不置可否,他的女朋友是不断的,给我气走一个又一个,最后他真的生气了,和其中一个订了婚。那个时候我们吵得最厉害,就是那时用我的升学考试打赌,我硬生生在最后一年里把我那千疮百孔的成绩补回来,考上大学,赢了赌注,搬了出去。
然后我知道,他解除了那次婚约,之后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再过了五个半月,离婚。
他,简直让我应接不暇。
广播里换了一首歌,忧郁的。
“Happy Birthday,周唯因。”我对自己低低地说。
听见有人声,我立刻按掉广播。
“谁?”
那人轻轻笑了,走到亮处来,却是背光,看不清面貌。“余澄澄?”
那一个声音略微低沉,听着很舒服。我只看清他的身形,被昏暗的光勾出来,高挑修长,那感觉,让我心里一震,竟像是佟了。
我再问:“哪一位?”
“幸会。”他笑,“打扰你了。”
我很不客气:“是的。”
他又笑了:“你在这里非常地自得其乐,我相信。”
我不让分毫:“是。直至你来。”
“那么,”他微微欠了一下身,“对不起了。”声音中分明没有半点对不起的意思。他退回去了。
我皱了皱眉,收起收音机,穿上鞋子,走回大厅,却哪里找得到那一个人。
四、
酒会过后晴姐骂我不务正业。我笑:“什么叫做正业?和导演套词走后门?”
“这算什么后门?”她说,“对了,霍子森在招女主角,你去试一试镜。”
我靠在床栏边咬苹果:“不去可不可以?”
晴姐把手往腰间一叉,眼睛一瞪:“不可以!要么你不要吃这一行饭!”把我赶起来,涂涂抹抹好了,送去试镜。
但是,我却不抱希望,因为霍子森的苛刻与难处是著名的,我料自己决不合他的意,不过走一走场,免得晴姐在耳边念经。我只觉着倦,仿佛疲倦渗透每一个毛孔每一根头发。这一日日过的,也不知算什么。
我究竟想什么?佟靖么?
是的。我回答自己。一百个是的。
但是,上帝呵,请告诉我,怎么才能让我留住他的目光?
终究还是没有料到,来抢作霍子森女主角的,竟有那么多人,浓妆淡抹,排队排得拐了好几个弯,全等试镜,也不知今天轮不轮得到我。
我忍不住笑,直至轮到我进去,我仍是笑。
我看着面前的考官。“我需要做什么?”
“余澄澄小姐?”
我点点头:“是。”
有人笑了:“就是她了,不用再试。”
我吓一跳,不,不是为了如此轻易被录用,而是那声音,就是那日酒会遇见那人的声音。我仰起头看他:“是你?”
他是独自站在一边的,与旁人格格不入的模样,便装,手插在口袋里,那修长的身形是错不了的。
“余小姐好记性。”
“你是霍子森?”我猜到了。
“不错。”他又笑了一笑,“来,我带你见一个人。”
我跟他上了车:“见谁?”
“我的摄影师,肖畴。”
隐约记得听晴姐提起过,霍子森用的摄影师不是专业的,编剧也寂寂无名,然而一部影片出来,三个人一夜成名。后来只要是霍子森的片子,永远三人组合,打造出票房的金字招牌。不过,我以为那人应在考官之列。
霍子森把我拉到一户门前,按响电铃。
“来了来了,怎么这么快回来……”门一打开,出来一个偏瘦的男人,眼睛鼻子有点红,略略没精打采,但是全身上下简直没有一处不经修饰——居家也是如此,未免过分。
霍子森毫不客气踏进门去。“你以为是谁?”
“谢攸刚刚出去帮我买药。”他合上门,“面试结束了?”
“早就定了。”霍子森把我推到前面,宣布,“肖畴,这是你镜头的焦点。”
“哦?”他笑,转身拿了一副黑框的眼镜,从玻璃镜片后面挑剔的打量着我。
“不行。”当他放下眼镜的时候说。
“谢攸的眼镜肯定不合你的度数。”霍子森说,“为什么不行?”
他们开始争吵。
“森,她很漂亮,但我们当时谈的不是这样,女主角不是这种风格。”
“那么当时我们就错了!”
“那个时候你都同意的!可是她完全不对!”
“那个时候不过凭空揣度,我预计错误。第一眼看到她我就觉得她才是夕!”
“才怪!”肖畴一只手指着我,“她?她那种俗艳怎么来演夕?”
俗艳?我皱眉头。
“肖畴你为什么不试试用你的镜头来看她?顺便说一句你用词绝对有误!”
“不用看想也知道镜头里的会是什么!霍子森我可以和你赌她绝对演不出那种气质!”
“她不用是那种气质。”霍子森说,“我跟你说过我们错了,夕就应该是她!”
肖畴一把拎起他的领子:“霍子森,你想改剧本?”
听他们争论不休,我不得不问一句:“我可以问一下么?剧本是什么?”
肖畴“哈”的一声,放开了霍子森,抱着手臂往沙发上一躺,一副“你看吧”的表情。霍子森皱起眉头:“你不知道剧本是什么?”
“忘记了。”晴姐只跟我说过一次,谁记得?
霍子森耐着性子跟我说:“剧本叫《夜色霓虹》。”
夜色霓虹?
“谁起了这么俗气的名字?”
肖畴跳起来的同时,一个声音静静地说:“我。”
门口站了一个戴黑边眼镜的男人,手里提了一个塑料口袋,满屋子的人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谢攸,脚步这么轻,你是属猫的?”
“原名不是这个。”谢攸把一包纸巾丢给肖畴,一面继续回答,“子森叫我改的。”
“很俗气吗?”霍子森皱着眉想。
“算了。”我说着站起来,“我想这边的面试我是没通过,是么?”
“啊,”谢攸微笑,“子森挑了你来演列夕?”
“那是女主角名字?”
肖畴大笑。
“是啊。”谢攸一边说,一边端了水出来,把药摆在他面前,“本来试镜是该肖畴去的,可是他感冒了,子森才带你过来。”
“她不合格。”肖畴喝水吃药,不看我一眼。
“我会让她在镜头前绝对合格。”霍子森说,眼睛都在闪光,“肖畴,你没有想过列夕可以是完全不同的一副模样?那会是一个surprise。”
“我倒是觉得这是个很不错的主意。”谢攸缓缓地说。
“可是开始商量的不是这样。”肖畴继续反对。
“可以试试。”谢攸依旧微笑,“我相信子森的眼光。”
肖畴哼了一声再没说什么。
我把他们三个依次看过来。“喂,我到底是通过还是没通过。”
肖畴又哼了一声,霍子森在笑,谢攸很温和地说:“我们可以试试看。”
真是怪人。过就是过了,没过就是没过,还有什么试试看?评论说这三个精灵古怪,倒没说错。
半夜十二点的时候我拿着一卷剧本回家。电话留言上有佟靖,我不管不顾立刻打回去。
“喂?”电话里传来他的声音,熟悉略略低沉。
“佟,我刚刚发誓如果接电话的是女人,我立刻杀过去。”
电话那一边笑起来。“唯因,收到生日礼物了么?”
我闭上眼睛。“再叫我的名字,佟,现在没人叫我这个名字。”
“你自己抛弃本名,唯因。——喜欢礼物么?”
“你打电话来就是问这个?”
他有些无奈。“我可没料到你半夜回电话。”
“只要你送,什么我都喜欢。”我轻轻说,“记得十四岁那年你送我的地图集?不过是我们所到之处当地的地图,厚厚的一叠,像一本书。加起来没有两百块钱,可是那是我的宝贝。”
“你喜欢就好。”
他的回答越来越简洁,是要结束谈话的暗示。
“有电话进来了。”我说,“晚安。”
“晚安。”
电话里只余空洞的声音,我依然不肯放开。
晚上很快就睡着了,梦里我在跳舞,没有舞伴,但有一双眼睛看着,我依然跳得认真,而且十分快乐,直至被电话吵醒。我叹一口起拿起电话。
“澄澄我找了你一晚上!”不用猜就是晴姐,她深深吸了口气,“居然今早看报纸才晓得:真的用你了,澄澄?”
我耸耸肩,其间的稀奇古怪不打算让她知道。“我也不晓得为什么。”
她很认真:“澄澄,这个是你的好机会,要用功。”
我笑出来:“得了,晴姐,我不是你儿子。”
几天后的娱乐报纸一面是霍子森新片即将开镜,由我出任女主角,反面是佟的绯闻。那张“独家”的照片上,那个由佟挽着的女孩面孔很模糊,身材倒看得出是极好的,长发。
我冷笑着把报纸丢开,喝一杯黑咖啡去参加《夜色霓虹》的开镜。我演的列夕是一个在夜间霓虹下出没的美丽女人,有一个深沉忧郁的灵魂。我想肖畴说得对,这个角色我并不适合。
传闻霍子森的苛刻暴躁,排戏时候尤其厉害,屡屡有将演员骂哭的经历,如今我领教了。这个人,在摄像机旁边是十足暴君,一点情面不留,骂哭一两个人何足为奇?也只有肖畴,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同他吵个天翻地覆,把摄像机一摔走人的情况都有过。不过霍子森骂得最多的人不是肖畴,是我。
“停!余澄澄你是木头刻的?表情僵成那样!手捆住了?不会加些动作?重来!”
到终于不耐烦的时候。“余澄澄,你先到一边想清楚再来拍。”
这个时候肖畴倒不幸灾乐祸,只是一脸好奇过来把我上下打量:“咦,澄澄,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被子森骂成那个样子依然脸色不变的演员。”
拍了三个星期,进展甚微。霍子森的脾气上来,声明拍不好就一直拍。我有将一场戏反反复复拍足四天的记录,日日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其实我异常地听话,他叫我演几次我就演几次,叫我抬手不敢投足,却还是被骂,愈来愈凶。
化妆师给我梳头的时候感叹:“没想到余小姐脾气这样好。霍导的脾气,哗,天崩地裂,吼得每一个人都怕,就余小姐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少更的功夫。”
我看着镜子里面笑笑:他并不知道,我的脾气并不好,只是同不相干的人,也不值得发脾气。
“肖畴也不怕他。”
“怕他干什么?他会吃了你?”曹操走过来,哼了一声,“澄澄,你准备今天这一场拍几遍?你同子森是我见过最最会浪费胶片的人。”
我略略抬头微笑:“当初不是说只是试试看么?你看他何时会失掉耐心?”
