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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风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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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风雨
令狐冲等回山之时,正赶上一场小雨,将初夏的闷热一扫而空,众人在细雨中远眺西岳华山,却见它在平日的峥嵘雄壮之外,更添了几分妩媚。华山山脚尚见浅绿,越是高远那青绿色便越重,将视线移到半山腰之上,却见烟雾将几座山峰半笼,衬得那草木颜色极深有如墨染。令狐冲此番下山,在生死刀尖中滚过,归来时再看此山,感觉自是不同。他看着这巍巍群山,无论是深的浅的山色,高的矮的山峰,急的缓的水流,只觉越看越好,越看越是亲近,连这斜风细雨都像是师娘在耳边的温言暖语一般,但将这山看了一会儿,他又有点怕了上玉女峰,令狐冲读书不多,自不知这种心情是该形容做“近乡情怯”,只看着玉女峰怔怔出神,将心里那点反复泛起的忐忑缓缓压下。
坐骑自难上山,令狐冲与师弟们商量了便将马匹寄存在山下熟悉的农户家里,说好了这些牲畜平日里便归这些农户所用,就当抵上草料钱,如若觉得不够,等华山派中人再来取用的时候用银钱补上就是。这几家农户对华山派弟子倒也相信,满口答应,都觉占了大便宜。陆大有怕令狐冲重伤后不宜淋雨,便跟那农家讨了把雨伞,令狐冲将伞半开,不想却瞥见这家女主人脸上别扭,心道:“占我们便宜时这妇人喜笑颜开,我们拿她一把伞却又这样不痛快——我若撑了这把伞,岂非要将一身不痛快带上山?真是不爽快。”于是他将这把伞又放了回去,果然见那妇人脸上立刻笑开了花,陆大有气哼哼看一眼她,跟着令狐冲走进雨幕中去了。
幸而到玉泉院之时,英白罗便同几个师弟在那里等着了,英白罗道:“师傅说你们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就叫我们轮流在山下等着,‘好看一看你们的大师兄有多威风’。”令狐冲瞪他一眼:“连你都要爬到大师兄头上说风凉话了。”英白罗笑嘻嘻道:“大师兄,你那智斗淫贼救了恒山派小师妹的威风,早就给人传回华山了。”令狐冲愁眉苦脸道:“这算什么威风,只怕在师父面前,还不如中风。”陆大有道:“没错,这回别说三十板了,五十板子都难交待,大师哥,你这回屁股自个开花去吧,别连累我了。”令狐冲作势要打:“我不连累你,好啊,那就你叫提前屁股开花吧。”英白罗忙拽住他胳膊道:“大师兄,别揍六师兄啦,我看师父这回多半没功夫打你板子。其实我们也是刚从山下回来,下月师娘做寿,师父说要风光大办,留在山上的师兄弟分作几拨去给各派的长辈们送了请帖,师父都亲自下了山去,从嵩山一路到了衡山又过了洛阳方才回山,怎么大师兄你们没遇见师父?”
令狐冲心中奇怪,想道:“师父亲自下山?难道是要请嵩山和衡山的掌门?虽说同属五岳剑派,但给师娘做寿这样的事,请他们来做甚?我看那嵩山派十三太保真是没一个好东西,那左冷禅自也不是东西了,怎配来给师娘祝寿——莫大先生倒是不错的,如他老人家能来,确是美事。只是好端端的师父为何突然要给师娘风光做寿,莫不是,莫不是…… 打住打住,我当真不孝得紧,师娘过寿这样的好事,也能胡思乱想到如此地步。不管如何,今年却不能像往年那样,只得我们几个人,拽着师娘的胳膊哄她开心了。”
却听陆大有道:“没有啊,我们那日在衡阳城外与大师哥分开,直到两日后才晓得大师哥受了伤,我们又急又怕到处找人,好容易找到了自然是寻了个地方让大师哥养几天伤。谁知刘师叔那里就出了事,我们就赶紧回山了,从头到尾没见着师父。你该不是骗我们吧?”