肖畴沉默了一刻。“不知道。但是澄澄,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很快会把他逼到临界点。”
小道消息已经在传我同霍子森的矛盾白热化。在见到他之前,就听说一个传言:霍子森所有的女主角都会变成他的女朋友,为期至他的下一部新片。理所当然,所有人都揣测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但眼见我们现在这样日日拍桌子打板凳瞪眼睛,大概也十分新鲜。
那一日的一场戏从早上直演到晚上,到后来,夜景都不用布了,直接可以取自然景,漫天星斗。男女主角的对手,演了一遍又一遍,肖畴早学会了,不放胶片地拍,省得被霍子森勒令剪掉——这个秘密在剧组尽人皆知,只除霍子森。因为导演始终不满意,直拖到凌晨四时,人困马乏,站都站不稳,肖畴靠在摄像机边打呵欠。霍子森却来了脾气,不住地重拍,肖畴也随他去,于是谁都不敢劝。
我累得要命,眼皮打架,也只得喝一口咖啡,补了妆,再上场。不知怎的,这一次从头至尾走过,没有听霍子森发一句话。我松一口气,然而直至所有台词说完,才觉不对,导演没有叫停,摄影棚里静得针落可闻。
回头一看,霍子森的脸色是铁青的,骇得众人屏住呼吸,静待火山爆发。肖畴迷迷糊糊抬头问:“完了么?”话音未落,霍子森猛地抓起手边的水杯向我丢过来,我下意识一闪避开了,水杯砸在旁边墙上一声脆响,粉碎。杯子里的水合着玻璃碎屑四下飞溅,水泼了我一头一脸,我举起手臂挡住,手臂内侧被玻璃碎片划了浅浅一道血。
听见霍子森吼:“从今天起不开工修整三周!余澄澄,回家给我想清楚你到底要不要演!”
每一个人都不敢动,肖畴都被吓了一跳,过来看我:“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静静抹了抹脸上的水,披上外套,拿了包就回家去了。你信不信,我心里不起一点波澜,自己都佩服自己已臻化境,一点感觉都没有。
最绝的是娱乐报道,众说纷纭,越说越夸张,有说剧组要解散的,作品要夭折的,更有几家将我轻微划伤添油加醋,有一篇干脆就写:“女主角被毁容!”
我真是绝倒,捧着读到哈哈大笑。晴姐吓死了,又气得七窍生烟,日日电话骂我。
但我颇有些想不通:霍子森分明同我过不去,毫无理由。我的表现再怎样也不至于一无是处,至少我对导演言听计从,平常我也照这样演来,并不见什么错处,被人骂得这样狠。何况比我差的不是没有,霍子森盯准了我一个骂。我倒有些猜不透他了。只是从见他第一面起就觉得:他像佟靖——当然,像的绝不是脾气。
停拍修整的第三天晚上,他竟来找我。我很客气,毕竟不可能将他拒之门外。
他的气倒像是也消了,平平和和的。“你不怨我?”
我笑笑:“你是导演,艺术家有权发脾气。”真的,不相干的人,我为什么要怨他?
然后两个人都沉默,他将茶杯拿在手里,转来转去,突然说:“澄澄,你知道我为什么定要你作女主角?”
我料这必不是一个疑问句,微笑等他自问自答。
“那天晚上的院子里,我看见一个精灵。”他说,“你一身红色的晚礼服,皮肤像缎子一样,披着发,跟着一只小小的收音机轻轻哼唱,没有穿鞋子,两只脚晃来晃去,那样悠闲的样子,眼睛里却又那么多倦意和寂寞。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我的女主角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一种独一无二的美丽。我听见一百个人说你是花瓶,但我跟自己赌你不是!那样的美丽被你藏起来,却在无意间被我看见了一角。余澄澄,你决不止这样简单!”
我笑了:“霍导演真太抬举我。”
“你为什么来演戏?”他问。
我想了想:“这是我所能找到的捷径。”
他却并不满意:“通往什么的捷径?”
这一回我怔了一下,然后说:“通往我所要的东西。”
他倒笑了:“你要什么,澄澄?钱?名气?地位?我想不仅是这样吧?”
我侧了侧头:“为什么不?我是一个最最庸俗的女人。”
霍子森盯住我的眼睛,很固执地说:“不,你不是。”他站起来,“不管你承不承认,你要的东西不是你现在这个样子就能够得到的——不论你要什么。”说完这话,他便告辞。
我呆呆坐在家里。
我与他,不过互相利用。我利用霍子森的声名,拍他的影片,来提高自己的身份;他则想利用我来拍一部好片。但是现在,我显然并不如他的意。我长长叹一口气:或许他是对的,再这样的工作态度,两个人都没有好处。
也许想得入神,电话响起来的时候竟吓了我一跳。接起来,听见那一头喊我的名字:“唯因?”
这个名字,几乎被忘记。我怔在那里。
那一边问:“喂?唯因,在么?是我。”
可恶的人,似乎只要一句没头没尾的“是我”,我便立时知道他是谁,更可恶的是,事实如此,我也不想装什么。“佟靖。”
“还好么?”那一边的声音是漫不经心的,调侃的,“最近你和霍子森吵得惊天动地啊。他打你?”
“向我扔了一只杯子。”我说,“你关心?”
“唯因,”他说,“我当然关心。”
“并没有关心到答应娶我的地步。”
“你不会愿意嫁我的。”他笑,仿佛我说的一切都是笑话。
“对了,”我说,“我不愿意,因为你先不愿意娶我。”
他低声笑起来,似乎那更是孩子话。
“算了,唯因,”他说,“你玩够了么?”
我立刻生气了,握着话筒的手止不住颤抖。他明明,明明知道我有多少认真,他明明知道我的目的,我想要的东西,却故意挑了“玩”这样一个轻佻的词,还时时提醒我:他永远只是把我当作一个孩子。
“没有。”我说,我觉得我的声音都在抖,不知道他发觉没有,“佟靖,我还有的玩。”
他立刻发现了:“又生气了,唯因?”
我不作声。
他的声音严肃了一点:“唯因,算了,回来做一点正经事,够了。”
那个声音愈发像一个大度的长辈,看着小孩在外面玩的略有了倦意,于是宽容地原谅了他的所有过错,叫他回来。我冷笑:“什么正经事?似乎所有的正经事都不是我能做的。”
“回来。”他说,“上完你的学,你可以有一份工作。”
教训来了。我轻哼一声。
“你现在能做什么,唯因?”他说,“一个花瓶?而且还不是用你自己的名字,你让每个人都谈论余澄澄是一个花瓶?”
他一向知道怎样能把我逼到极限。
“佟靖。”我说,“你看着好了。看着我,眼睛不要转开,看着我怎么玩下去。”
“啪”的一声,我挂了电话。
两个礼拜以后,霍子森的《夜色霓虹》剧组经三周修整,重新开拍,我砸掉了所有人的眼镜。开机后第一场戏一次走过,霍子森说:“很好。继续下面一场。”
“等一下。”肖畴叫,惹得全场人一起盯着他。
“——呃,澄澄啊,这回我忘记装胶片了,对不起,重来一遍。”
那两个礼拜,我拼命恶补,同大学入学考试前一般。晴姐说:“咦,澄澄终于开窍了。”
霍子森诧异之余非常满意,想当然,以为自己上回登门的一番说话奏了奇效,相当自鸣得意。现在,我的每一个镜头最多走三回,绝没有重拍第四次的情况。肖畴说:“怪了,也不知是哪儿不一样,现在看顺眼多了?”
“可以演列夕了。”
他点点头:“子森和谢攸是对的,果然是一个surprise。出其不意,另辟蹊径,选对了人。”
霍子森的脾气也很好,后面的拍摄于是风平浪静,传不出什么新闻,人们疑惑之余,预言这戏会夭折的评论也不攻自破。渐渐大众视线转移到新的目标,《夜色霓虹》安安静静地杀青。全不同往时霍子森的作品,刚刚出炉宣传声势便铺天盖地的来,大约是因为这部片子拍摄过程中太多波折,演员与导演的矛盾曾闹得沸沸扬扬,评论始终不大看好,甚至隐约有人忧虑这戏会砸了霍氏招牌。
但结果是我们砸掉了所有人的眼镜。全仗霍子森以往创出的声名,仍有人买票去看他新片,反响极好。这是一部慢热的片子,人口相传,渐渐获得人们注意,最终所有的院线不得不加长映期。至此,评论不能自打耳光,统统沉默了,然而票房却让人无法忽视,人传人言:《夜色霓虹》足可做得霍子森风格代表之作,连带我一夜成名,城市每处贴满《夜色霓虹》的海报。
我指着那一幅幅大型照片跟晴姐说:“看,看,这里一只眼睛,那里一只手,这边又是一张嘴,霍子森将我拆散了来卖。”
晴姐心实喜之:“他就是这样局部的,零落的风格,《夜色霓虹》发挥到淋漓尽致,你好不要抱怨了。”
“是是。”我唯唯诺诺,“肖畴的每一个镜头里都没有同时出现过我的两只眼镜。”
与此同时还有的新闻就是:余澄澄与霍子森的情侣关系。霍子森的第六个女主角不孚众望地成为他第六任女友。
我们相当大方,因为都是不在意四周风声的人,公众场合也不加掩饰的亲昵,立刻就曝光。这一个结果,有满座皆惊的效果,毕竟我们之前的相处被报道为水火不容。电影胶片里多的是如此这般的欢喜冤家,现实生活却少有此不需炒作已极富戏剧性的情节。媒体十分开心,推波助澜将这消息提升温度至最高点,毫不逊于影片的票房。
看,人们的眼光全都集中到我身上。
——我要他的目光,从此无法离开我。
五、
我不知道佟的目光在哪里。但是一整个夏天,这个城市的目光都在《夜色霓虹》,在我和霍子森身上,我不信他从头到尾没看过我一眼。
那一通电话以后,我就没有见他,断了联系。先是因为我忙于恶补功课,用功拍片,然后是与霍子森在一起,忙于应付与日俱增的关注。
晴姐对我的子森抱了悲观态度——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演艺界哪里找得出几对可得善终的恋人?
“澄澄,霍子森私生活声名不佳,每拍一部片子就传一件绯闻,为期至下一部新片开拍。”她绕着手非常忧心地同我说。
我笑笑:“我亦不例外。”
她有点疑心:“澄澄,难道你同他只是玩?”
“我不是没有认真的时候,晴姐,只是我的认真永远不会是对他。”
我打开电视,里面霍子森出门,被娱记缠住采访:“霍导演,请问你和余澄澄的关系进展到什么地步?有传言说你夜宿她家里。”
晴姐气愤愤地说:“关你什么事?讨厌!”
我笑起来,看电视上子森的笑容——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非常漂亮,仿佛毫无心事一般,真正地开怀。
“不告诉你。”他孩子气地眨眨眼睛,“这是我和澄澄的事。大家只要看我们拍的故事就好,何必去管我们实际生活如何。”
“可是大家都说:霍子森每拍一部新片就换一个女朋友。猜测霍导演的下部片子大概不会再用余澄澄了吧?”
“我不知道。”他答,“我现在不想下一部片子的事。”
“那么请问霍导演最近有什么计划?”
霍子森已经坐进车子里。“度假。”他笑,“工作结束自然要休息。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让我把车子开走接我的女朋友去舞会吗?让女士等待是非常不礼貌的。”
我大笑。
晴姐问:“什么舞会?”
“管他什么舞会!”我跳起来拉开衣柜,“我现在只想跳舞!”
晴姐是真心待我好,却也不明白:没有分别,什么舞会都不过是一个舞会,所有的舞伴,只要不是那一个人,也统统没有分别。但是我想要跳舞。呵,不用为我担心,我只爱过一个人,那个人,不会是霍子森。
大街上的车子喇叭在叫,我抓起手提袋。“晴姐,霍子森来接我,一会儿再聊。”她叹着气看我出门。
我笑着拉开霍子森的车门:“喇叭按得震天响,一条街都听见啦。”
“我还想要全世界都知道:我来接你去舞会。你是我的舞伴,澄澄。”他轻轻吻我,说“今天为什么换了衣裳?”
“咦?”我笑,“不是去跳舞,难道你想我穿睡衣?”
他皱皱眉头:“换红色去吧,为什么一身黑?澄澄,我还是喜欢你穿红色。”
我低头看看自己,真是,不留神穿了一身的黑色:黑裙、黑鞋、黑包。
“霍子森,”我轻轻地说,“我要给你看看,余澄澄还有另外一个颜色。”
——佟靖说:你穿红色最好看,唯因,像一个会发光的精灵,光线从衣服里透出来,简直在地上映出了一个光圈。
我十二岁的生日,午夜十二点,他送我一件红色的裙子,衬了纱,蕾丝花边,式样繁复精致,堂皇华美地过了分,非常奢侈,给十二岁的我穿上,骤然长成一个少女。我站到沙发上吻他的脸,手臂绕在他腰间,下巴搁在他肩上,我抱住他,非常快乐——到如今我还记得。
那只有一瞬的功夫,然后突然大门打开,周絮影怔怔站在门口看着我们,也穿着一身红色的晚礼服,大半的身子罩在阴影里,披肩的一边从她的肩头滑下来,头发散乱,妆糊掉了,两只眼睛没有神采。
第二天,她出了车祸。
“森,”我好像胡闹一样摇着霍子森的手臂,“你知道有一出叫做《海鸥》的话剧?现在我来扮一个叫玛莎的女孩子,我成天穿着黑衣服,我爱着一个人,却永远不能够得到他。——来,你来问我:玛莎,你为什么老穿着黑衣服?”
“为什么?”他笑着配合我。
“我在给我的生活吊孝。”
霍子森握着方向盘的手抖了一下。
“子森,今晚我要跳舞——今晚,我会喝醉。”
我推了推霍子森。“停车吧,你开过头了。”
舞会的霓虹灯转,音乐不要停止,看,我的表演这么精彩,你怎么舍得把目光转开?
一只手在霍子森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有人向子森借舞伴。我无法形容那个声音给我的震动,所以,你可以知道了,那是佟靖。
他向我微笑:“唯因,好么?”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也笑了:“让我们跳舞。”
他没有变,真的奇怪,无论我们分开多久,再见时,他始终没有变,好似中间的时间完全没有过过,像电影的胶片,一剪刀剪去中间一截,接上两端,完全没有缝隙。变的只是我,我慢慢长大。
“多久没有跳舞了,唯因?”他问。
“一年多。”我回答,“最后一次见面时,我们跳舞。”
他略略仰起头想一想:“是,在周宅。”
那间大厅里,我记得,由于没有人住,家具套着白色的套子,统统被我扯下来,丢到另一间房里,开了音乐。房子常有人打扫照顾,但是太久没有人住,终于少了人气,冷清、寂寞,又是夜间,置身其中,仿佛除了我们,世界上再没其他。
“我的第一支舞,我记得,”我说,“也是在那里,你教的。”
“在书房。”他轻轻地笑。
我十岁,他和周絮影结婚,婚礼的舞会开始以前,他在书房找到我。
“我不会跳舞。”我说。
他于是教我。在那间书房,借着一只收音机里的音乐,教我跳舞。
“现在你有很多舞伴了,唯因。”
我有点诧异,看看他,我明白了:他太习惯我一直待在原地等他,无论他走多远,回过头来,我不曾离开;这一回他回头,我却已不在原地。
但是我不曾走远,我只是跟在他的身后走,他回头,依然看得见我。我不会走到他目光之外的地方去。我不在原地,也不过为着不想看不见他,即使只是他的背影。
他问我:“唯因,今晚为什么一身的黑衣裳?这样深沉的装束,你依然是众人目光的焦点,真是奇迹。”
“那么你呢?”我追问,“佟,你的目光在哪里?”
“唯因,”他笑着,“这个夏天,这个城市的目光都在你的身上,为什么这么贪心?”
“我不贪心。”我说,“别人的注意我都不要,佟,我只想知道:你的目光在不在我身上。”
“你?是唯因,还是余澄澄?”
“是唯因。”我轻轻地答,“佟,衣服的颜色可以有很多种,可是穿衣服的人,一直一直,一直一直都是唯因。”
“那么你今晚衣裳的颜色,为什么是黑色?”
“‘我在给我的生活吊孝’——契诃夫《海鸥》,第一场。你忘记了?以前是你带我去看的。”
“唯因!”他吃惊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很久以前了。”我说,“我记得那个女孩是一个配角,她总穿着黑衣服。结局我都忘记了。”
“可你记得那一句台词。”他说,“那个时候你不会大过十二岁,却记得这一句。”
“是啊,我记得。”
他没有说话了,我们跳舞。然后,隔了很长时间,他说:“这样的话,还是忘记的好。”
“不。”我摇头,“我也没有刻意记着,只是有些事情不是想忘就能够忘掉。”
他笑了:“这一生,没有一个人对我说‘不’的次数多过你。不要学习不用功,唯因——不;不要退学,唯因——不;不要卖房子,唯因——不;不要在演艺圈继续混了,唯因——不。你为什么一直对我说‘不’?”
“也许你忘记一条,”我学他的口气,“不要爱我,唯因——不!”
“佟,你有没有发现,你也一直对我说‘不要’。”
这个时候舞曲完了,舞池中的舞伴分开,佟的手放下。我拉住他,恳求:“再跳一支舞,佟,再跳一支舞。”
他叹了口气:“我拿你没有办法,唯因。”
这是他那一晚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跳舞。
我依靠在他胸口,用那样熟悉亲密的姿势,可以听见他的心跳。
缥缈的舞曲如梦似幻,离我太远,最近最真实的,仍是这心跳,一下一下,沉稳有力。
嗨,佟,你的心就在这里,我可以听见它的声音,却也明白,它怎样枉顾另一颗心。
我的一滴泪顺颊流下,落入他的衣襟,收入他怀中。
曲终了。是谁说的:曲终——人散?
我们分开,连再见也没有说。
那一夜,我果然沉醉。
霍子森问我:“你和那个人认识?”
“嗯。”我回答。
“他叫你什么?”
我笑了:“我的名字啊。”
“澄澄——余澄澄是你的真名吗?”
我耸一耸肩:“有什么分别?所有的人这样叫我。”
他看着我:“我猜你有另一个名字,是什么?”
“一个名字不够你叫么?”我笑笑,“森,我喝醉的话你要负责送我回家。”
舞会结束后他送我回家,一路上没有说什么话,我枕在他腿上几乎睡着。等我下了车,又被他叫回了头,他将我的手指攥在手里,沉默着,只是那个样子,过了长久,我温柔地说:“我该走了。”
“好,”他放开了我,“好,澄澄,晚安。”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个晚上以后,我成了霍子森电影唯一的两部以上的同一个女主角,并且是,关系维持一年以上的女友。
这又让许多人的下巴掉了下来,因为他们无论怎样看也猜不出霍子森对我青眼有加的原因。虽然大多数评论对于霍子森颇有微词,实在不过“不招人忌是庸才”,也要霍子森的名气够得上让他们吵才是。然而评论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出众才华;对于制片商、电影公司,霍子森三个字等于票房。子森名气助我良多,我很快成为一个明星。
直至我拍霍子森的第三部电影,众人才承认余澄澄演技出色并非巧合,误打误撞。
霍子森说:“我才不会用蠢女人来拍电影。美则美矣,一点灵魂也没有。”
“下面我要演什么?”我坐在他的车里,往肖畴家里去,“谢攸又写了什么?”
“A secret。”他向我笑,每当这个时候,眼睛都会闪着光。
看到谢攸的新剧本,我吓一大跳:“《圆圆曲》?这是什么?森,你想拍吴三桂和陈圆圆?”
“对了!”子森两眼发亮,“我想好好地拍一部历史剧。”
“你没事吧?”肖畴把手搁在他额上,“这算什么?改邪归正?干什么尝试改变风格?”
霍子森把他手拨开,不去理他:“澄澄演陈圆圆。”
我们每个人被霍子森逼着去读明末清初历史,谢攸写剧本时候搜集的资料全都派上用场。子森用起功来的时候是可怕的,勒令我将吴梅村整首《圆圆曲》背下来,把我家的客厅当作书房堆满纸头,八卦新闻上报道霍子森彻夜留宿我家时,他正一边喝我做的咖啡,一边看书作笔记,纸头铺满了一天一地。
自从上次对我扔过玻璃杯以后,他不再有如此过分的举动,拍起片来脾气依旧暴躁,对演员仍是严厉,但演艺圈里已是盛传:只有余澄澄受得了霍子森的脾气,拍得了他的片子。
其实我也还是那样:不大相干的人,也无须花多心思去生他的气。——这样的态度,是不对的吧?因为在人人眼中,他是我的男朋友,绝非不相干的人。
那个期间,佟靖结了第三次婚,发了请柬给我,我去找自荃,央她陪我。
是的,我同自荃仍有联系。若你没有忘记,她始终是知道我事情最多的人。这段友谊能维持下去,我也奇怪,因为我同她是那样不相象的人,生活的圈子也是天差地远。但我们一直有联系,年节时依然会聚一聚。
自荃接了我电话,沉默半晌,劝我:“唯因,不要去了。”
我说:“去。为什么不去?他请了我,为什么不去?”我的音量,是偏高了一些。
自荃半晌不开口,待我催她,她才说:“算了吧,唯因。”
我听懂了,反而笑:“算?能算早就算了,何用等到现在?愈陷愈深。”那笑,自然不同于平常。
自荃说:“唯因,你也另外有男朋友了,别再纠缠。”
我叹了口气,自荃虽是知我最多的人,却也不明白这纠缠早已理不清,剪不断,分不开。纠缠,这两个中国字好,绞丝边旁,一团乱丝从何解来?
自荃似乎有些生了气:“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同你做这种事。”
挂了电话,霍子森走进来。“同谁说话?叹气连连的。”
“从前同学,拉她陪我出去一次。”
“出去哪里?”
“姐夫的婚礼。”然后笑了。
他把我的手围在他腰间。“我同你去好了。”
不用,不用。我请了一天假,并说服了霍子森待在图书馆啃他的故纸,一个人去了婚礼。
六、
佟靖的婚礼,请的人也不是很多。那个新娘我从未见过,素白的礼服,没有穿婚纱,容貌是中上,笑得很斯文。我不去和她打招呼,也不去找佟,有人认出我来:是余澄澄,影星,并不知道我和佟的关系。霍子森不在身边,我没有男伴,许多人过来搭讪,一句句的笑话讲出来,我笑了又笑,笑了又笑。
直至他在身后轻轻唤我:“唯因,你来了。”
我的笑容保持着,向旁人做个抱歉的手势,转了身:“你请我,我自然来,也难得这样的场面,不是么?”我很自然地挽着他的手臂走开。
那日,他是一套浅灰的西装。我穿曳地的长裙子,手臂和脖子的皮肤都露出来,头发高高束起来。我的礼服,是刺目的玫瑰紫色。
“像来打仗的。”他摇摇头,“今天带了一身刺来么,唯因?”
我指指自己的脸:“当然是带着笑来的,你看,我一直在笑。”
他瞥我一眼:“假的。”
我忽然停下步子,连带他也停下,耐心地等我。
我双手掩着脸。他问:“干什么?换一副真的来看?”
我放下两手,叹口气:“换不来,若是真的,怕是一副哭脸。”
“为什么?”他略略仰起脸看着我身后的什么地方,不再注视我,“你已抢尽全场的风光。”
那一句话,似乎有些生气的成分,于是我笑了。“来,来,请我跳舞。”
他的眉头皱了一下。
我立刻会意。“啊,新郎应当和新娘开舞。对不起,佟,对不起我忘记了。但我不是故意。”我从他的臂弯里把手抽出来,耸一耸肩,“看来今晚你不会是我的舞伴了。”
他仍没有看我,双手插在口袋里。“你早该知道这个,唯因,你早该知道。”
“那么你一开始就不该和我跳舞。”我空闲的两只手紧紧握住裙裾,“记得么,佟,那也是你的婚礼,但是你来做我的舞伴,握着我的手,教我跳第一支舞——为什么现在,你不愿跟我跳舞?”
“那时候你是个孩子。”他轻轻的说,唇角微微上扬着,若有若无的一个笑,“现在你长大了。”
“你也知道我长大了?”我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这一辈子都会对我说:你这个孩子。”
他的神色不变。“在我的心里,你永远是一个孩子,唯因,我看着你长大。”
“你在推搪我,佟靖。”我尖锐地说。
他的目光终于转了过来,我的呼吸一滞。
“是的。”他这样说。
什么凉凉的东西涌上来,完全浸渍了我的心,我极力掩饰着发抖的手,叫住从身边走过的一个侍者,从他的托盘上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酒也是凉的,寒意仿佛在我的皮肤上结了冰。
“那么,”我说,“你走吧,我不想在这里流泪。”
那天我醉得厉害,深深深深地坠入梦魇。梦里是一个旋转餐厅,我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裙子坐在窗边,非常地正式,好像我在子森的第二部电影里演女主角时曾经穿过的装束,那个女人的头发,永远一丝不乱。窗外面灰色的天空,景致一片模糊不清,什么都看不见,但是我问:“为什么餐厅不会旋转?”
佟坐在我的对面说:“它在转,但是转得很慢,你过一会再看就发现它已经转过去很多了。”
我很仔细地看,然后很肯定地说:“不对,它不在转。旋转餐厅为什么不会旋转?”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非常地漂亮,我看着他的眼睛,没有再问什么。
我们静静地吃饭。餐厅只是半满,有小孩子,跑来跑去地嘻笑,把地板踩得“咚咚”地响,但是并不讨厌,因为这里除了孩子的嘻笑和脚步声,似乎没有其他的声响。隔开一桌是一张大桌子,但是只坐了一对母女,母亲年轻美貌,温柔地笑着。那个小女孩穿着红衣,五官非常精致,大大的眼睛看着我们。佟也在看她。
女孩把自己想象成婚礼的司仪,童稚的嗓音念着:“一拜天地——二拜……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其余的孩子依然在嘻笑着,我甚至感觉脚下的地板在颤动。
“哇,新娘子!新娘子好漂亮哦!”女孩忽然拍着手欢笑,“我也要做新娘!”
我看看四周,并没有婚礼,所有人的衣服都是浅色的,像佟的衣裳一样,像外面灰色的天。只有我和那个小女孩,我穿了黑色,她穿着红色。
我将身子向前微微倾着,我看着佟靖。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你的新娘?”
“——谢攸的位子可以让给你了,澄澄。”有人回答我。
我醒过来,肖畴抱着手臂站在我的面前。我第一次看见他穿得这样随意,甚至头发也有点乱,但是他有一张清秀的面孔,我也是第一次发现。
“醒了?”他笑,“没想到你醉时酒品倒好,也不闹,只是默默地流眼泪——还会作诗。”
这么说,还是哭出来了,借着酒,哭出来了。
我半坐起来。“谁送我回来?”
“我。”他指着自己的鼻子,“佟靖打电话给森,但是那个糊涂鬼把手机丢在我这边了,我四处找他找不到,只好先去接了你过来。醉成那样,一边哭,一边喝酒。”他在我床边坐下,“澄澄,为什么伤心?”
我掩住脸,轻轻靠住他的肩膀。
“喂!”他笑着,“森回来我就说不清楚了。”
“为什么他不在我身边?”我模糊地说。
“他在你身边有用吗,澄澄?你会好过一点吗?你需要的真的是他吗?”肖畴轻声问。
我不作声。这个惯于用摄影机捕捉光影的人,他也已经捕捉到我的心思了。
“算了。”他叹了口气,“可是澄澄,森是真的爱你。第一次看见你,他回来跟我们说,他看见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她有一双像星星一样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光那么寂寥,仿佛渴望什么不属于人间的东西。他被你迷惑了,不停地问:她要什么呢?那双眼睛,它们想要什么呢?”
我哭了,我又哭了,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印湿了他肩膀的衣裳。
“澄澄,”我听见他说,“本来我们都以为,森对你像对其他的女孩子一样,几个月的倾心热恋,很快也就过去,慢慢淡了。但是那一次的舞会,他回来的时候又像被魔住了,他说你和他说了一句话,你说话的神情仿佛所有的希望都已被关在潘多拉的盒子里面。那个时候你的脸拢在淡淡的光晕里,像是月的光晕,寒凉如水。”
“澄澄,那句话我是为子森问的:你为什么伤心?现在这个城市每一个人都被你的美丽迷惑。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这样的伤心,简直是罪过的。”
我抬起了头:“肖畴,你娶我好吗?”
他跳了起来:“澄澄!”
“你不愿意。”我叹口气,“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娶我?”
“澄澄……”
外面门开门闭的声响,我和肖畴一起出去,就看见谢攸扶着霍子森进来。肖畴以手加额:“老天,他也喝醉了?”
“喝醉?不是。”谢攸静静看了我一眼,把子森放到沙发上躺着,“他昨天晚上图书馆关门的时候锁在里面了。”
肖畴轻声笑起来:“所以?”
“所以他就干脆呆在里面看了一晚上的书。管理员开门的时候看见他在一堆书里睡得人事不知。”
我低头看着霍子森熟睡的脸,愈发像一个孩子一般,毫无心事。我俯下身去,轻轻摇他的胳膊:“森,上去睡吧。”
“唔……”几缕散发垂到他的脸上,他勉强睁开睡眼朦胧看着我,“澄澄?”
我微微笑着:“早上好。”
“澄澄……”他含含糊糊地说,“都准备好了……下个月可以开拍了……外景也选好了……”
我看看肖畴和谢攸,他们向我点了点头。
“澄澄……我为你……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月落开妆镜……”
我怔了一怔,他的声音却越来越轻,呼吸均匀,又睡熟了。
“啧,又是一个作诗的。”肖畴微哂,“谢攸你快失业了。”
霍子森的那句话,不知怎么传开,被传媒大肆渲染。在别人看来,霍子森为我破了太多的例:合作最久,走的时间也最长,现在,甚至改变了一贯的电影风格。“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月落开妆镜”,借用吴梅村《圆圆曲》中的两句,在人眼中,便是海誓山盟了。
记者开始问我们:两位何时举办婚礼?
我和子森很有默契地笑而不答。我们之间,从来不曾论及婚姻,肖畴谢攸,甚至晴姐也都不提这个话题,一切都被新戏开拍的忙碌掩了过去。这一次的片子不同于霍子森往常的手笔,投资预算就是之前的几倍,四处转战,场面大,人也多。肖畴的非专业出身显出力不从心来,霍子森也架起摄影机。“澄澄,你或许不知道我们还有一个摄影,专业的——”他指着自己的鼻子笑着跟我说,“我。”
忙碌起来的时候,他的脾气很坏,跟每一个人争执,除了我,因为我不和他争。他竟百忙之中分出心来问我:“澄澄,是不是累了?”
我愕然摇头。然而在后来,他时时地围住问我:累不累?累不累?
“怎么了?”我说,“是不是我发挥不好?”
“不是。”他皱着眉头,“你的表演很出色,澄澄,但是为什么你看上去那么累?”他顿了一顿,“‘关山漂泊腰肢细’,该是这个模样。”
“森!”远远的,肖畴喊他。
“好了,”他心不在焉地吻吻我的额角,“明天全部的外景就拍完了,不用东奔西跑也许你可以休息得好一点。”
这个时候我和演艺公司的合同也到期,晴姐拿了一张纸来同我续约。
我才上妆,镜子里面是一个古时的女子,为她,将军一怒冲冠,一朝改换了朝廷。
我对晴姐摇头:“这会是我最后一部戏了,晴姐,I'll quit。”
她先是吃了一惊,沉默半晌才问出来:“澄澄,你认真?”
“为什么每个人都怀疑我是否认真?我是做人做得最最认真的。”我笑,“是,我认真。”
她叹了口气,并没有挽留:“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重复一遍,然后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晴姐,我很累了。”
“澄澄!”霍子森推门进来,脸色并不很好,“还要我叫你多少遍?”
我轻轻抱了她一下:“但我会想你。谢谢你。”
那一日照例地忙碌,然而子森的脾气却算得出奇地好,那脸色虽然有点黑沉沉的吓人,服装师弄错了衣服怕他骂人,正在诚惶诚恐时,他却只是不耐烦地挥手叫他快去换了来。这样的好脾气,反倒又吓着了那位服装师。
收工以后,霍子森送我回家,一路沉默,一句话没有。“澄澄!”我下车的时候,他叫住我。我转过身来,看见他靠在车边,手插在口袋里,这样的姿势,出奇地像佟。
“澄澄,”他盯住我,“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女人,会如你一般别致。”
“这是赞美吗?”我笑,“谢谢你,森。”
我们拥抱了一下,说了晚安。
《圆圆曲》封镜,我与霍子森分手,一夜间消声匿迹。几件事情一起来,因为太过突然,传媒都吓了一大跳,随即抓紧了炒作,一齐转口说:早料到这样的结局。然而令人不解的是,我们没有丝毫征兆,拍摄期间的合作和相处都如前一般默契,分手时平平静静,我亦离开演艺圈子。霍子森一句“私人原因”挡了所有娱记的话筒,没人能得什么确切消息,只在胡乱揣度。
等这消息沸沸扬扬炒到最高点时,《圆圆曲》上片。这部片子的反应并不很好,霍子森一旦不嘻笑怒骂了,也就不像是霍子森。影评毁誉参半:有被人骂作“四不象”的;却又有人赞是霍子森新作风,大胆尝试;最好笑是惊叹霍子森“终于浪子回头”,笑得我打跌。票房方面,无须忧心,有霍子森的金字招牌在,更加上绯色花边新闻正热,那数字依然傲视同侪。只是意外,对于影片中我的表现,普遍评价很好,就算是骂这片子的,竟也用个“但是”,赞我两句。
——但是,我不关心了。
再多少的热闹终于也要归于沉寂,过一阵子,自有新的新闻出现。我躲起来,很快被忘掉。
两个月后,霍子森飞往国外发展之前,过来同我道别。两个人都已经平静得如同陌路一般。我笑着问他:“有新的女主角了?”报纸杂志上都登出来,那个女孩子一头长而卷的发,面孔如洋娃娃一般精致,极之妩媚。
他笑笑,和我拥抱了一下。“澄澄,你精神不大好,人倒是胖了一些。”
我又笑了:这个可怜的,粗心的男人。
我送走了他,大约多半年之后,我生下一个女儿,名字自然叫做:念澄。
七、
那个时期,佟靖的第三次婚姻结束。算一算,这一次还不到一年,我的指尖轻轻抚过报纸上模糊的照片。
自荃下来,端起牛奶一口气喝掉,拿一片吐司匆匆抹上果酱。“唯因我上班去。”
那个时期我的身体非常不好,不晓得为什么,向来极少生病的我,似乎前20年该生的病都在这半年多一起来了。小念澄早产20多天,是个非常瘦弱的婴儿,母女都是病人。自荃在电话里斩钉截铁地说:“我搬过来。”然后就住了过来照顾我们。
我对于她非常感激,她却摇摇手,不让我道谢。“得了,你收我房租是全市最低的。”
还有晴姐,真是要感激周唯因路遇贵人,晴姐仍挂住我,百忙之中也还记得我,来雪中送炭,尤其是照顾小澄,我跟自荃两个什么都不懂的,一开始简直手忙脚乱,晴姐一过来,驾轻就熟,请好保姆,事事妥妥帖帖。我们两个佩服得五体投地时,晴姐抱着小澄说:“嗳,还是女孩子省心得多,哪里像我家两个混世魔王。”
我吓了一大跳,才晓得晴姐是一对双胞胎男孩子的母亲,哗,实在人不可貌相。
自荃点点头说:“不怪唯因不知道,她是什么事都不上心的。”
这个时候,我只晓得笑嘻嘻,看上去像个假人。我绝非一个合适的母亲,小念澄出生时我在诧异:这个生命,是我赋予的吗?——是属于我的吗?
初生儿非常地纤弱,小澄因为是早产儿尤其如此,刚刚的时候体重轻得危险。我一边看着她,一边想:生命最初的时候,怎么会这样脆弱呢?需要别人的看护照顾,似乎只要用力一点点,细小肢体就会折断了。
看,我是一个坏母亲,而且我也实在不懂得母亲应该是怎样的模样,妈妈在我的记忆里已经很模糊了,我只记得那时我短短的手臂可以将她的腰肢完全围住,耳朵贴在她的胸口,听见温和稳定的心跳的声音。
就连自荃也说我:“唯因,你好不要跟小澄说什么‘妈妈对不起你,因为太过寂寞,把你带到这个世界来陪我’之类古古怪怪的话了。”
我看看她的神情,把一句为什么咽回去。
“就算她不明白你说什么,这种话你也不要说了。”
“不明白我说什么?”我皱皱眉头,“不,自荃,我认为她明白,不然我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话?”
自荃盯了我足一分钟,似乎放弃。“我要上班去,今天恐怕要加班了,你今天会不会出门?”
“不会。”
“要命!”她在门口停下来,“我忘记了,今天保姆请假。你给晴姐打个电话,让她帮帮忙,借保姆用一下吧。”
“不用。”我说,“她也忙得很,怎么好意思一再麻烦她。如果只有一天的话,我想我可以应付。”
自荃怀疑地看着我。
“好了。”我笑,“我也不是那么没用吧?”
她忽然叹了口气。“唯因,现在的你,放一片纸在身上,‘哗啦’一下就倒掉了。”然后她出门,转身又嘱咐我一句,“你少喝点咖啡吧。”
“哪里至于了。”我为这幽默,轻轻地麻木地笑,催着她上班。然而的确,我是只会远远看着小小的婴儿,不敢走近,我甚至不知道怎样抱她。我对她总是过分地小心翼翼,看着她的时候,会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然而这一回是逼我上阵。我喝掉咖啡开始研究保姆留下的日程表。
那天简直是我出生以来最最狼狈的一天,小小的念澄把我忙了个人仰马翻,从不知伺候这个小人儿需如此多的心思气力,当年工作被子森逼着连夜排戏也没有这样辛苦。
到下午,小澄开始不停地哭,我一直哄她,但用尽法子也不能让她安静下来。我疲倦欲死,看着她小小的身体扭曲着,一刻不停地哭叫,仿佛瘦弱纤细的肢体里充斥了烦躁和不安,我却没有办法理解她,实在无法可施,再次把她抱起来便吓了一跳,那体温烫人。
我被吓住了,怔了半晌才记得应该带她上医院。
匆匆忙忙赶到医院,医生责怪我:“怎么不早来?温度这样高了!”
我掩住脸哭出来,恐惧一下子涌上心头,在那一刻,我才终于记得了,我是一个母亲,对于一个小小的生命,我是负着责任的。
医生也被我吓一跳,反倒没了主意,笨拙地安慰起我来。
那一晚,我在医院陪在小澄的床边,梦见妈妈,依然年轻而美丽。我走过去用手臂环住她的腰,脸埋在她的胸口,无声地哭起来。
早晨醒来,泪水印湿了一片床被,像被狠狠揍了一顿,头疼,胃也隐隐地痛,回到家,恰好碰见加班一夜才回来的自荃,马上把她吓醒了:“唯因你怎么了?”
“小澄病了。”
我把一切告诉自荃,她听见小澄现在没事了,松了口气。“唉,你呀……”她瞥了我一眼,似乎觉得现在不是骂我的时候,摇了摇头,“好了,你去睡一睡吧,我代你去照顾小澄。”
“你加班也该很累了。”
“现在你倒晓得跟我客气了。”自荃瞪我一眼,“你知不知道现在你这脸色白得像盛酒浆的骷髅骨头?前一阵子就折腾得差不多了,你以为你还能自己站得住么?”
我勉力向她笑了笑:“我还好。”
是的,但是我心里在说,是的,自荃说的没有错。我站都站不住了,伸手扶着沙发坐下。
“唯因,你振作一点。”自荃帮我热了点牛奶端给我,叹了口气,在我身边坐下了,“为了一个男人罢了,何必呢?”
我微微诧异:“怎么又扯到他身上去了?”没有一点胃口,牛奶原封不动放在桌上。
她不理我,径自说下去:“难道你的眼睛里面,就只有一个人么?这么多年了,唯因,你怎么还不醒?这个世界这么大啊。”
我居然笑起来:“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饮。”
自荃终于生气了,过了这么多年,她也终于生气了。“周唯因你没出息!他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
“他不好。”我缓缓摇头,“他自私、无情、世故,他虚伪,他对着我装聋作哑,自荃,他不好。你以为我认识他这么许多年,竟不晓得他的缺点么?这个世界上,最最清楚他的人应该是我,因为只有我,花费了几乎全部的精神在他身上,他好的坏的都看在我眼里。然而——我依然爱他,爱他的优点,连同缺点。自荃,你以为我还有选择么?在我的母亲去世以后,在他出现在我面前之后,在这么多年以后,你以为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自荃怔在哪里,半晌说出两个字:“疯了。”
是,我疯了。
“他值不值得呢,”我轻轻地说,“要看我说了。可是自荃,我告诉你,在你看来我的纠缠没有结果,在我却不觉得苦涩。”
胃里一阵绞痛,我捂住嘴,血从指缝渗出来。自荃惊呼:“唯因!”
我仅仅来得及跟她说:“自荃,帮我照顾小澄。”
理所当然,我被送进医院,自荃说我形同枯槁,晴姐也来说:“霍子森正拍一部神神鬼鬼的片子,你可要去客串僵尸?”
我的脾气很好,只晓得笑。于是晴姐叹气:“生病生成傻子了。”
自荃说:“她本就是个傻子!”顿了一顿,“但是,还记得小澄,或许还非无可救药。”
我们坐在医院的院子里面说话,一个年轻医生走过,看见我,显出诧异的神情:“你?”
有点面熟,但我一时记不起了。倒是自荃跟他打招呼:“翟医生。”——我想起来了,我送小澄进医院,骂哭我的就是他。
“翟医生,”我问,“小澄怎样了。”
“完全好了。”他笑了,脸微红,“倒是你,怎么病了?”
自荃笑:“这两个人是存心给我添麻烦,挨着个儿地病。”
我陪笑:“自荃,麻烦你了。”
她哼了一声。“晓得你就快点打叠起精神来。”
探视时间过后,自荃和晴姐都走了,病房冷清空荡地让我害怕。平生第一次,我发觉自己原来是这样害怕寂寞的,就像那一次婚礼以后,我居然会神经质地叫肖畴娶我。其实那一回,若他真的答应了,我下一秒也会翻悔的。只是因为忽然地害怕起寂寞来。就算那样一个人的日子,我并不觉得苦涩,却仍有这样的时刻:太倦太累,会想紧紧抓住身边随便的什么人,像抓住海中的浮木,只是想有什么可以让我依靠一下——哪怕只是一下。
我睡着了。
也许做了梦,因为睡得并不安稳,但是很快便统统忘怀了。醒来的时候未及睁开眼睛,已感觉阳光温柔地抚着我的脸,应该是一个很好的晴天。睁开眼来,果然一室阳光。我的床边,坐着一个人。
我看见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专注着手中的书,阳光照着他的脸,穿过他的发,一切一切,是那么宁静平和的,甚至在我最美最好的梦里,也不曾见过这样美丽的景象。所以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似乎一丝丝扰动就会打破了宁静。
他抬起头,向着我很柔和地笑了。“唯因。”
“佟靖。”我柔声唤他的名字。
“啧,”他笑着,“怎么住院了?你的身体一向不错的。”
“只是觉得累了。”
“你那样折腾,现在才住院算你运气好了。”他的责备,是这样温和得比问候还要轻柔的。
“你知道我病了,所以来看我。”
我从被子里把手抽出来,他明白了这个暗示,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宽而且温暖——只是这一只手,我可以忘记他以前所有的冷漠;只是这一只手,我已经满足了。
“唯因,”他微笑着,把我的手放进被子里,却没有放开我,“你再睡一下吧。我就在这里。”
我点点头,安心地合上眼睛,握着他的手,睡熟了。
我身边的这个人呵,他总在最最恰当的时候出现。轻柔的触碰,温和的语声,带着笑意的目光,就可以解冻所有的寒意;这一线和煦,就让我完全忘记了冬天。
我,还能怎样选择?
八、
我不久便出院,然而待自荃给我立的门禁却是直至半月以后方才解了,饮食控制则是永久性的:我每日早晨眼看自荃把一锅牛奶分一半给了小澄,剩下另一半倒进我碗里。我苦笑:“可否给我换一样?”
“除了咖啡和含酒精的。”自荃板着脸,“豆浆和白粥都没有问题,牛奶最好,换什么?——喝咖啡从来不加奶精不加糖,也不怕苦,不知道你这是跟谁学的。”
我不做声,微微笑。
“就知道。”她看见我,叹一口气,“怎么你什么坏毛病都是从那个人那边来的?”
“哪里——”我赶忙岔开话题,“自荃,为什么每天见你不是上班就是同我和小澄在一起,没有约会么?”
“什么约会?”她瞥我一眼,“一个人怎么约会?”
我催她:“小澄有保姆和我照顾,我也好了,你不用管我们,快快去找一个男朋友。”
“你离‘好’还远着呢。”自荃穿上外衣准备出门,“怎么?想快些把我嫁出去,轰我走了?”
我略略仰起头打量这房子。自我休学以后,柏律师替我找到这里,住了也有几年,但同以前一样,这里依然不是“家”,如要走,我对于这个地方依然没有任何留恋。
“自荃,我今日出门,有什么要我买回来?”
“最好了!”她忙丢给我一张购物单子,“省得我下班大包小包拎回来——对了,你出门带着小澄么?”
“不要。”我说,“小孩子抵抗力低,少带她出去呼吸汽车废气。”
我一个人坐车去了柏律师那里。
几年没有来过,一幢楼都变了样子,办公室的门牌也换过。我正在门口迟疑时,门突然打开。
“唯因?”柏律师看见我十分开心,“许久不见!”他着便装,神情轻松,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
“柏律师,”我猜测,“你——退休了?”
他呵呵笑:“一年以前已把挑子撂给徒弟去做了。唯因你是稀客,不常登门不知道,佟先生应当晓得。——今天也是巧了,我回来看看,就碰见你。”
我仔细看着柏律师鬓边丝丝银发,轻轻说:“我只知道:有事便来敲这扇门,你总会坐在那张桌子后面,帮我解决所有问题。”
“你这个孩子呵。”他微笑。
我记得,多少次我和佟过来这里,他和柏律师办正事,我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等他,一边看他微蹙的眉头,听他低低的缓慢而清楚的声音,并不知觉我在一边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他。每次他踏出那扇门以后,会向我微笑。
有人刻意轻咳一声,插进来说:“周小姐,现在来这里找我,也是一样。”是柏律师身边的那个人,有些眼熟,像是见过的。
“对了,”柏律师说,“这是怀清,你们以前应该照过一面的,有事只管找他。”对于这个爱徒,柏律师显然是极为得意的,就算嘴上不肯十分夸奖,神情之中却是明明白白。
“但是柏律师,许多事情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当然。”他笑,“我们同周家多少年交情,就是没有事,来我们家坐坐,我太太和我都极之欢迎的。唯因啊,你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但是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肯听人劝?”
这个时候的柏律师,纯然是一个和蔼亲切的长辈。我骤然想起:多少年前起,周先生去世之后,除了柏律师,我身边也再没有亲近的长辈了。
柏律师走后,那个年轻的律师领我进办公室。出我以外,室内装璜竟没有什么变化。
“我实习时起这间房间就是这样布置。”他说,像是看出我的惊讶,“我不愿意改动它。”
我转过身面对他,预备开口谈我此行来意,踌躇着如何称呼。
“师父忘记说了,我叫郭怀清。”他主动介绍。
我掩着口轻轻笑起来。
他显然有些莫名其妙。“周小姐?”
我摆摆手:“叫我唯因好了,”然后解释,“我只是在想,你同我女儿的名字恰好可做一幅对子。”
他怔了一怔,继而微笑:“那么,你大概不会再忘记我的名字了。”
我转入正题:“郭律师,你可能觉我反复,但是——我想重新购回周家旧宅。”
再次出我意外,他略一沉思便答我:“好的,唯因,我会拿到所需的所有资料给你。”
没有劝诫,我竟然不习惯,停了一刻,开口:“你不劝我三思,或诸如此类?”
他看了看我,双手交叉握着放在桌上。“我相信你的决定不会没有经过考虑。”
真的不像柏律师,我极度不适应。以前有人劝我时,我总是异常笃定,斩钉截铁,谁知一旦无人劝我,我竟犹豫起来。还是不放心,晚上自荃回来的时候我跟她说:“我决定买回周家旧宅。”
“嗯嗯。”自荃一双眼睛盯着电视。
“喂!你听见没有?”
视线没有分毫转移。“去买去买,买下自由女神像也好,比萨斜塔也好,只要你愿意。”
我苦笑。“自荃,我没有那样有钱。”
她终于瞥我一眼:“你竟然明白这一点。”
说得我气结。
一周后,郭怀清打电话找我:“唯因,所有资料已经齐备,你可要过来看看?”
“郭律师,你最近可有空?”
他笑了:“唯因,你似乎并不知道,你是我最大的客户。”
我苦笑:“但是我想,你的业务并不包括替我买卖房产。”
“这个叫做全方位服务。”
我被他说笑。“那么我得寸进尺:你可否作我司机?”
周末早晨,郭怀清开车来接我。我把他早些时候给我的资料夹原封不动地退给他。
他低头看看那叠纸。“这些你都看过么,唯因?”
“翻了一页纸。我不愿看那些数目字,你只要告诉我:是否可以购回老宅?”
他叹了口气:“你该小心一些,唯因,这些纸头你应当从头到尾看过一遍,一一核对过,免得受我骗。”
我看他一眼。“我相信柏律师的眼光。”
“师父可能看错人。”他说,“况且,师父也不是不可能骗你。”他对柏律师,一向称为师父,好像武侠小说中人物一样,只差了没有抱拳作揖。
“就算你们骗走什么,那些东西本来也不属我所有,我并不觉损失。而且,”我微笑,“自有人会替我在你摸到钞票之前把你告到破产,我有恃无恐。”我打开资料夹,“但是你是对的,郭律师,也许我应该开始学着不受别人照顾。”
我认真看过每个数字,并不能全懂,一路问下来,也略知道大概。“那么,收购老宅应当没有问题。”
“是。宅子现在闲置着无人居住,主人也有意出售,房价甚至低过你当初售出的价格。只是那人今年经营不善,无力照管,房子空置了许久,需重新翻修,是一笔大价钱。”
“我可能支付?”我又笑起来,“郭律师你看,我还应多花些功夫了解我财产状况。”
郭怀清也微笑:“有佟靖管帐,钱只会多不会少。支付绝无问题。”
我侧了侧头:“你倒不说他会骗我。”
他只是笑,转了话题,“今天要我作司机去哪里?”
“只是心血来潮,我想看看那栋老宅。”
郭律师驾车送我去周家老宅。远远望见了,我大吃一惊:才不过几年功夫,房子已经荒凉得如一栋鬼宅。显然已无人居住了。
我绕宅一周,把侧门那把老锁几下拨开。
“唯因,”郭律师站在门外皱眉头,“这种事情有个名堂叫做:私闯民宅。”
“咦,”我说,“你不是我律师么?如何怕打官司?”我两只脚已经结结实实踩在“民宅”地界,郭律师苦笑,只得随我进来。
“是不是心里在说:真是一个最麻烦的主顾。”我笑。
走过园子,许久无人料理了,杂草丛生。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我不由叹气。
郭律师失笑:“不至如此凄惨吧?”
我不作声:他并不晓得这里的原来面貌。想当初周先生在时,每一处都打理得齐齐整整,一丝不苟,所有道边冬青灌木全是一式高度;后来我搬去佟靖那里,这地方有他替我照管,尽管少了人气,有些萧肃,依然维持旧貌。但是我终于弃它不理,看来,是我辜负这宅子了。
我将眼睛贴在窗子玻璃上面往房间里看。里面倒不是很乱,只是灰尘蛛网。那是书房,我当初离开时什么都没有带走,书房竟也是原来陈设,只是地毯、书桌书架统统积下厚厚的灰。
我曾在这间屋里跳我的第一支舞。
我怔怔地看了半晌,终于抬头说:“我们走吧。”
走过大门的时候,我又停下步子,前廊的立柱表层淡色的漆已剥离,碰一碰就有碎屑纷纷落了一地。
无论如何,我会把这宅子收回。我想,我对这房子感觉歉疚,就算我并不后悔离开它,但它这些年来无人照管,也全是因为我的缘故。
郭律师在一边忽然说:“师父家里离此不远,我们不请自去,问候一下师母著名的下午茶点如何?”
他少有这样的幽默,我再伤感也不禁莞尔。
柏律师见到我们很有点意外,但却十分高兴。柏太太的茶点倒果真是名不虚传的,人也慈和好客,我忍不住吃了许多,暂时将旧宅的荒凉景象丢在一边,那一个下午过得非常愉快。
柏律师对我说:“听怀清讲你想购回周家旧宅。”
我点点头:“那天去找你们为的就是这件事——柏律师大概又要说我异想天开了。”
他微笑:“你这个脾气我们早就习惯了。——唯因,我知道你未必会听,但是你最好问一问佟先生的意思。他的眼光判断是很准的,并且,他决不会害你。”
师父徒弟真是全然不同风格。我答:“我会问他。”
稍后我告辞,柏律师留了郭怀清下来:“怀清去替唯因叫一辆车送她回去,等一下我有事同你说。”
我一个人回到家里,进门第一件事情是给佟靖打电话,如此这般,说明前因后果。
“嗯。”他在电话那一边说。
“嗯什么?我问你意见,‘嗯’是什么意思?”
“你竟然肯听我意见了?”他故作讶异。
“是啊,”我柔声说,“你喜不喜欢?”
然后撑不住,两个人同时在电话两头笑起来。
自荃房门打开,她眼见我笑成那样,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当时却没开口问我。
“那样语气真不合适你。”他笑着说。
“我是一个女演员。”我说,擦去笑出来的泪水,“那样似水柔情的角色,我不是没有演过的。”
“唯因,我极不习惯,那不是你了。”就算我看不见他表情,也依然默默在脑海里模拟出他微笑摇头的样子。
真是奇怪的,以前无论发生了什么,现在我们依然能这样自在地谈笑了。一道伤痕,愈合以后没有一点痕迹,竟似它从没存在过。我和他,始终不能有什么绝断,将我们彻底分开。
“你喜不喜欢?”我问他。
“我觉得很好。”他说,“唯因,只要你高兴。”
于是这一次,在无一人劝阻的情况下,我很快收回周家老宅,重新装璜令它回复旧观。
九、
一个周末,我和自荃同晴姐约好,带了小澄去公园。
晴天,风和日丽,在室内待着直似辜负了那么好的阳光。小澄蹒跚学步,在公园草坪上滚来滚去,咯咯地笑,小嘴里吐出一串串我们不明其意的音节。她的相貌渐渐可以辨出血缘传承的痕迹了,脸型轮廓,额头和下巴,眼睛尤其像霍子森,大而明亮。我只愿她的相貌还是平凡一些的好。
“小时候看过一本童话书。”自荃说,“它说在人还是婴儿的时候,我们其实懂得自然的声音,可以和动物对话,听得懂风和阳光的语言。只是长大以后,就忘记我们曾经懂得的语言了。”
我微笑:“这多好。”
小澄已在呀呀学语,小嘴可以清楚地吐出一些词句,然而她仍有自己的语言,她的眼睛所见的仍是全然不同于我们的她自己的世界,一个人时,她也会毫无因由地开心地笑出声来。她的快乐,是我所不能理解的,只是她的快乐,也就是我快乐的来源。
晴姐带了她的两个男孩子过来。我一见到那两个小家伙就想笑:完完全全一模一样的五官,好像这滴水和那滴水那么相似,眼珠子圆圆的,黑白分明,骨碌碌直转。双胞胎淘气得紧,两颗小脑袋凑在一处,叽叽咕咕一通,不一会儿就定有家具物什倒了霉。这种时候晴姐往往感叹:“看,小澄多教人省心。还真是女儿好!”
我说:“我只怕她太孤单。”我的童年,除了母亲没有其余亲人,也没有同龄的玩伴,都是一个人度过。后来才有佟靖。上大学后,认得自荃,是我第一个年纪相仿的朋友。我不愿小澄像我。
两个小家伙极喜欢小澄,把她当作洋娃娃一般,但是非常爱护,待她小心翼翼的。我们很放心,放任三个孩子去玩。
“像放羊。”自荃笑说。她静静坐在那里的时候,笑意浅浅,周身的锋芒锐利便全收敛了,神情似十八世纪欧洲的贵族少女凭窗凝望,画面十分悦目。
她蓦然回头:“你看着我干什么?”
真是。我噗哧一声笑出来:她一动一开口,便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简直破坏风景。
我站起来,在阳光下面微微眯起眼睛,伸开手臂。“谁要吃冰激凌?我请客。”
自荃指指三个小孩:“喏,那边三个。”
晴姐笑说:“加上我。”
我捧了一堆冰激凌转回来,先去招呼小孩子。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骑着脚踏车,忽然淘气骑上草坪,从矮矮的斜坡上冲下来,一路尖叫。我丢开冰激凌,第一个反应就是冲过去把小澄抱起来,身体挡住在她前面,好叫她不要受伤。小型脚踏车重重撞在我背上,撞倒了我,因为我用一只手撑住地面,我怀里小澄倒是没有事。立刻有人跑过来扶我,问我是否要紧。
我一时痛得说不出话,只摇摇头,小心放下小澄。
闯祸的孩子父母也跑过来了,一叠声道歉,一面责备小孩。
我背后的疼痛舒缓了些,扶着刚刚那个人站起来说:“不要骂他了,我没有关系。下次小心。”
那人突然叫我的名字:“周唯因?”
我这才抬头看见他,努力回忆我在哪里认识这个人,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要知道,就是人家认出我来,也该叫“余澄澄”才是,到底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多些。
这时自荃和晴姐早跑过来了,看见这个阵仗大大地吓一跳。但是自荃立即认出那个人:“管述为!”
隔几日我又去找郭律师。
“唯因,”他神情严肃,“为什么又要抽调如此大额资金?”
“开公司用。”我简单回答,“我的一个朋友想自立门户,寻人投资。”
郭律师开始皱眉头:“唯因……”
我打断他:“此事我已经细细想过。并且我了解自己财产状况,佟靖多年来代我投资经营,增值不少,这笔资金我足可负担。”
“你并不了解商业运作情形。”郭律师语重心长,“佟先生能力无可置疑,这种事情交予他就好。”
如今看出来是师徒了,郭律师也是一口一个“佟先生”,说得我冷笑,然而我能怪谁?难道怪佟靖太过能干,让每一个人信任?
“佟靖?”我说,“他的意思我自然会问。”
“佟先生纵容你,这么多年来不论人家如何反对,哪件事情不是最终遂你心愿?”他劝,“唯因你再考虑考虑,投资事情你并不在行,尽可以全权交托给佟先生。如果是佟先生做,我一句话没有,但是管先生未必可以保证你不受损失。”
我笑起来:“郭律师,连我不稼不穑,亦知投资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情。我不是你想得那样天真。”
“唯因,”郭律师加重语气,“你也许并不真明白,一旦你失去财产意味着什么。”
“说到底你们不过不信我考虑判断,一厢情愿当我是一个任性胡闹的小孩。”我也加重语气,“但是,我多少年前已经成年。”我把带来的文件夹打开,一份份文件摆在办公桌上面。“郭律师,多谢你提醒我关心自己的财产状况,我虽不懂,但是可以学习。我对我的财产作出如下安排:这里是我工作所得,大多存在银行,一部分交予别人替我作短期小风险投资,积累至今,有输有赢,总的来说略有赢利,出入也不大,前段时间已经全部存入银行,就算我失掉其他所有流动资金,剩余储蓄亦足以供小澄成年之前生活读书费用。”
他紧紧皱起眉头,看着一桌纸头,一言不发。
我重又将文件一份份收拾起来,向他笑了一笑:“况且,郭律师,你似乎不记得了,我原来一无所有,最坏不过打回原型:我并不害怕失去什么,因为这一切本都不是我的。”
走出郭律师办公楼的时候,天下大雨,只是顷刻的工夫,一条大街全被雨水洗刷,雨幕重重,水珠飞溅。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人们统统躲到沿街店铺的屋檐下面避雨,偶尔有人冒雨狂奔,全身湿透。
雨的气息十分清爽,我深深吐一口气,仿佛郁积心中多年的烦扰也一气吐出,觉得痛快。
只是郭怀清有些冤枉,白白同我争辩一场。
而我实际想同他争的那个人并不在这里。
楼外有送我来的车子等在那里,我坐车回去,想小澄和自荃还在等我晚饭——她们都不知道我来了这里。
路过书店门口,一眼瞥见一个熟悉身影,忙叫停车。我推开车门向那人一笑:“肖畴上车来,载你一程。”
他看见我怔了一怔,终于认出来:“澄澄?许久不见。”
我们比较一下目的车程,决定还是先送我回去效率高一些。车上我们开始叙旧:
“刚刚你过好久才认出我,”我说,“难道我变了很多?”
“镜头里外你本来就是两付模样,而我习惯看镜头里那个余澄澄。”
“呵,真会说话。”我指出,“肖畴你根本虚晃一枪,避实就虚。”
“我还没说完罢了:你的确变了不少,但是依然漂亮。”他笑,“你想听的是不是这一句?”
“我只当你说的是真话。”我也笑,以前合作的时候,拍片之余我们常常如此闲聊说笑——不带子森一起,因为此人在片场时的脾气只得“不可理喻”四字形容。“最近好像很少你的作品,谢攸倒有新作。”我问,“最近你们怎样?”
“很好。”
原来经《圆圆曲》一片后,肖畴重新回校进修摄影;谢攸依旧写剧本;霍子森的情况则是众所周知的:往国外发展,拍了几部片子,渐渐闯出名堂。一部动作片,竟也被他以原来风格拍摄:画面极其精致漂亮,充满诱惑魅力,而故事最终结局完全出人意料,几乎将先前整部片子的判断全部推倒,直至“THE END”字样打出也未盖棺定论,让人争论不休。票房成绩自是漂亮,好评如潮。
不过当年的三人黄金组合如今各奔前程,有些可惜。
“对了,”肖畴说,“子森同你,还有没有联络?”
“时断时续。”我说,“他呢,就是那个样子,想起来了,一个礼拜连接每天电话过来;想不起来,一年半载没有音讯。我很久没有他的消息。”
肖畴看着我:“其实子森对那部《圆圆曲》一直耿耿于怀。”
我到了家门口。
“多久以前的旧片了。”我的手已经放在车子门把上面,“大概人家已经完全忘记它,何必翻它出来?——我到了。再见。”
回去以后,我对投资的事情守口如瓶,直至资金到位,事成定局,自荃才晓得这一回事。她也很不赞成,但是她从来由得我去,只开金口说了一句:“后果自负。”
佟靖那边,我照我所言去“问他意见”,却是连半点波折也无,佟靖很快将我所需给我,好似这笔不算小的资金抽出对他毫无影响。
也许是我运气好,管述为公司业绩不差,稳中有升,我这一笔投资,又是亏不了的。
公司的名字,因为我那时随手拿着一只橙子,叫做:“青橙”。
两年以后,自荃和管述为订婚。两人婚礼定在半年后。
我拍手笑说:“好了好了,知道有这个结果,终于可以把你嫁出去,当初我吃那一撞也很值了。”
自荃照例瞪我一眼,却破例没有反击。
晴姐说我:“自荃出嫁,你开心死了。”
“当然,”我说,“我最喜欢看新娘子,尤其自荃做新娘。当年在学校宿舍逃课看古龙,看见西门吹雪结婚,陆小凤道贺,直说了七八个恭喜,如今才觉于我心有戚戚焉,非如此不能显出我喜欢。”
等自荃和管述为走了,我说:“为什么还要订婚再结婚这么麻烦。”
晴姐笑:“这个叫做皇帝不急了,你急什么?管述为那个公司,现在已经稳下来了吧?立了业,自会安家——唯因,你出力不少。”
“他自己用功。”我说,“当年在学校就是好学生,做事虽不如自荃决断,却非常踏实。他所缺不过是我这样家身,少了启动资本。我有力为之,不过适时借他一阵东风。在我看来,钱原该是这样用法,赚钱是管述为功劳——你可听说过当年他挖墙角那件笑话?他要挖人墙角,恰恰那一面墙正是自荃东家一家的,害他心虚得要命。”
晴姐接道:“是,然后鬼鬼祟祟跑来求你帮忙。”
我忍不住笑,记得他那时愁眉苦脸,尚有心思开玩笑,双手合十在我面前说:“这公司是你出资,你也有份。唯因你用美人计骗他过来。”
“我那天也狼狈,偷偷摸摸的。大约是报应了,临出门保姆请假,你忙着,我更不敢和自荃说,还得把小澄带上。”
晴姐点着我说:“哪有你这样做事的?”
“我本来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我叹气,“所幸最后人家竟答应了转工,我不知念了多少句佛,发誓赌咒这种事情万万不能做第二回。”
只是事后自荃冷笑问我:“美人计成功了?”我理亏,也只有恨管述为那张嘴关不严实。
晴姐看着我说:“唯因,我忽然觉得你识人倒是准的。”
我笑:“晴姐,以佟靖的精明,我在他身边几年,得其一分真传,已经了不得了。况且我运气实在太好。”
我们转一个话题。
“对了,唯因,你知不知道如今最大娱乐新闻?”
报纸上铺天盖地,除非捂上耳朵蒙了眼睛,想不知道都难。“霍子森携新片归来作宣传。”
“你们还有联系么?”
“上礼拜午夜十二点给我一个长途。”我苦笑,“他是永远不知道地球上是有时差这一回事的。就为说一句‘回来了’,难道想我在电话里面跟他念‘式微式微,胡不归’?”然后我看见晴姐眼睛发光,立刻警觉:“喂!他不过同我打一声招呼。”
“唯因,”她揽住我肩,“请你帮一个忙,我这边有一个新人……”
我“噗哧”笑出来:“又想故伎重演了?且说是男是女,若是美女,自然可以吸引霍子森眼光,也用我不着。”
她说:“是个男孩子,肯勤力用功的。”
“好过我当年。”我说,“只是霍子森眼睛都偏在女主角身上,除非他变成同性恋,否则他的戏里面男性角色讨不了多少好。”
晴姐一拳轻轻砸在我背上,笑骂:“呸!越来越口无遮拦!”
“今天带小澄去看看翟医生。她最近很不肯吃饭。”我站起来跟晴姐道别离开。
回到家里,打开电视机。果然又是霍子森访谈重播。这个人,倒像是彼得·潘,相隔几年,容貌姿态也不见一点变化,一双眼睛里仍有孩子似的清澈,没有岁月痕迹,真是奇迹。
我满屋子地乱翻小澄的病历卡,自荃放的东西我永远找不到,真不知道她嫁出去以后我该怎么办。
电视上面,他说:“是,的确是有这个意思:重拍《圆圆曲》。这个故事始终吸引我,但是当时种种限制,拍出来并不合我心意。”
我叹口气接话:“霍大导演,要合你心意,难过登天。”
然后听见我自己的名字被提到——另一个名字。“……是的,”他微笑说,“澄澄仍是女主角的不二人选……”
我呻吟一声,随手把手边的靠枕丢在电视机屏幕上。“饶了我吧!又不是《ET外星人》那样的经典剧目,你何必又来折腾我?”
这个时候房门轻轻一响,小澄的小脸从门缝里探进来,笑嘻嘻地问:“妈妈在玩什么?澄澄也来。”两个人笑成一团,打了一个枕头仗。节目什么时候结束了,我们都不知道。
十、
中饭晚了一些,我带小澄急急出门,恰好赶上和翟医生约的时间。总不是什么大毛病,翟医生开玩笑:“清清净净饿两顿就好了。”
从医院出来,我和小澄步行到附近的商店买些日常用品。临街的商店橱窗电视里播放各式节目,小澄的眼睛被吸引了,轻轻挣开我的手,扑在橱窗玻璃上面。“不行。”我说,“小澄不要贴在玻璃上……”但是突然我的目光也转不开了。
电视里播报新闻,我听见播报员清晰的声音说:一架客机在途中失事坠毁。屏幕上映出长长旅客名单的一截,霍子森的名字霍然在其中。
商店橱窗大大小小的电视银屏上一起展示着那份旅客名单,那个名字被不知多少次地重复。我怔怔地对照每一份名单,每次都找到了那个名字。
然后,是坠毁的飞机残骸的画面,一团糟,什么都碎了,简直没有留下什么完整的,残缺的机翼和舱门上有烧灼的痕迹。
我在看见尸体之前抱起小澄转过了身,脑子里面有点空。
这……是真的么?
这应该是电影的情节吧?
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
我拿出手机,手指微微颤抖地拨通了晴姐的电话。
电话那头,她沉默了一刻,说:“你看见电视了?”
“我看见电视上他做访谈,就在中午之前……”我不自觉抱紧了小澄,嘴唇动了动,却不能,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么,这一切都是真的了。
我怀里,小澄轻轻叫我:“妈妈……妈妈……”她的脸贴在我脸上,小小的手臂搂住了我的脖子。
这是一个很好的晴天,没有任何不幸的征兆。自荃和管述为订婚,我恭喜他们,我和晴姐开玩笑,我找小澄的病历卡,我跟小澄玩,我带小澄去医院——我看见,这一则播报。
是真的么?
不是玩笑?
生命,为什么是如此易逝的?
譬如朝露。
人们也在名单中发现了他的名字,然后,飞机残骸中,他的尸体。飞机失事是那天早上的事情,霍子森乘了早班的飞机。这到底是现实了,他到底没有像电影中那样,在灾难中死里逃生。
立刻有一片惋惜之声。报纸电视所有媒体一时间充斥了“英年早逝”的字眼。
晴姐告诉我一切关于此事的最新消息,譬如人们的评说,种种言论,譬如人们的哀悼惋惜。
他带回来的影片到底如期上映,影片因为这个事故也多少带上点悲伤神秘的色彩。
好评如潮。
原来唱反调的声音统统闭了嘴。死亡是有某种特权的。
就算这不是我第一次目睹的死亡,我还是不能习惯,原本能说能笑活生生的人,怎会突然就从我的生活中那么消失不见。
晴姐轻轻对我说:“这个人呢,真的不像是一个真实的人。无忧无虑,自由不羁,怎样开心怎样活,精彩绝伦,就像是一出戏,而且还是喜剧。末了这样的结局,也是不同平常,独一无二的戏剧性了。”
我明白晴姐并非讥嘲,霍子森的性子原是如此,又像得天厚爱,竟从没遇见过什么吃亏的事情。
“也许有一天,他也被人家拍成戏。”我轻轻笑了一下。
晴姐把他葬礼的日期告诉我。其实她无需多此一举,我若想知道,随便翻什么报纸都可以找到。
紧接着,谢攸和肖畴来找过我。
“澄澄,”他们依然习惯如此称呼,“我们有事和你商量。”谢攸把带来的文件打开。
我看了一眼,疑惑:“这是什么?”
“子森的所有遗产。”他把一份清单递给我,静静地说,“几乎没有现钱,也没有储蓄,他所留下的一切,就是他的几部影片。”
“嗯?”我不接,也不明白。
肖畴接话:“子森没有什么亲属,他所有的一切都留给我们。”
“我们?”我问。
谢攸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自己,然后是肖畴,最后是我。
“包括我?”我意外,站了起来,“不不,我什么都不要。”
“我们也不要!”肖畴烦躁地说,“谁要那家伙那种东西!”
“我们想为他做一件事。”谢攸看着我,“需要你帮助,澄澄。”
终于答案揭晓:《圆圆曲》,子森有意重拍的影片。
“那是他最后一件愿望。”谢攸低着头说,声音闷闷的。
我沉默许久,最后说:“好吧。”
相识多年,至少,我应为他做这一件事情。
因为是名人,霍子森的葬礼很隆重,来了许多记者。他是火化,骨灰都洒在风里,原本不需要什么坟冢。只是人们都坚持他应该有一块墓碑,于是才有这一场仪式。谢攸肖畴一起为他准备了这个葬礼。三个人再次聚在一起,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我也参加,一身深色的衣服,却没有露面,远远从较高的地方看着入葬的程序,左手牵着小澄。她的手里握着一只小小的雏菊,站在我的身边跟我一起旁观。我不知道她明亮清澈的眼睛看见了什么,也不知道她是否懂得她看见的一切。从头到尾,她没有说一句话。待她长大以后,这一幕场景她或许会记得,又或许,她不会记得。
我弯下腰,轻轻地吻了那朵小花,告诉小澄把花放下。小澄也照着我做,稚嫩的粉红色的嘴唇轻轻碰了碰柔软的花瓣,然后,让那朵花安安静静地躺在了一个陌生人的墓前。
我拉着小澄慢慢地往更远的地方走。那又是一个和煦晴天,阳光十分好,天也清澄,风都很温和,小澄的软软的发丝颜色略浅,在阳光下折射出栗色的光泽。她一般是一个安静的孩子,她的眼睛像一面镜子,平静清楚而坦白地映出世界所有的景象。
“澄澄!”肖畴大概从葬礼中途逃掉了,追了过来。
小澄抬起头看这个叫着她名字的人。
我向肖畴微笑:“这是我女儿的名字,不要叫混了。”
他也低头看着小澄,牵起她的另一只手。“你想去哪里?”
“想去看看一个人。”我放开手,“你帮我带一会儿小澄好么?”
这片墓地更远一点的地方,有一块旧的墓碑。
这里被打扫得很干净,但是无论怎样,都会觉得冷的感觉,连那么好的阳光,都不能令它温暖起来。
“唯因。”我听见身后有人唤我的名字。
我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微笑起来,用了一个我自小便熟悉的称呼:“佟。”转过身来,看见了他。
不记得有多少次,我在脑海中描绘他的容貌,每次见到他,便发现他和我记忆中一般没有任何改变,无论多久,都没有变。他的手放在口袋里,站在我的面前,依然风度潇洒。
“好么?”我说,“好久不见了。”
“越来越漂亮了,唯因。”他微笑。那是自我十二岁以后,每次见他时都会听到的话。
“我的朋友今天入葬。”我说,“我顺便来看一看妈妈。”
“呵,”他说,“我知道。”
他不是碰巧和我遇见的,我知道,过几天是我生日了。
我很自然地把手插在他的臂弯里。“走吧,我也该去看看周先生。”
我们走得很慢,仿佛都希望这段路永远不到尽头似的。
“我可能又要开始做演员了。”我说,“可能,这又要让你不高兴了。”
“我从来管不了你,唯因。”他有些无奈,“而且,你现在已经自己为自己做所有的决定,不再需要我了。”
“是么?”
“看着你,唯因,就发觉时间倏倏地就流掉了。”他说。
“你真的这么觉得么?”
“当然。”他看了我一眼,“最初见到你的时候,一个小女孩,可是现在,那个小女孩不见了。”
“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这样的我。”我停下了步子,静静地说,“你看,我并没有消失不见,我只是,长大了。”
“我刚刚就是这么说的。”
“我长大了。”我重复,“而且我爱你。这似乎是你永远不能理解的两件事情。”
他开始想说什么,但还是沉默了。一瞬间,我感觉他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
“理解这两件事真的那么难么?”我说,泪水静静地滑过我的脸颊,“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认识你并不是我的错。我有时候甚至想:如果那个时候我不认识你,如果到我长大了才出现在你面前,如果你从来不认识也不记得那个小女孩,我是不是就能够让你爱我?”
“但是不。”我在他开口之前说,“那段时光我舍不得丢掉,因为那里面有你,跟我在一起。而且,如果那个时候不认识你,我可能永远不会如此爱你。”
“唯因,”他皱着眉头,“这些话每次都让我不知所措。”
“是么?”我抬起手抚开他的眉头,因为我爱看他这个样子,“你所要做的,只是相信而已。为什么你不肯相信。”
他叹气,侧了侧头,目光避开了。
他又一次避开我。
其实我们已经到了目的地,我们的身边并排列着两块冰凉的石碑。
我却抬头,在我们来的路上,迎向阳光的方向,肖畴拉着小澄的手正走过来。
“妈妈!”小澄挣开他,向我跑了过来,张开一双小小的手臂。
佟靖的眼睛里有些恍惚的神色:“唯因?”
我微笑了,用手指拭去眼泪。“那是我的女儿。”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说:“她很像我当年见到你的模样。”
我笑了,将跑到我们面前的小澄抱了起来。“你记错了。小澄不到四岁,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要比她大很多了。”
我背转了身,向太阳的方向走去。
“唯因。”他出声唤住我。
我回了一下头,向他微笑:“再见。”
远处,肖畴在等我们。他从我手里接过小澄,问我:“那是谁?”
我笑而不语。
何必告诉他,那是我的整个世界?
(完)
2002.7.12 4:00pm 纸稿
2003.11.27 20:09(估计快3min)整理到电子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