英白罗道:“我决计不敢骗大师兄,师傅真得去了衡山,昨天才刚回山,还给我们收了个新师弟,叫做林平之。”
令狐冲惊道:“林平之?可是福威镖局林震南的儿子?”
英白罗点头,令狐冲暗暗吃惊:“世上真有这样巧的事,我当日受他父母所托带话给他,今日就得知他竟入了我华山派……莫非我当时有惊无险,也有师父暗中相护的缘故?啊呀,不好,那我种种顽劣情态,岂非全逃不过师父他老人家的法眼?惨了惨了。”
于是华山众人撑伞上山,陆大有在路上便给英白罗他们说起故事来,说道那福威镖局只因一册也许是子虚乌有的辟邪剑谱惨遭大祸,英白罗连声惊呼,令狐冲听着心里也觉苍凉。
路上遇见几个往华山别业上挑送东西的挑夫,令狐冲与其中一个独臂的拿了两坛子酒,他身上正有些零花,便多给了几个钱,那挑夫不肯要,令狐冲便说日后还要酒,这是预先定付的钱,若过些日子自己嘴馋时却没酒送来,定要寻这挑夫的不是,对方才藏起银钱,又往天梯上艰难去了。英白罗道:“听说这次客人很多,怕到时候要跟那几处别业的主人借地方了。”令狐冲道:“这些有钱人当真无聊,我华山胜景,有险有秀全在天然,他们花了这许多力气,要把山上也变作县城么?那有甚么意思?我真是不懂。”陆大有嬉皮笑脸道:“因为大师兄你是个穷光蛋。”英白罗对着陆大有做了个鬼脸道:“又找打了。”陆大有道:“白罗你也不懂,大师兄这就叫顾左右而言他,说了这许多废话,其实心里只怕一件,那就是要见师父了。”
令狐冲被说中心事,朝他们翻了个白眼,眼见很快要到正气堂,便将雨伞收起,满心都是悲壮地走了进去。英白罗陆大有互看一眼,摇摇头与师兄弟们进了大堂。岳不群见令狐冲回来,虽然脸色不悦,但也先并未发怒,只叫大弟子简略将衡山之事一件件道来,听到惊险处,他也不由有几分动容。一旁宁中则听毕便问:“冲儿,听说你这回伤得很重,好了么?”令狐冲道:“是,好得多了,多谢师父师娘关心。”又笑嘻嘻道:“吃一次亏,学一次乖!”岳不群哼了一声,不屑道:“你早已乖成精了,还不够乖?”令狐冲忙收起笑脸摆出正经模样:“弟子还需多听师父教诲。”岳不群道:“看来你自己也知道是该受点教训了。”宁中则道:“冲儿重伤初愈,可不能再挨打了。”岳不群看了妻子一眼,不满道:“你就知道惯着他,板子暂且记下……冲儿就去思过崖上面壁一年吧,中途不许下山。”
令狐冲顿时苦了脸,但也老老实实跪领了,岳不群于此事追得甚急,令狐冲连新收的小师弟都没见上一面耍耍师兄的威风,便收拾了东西上了思过崖。他在背着包裹孤身上绝壁的路上,却猛然想起许多事,最紧要的便是两件:一是大哥与华山派约战之事,自己若真呆在思过崖一年,那之前种种计较,岂非全落了空?二来便是师娘下月生日,自己若不能去给她祝寿,那真是不孝得很。但令狐冲想起如此种种,皆是因为自己行事太过没规矩,师父言出必行,这思过崖却是要住定了。
“思过崖是用来思过的,我若因这许多事心境不稳,决计不能好好思过,岂非浪费了师父教养我的一片苦心?”想到这节,令狐冲便有了主意,过自然要诚心而思,这事也要想法子做,大不了等大哥事了、师娘过了生日,再向师父自请加罪便是。如此一想,令狐冲便觉得那思过崖过似也没有那么难熬了,背着包裹扛着长剑,步履轻松地上了长空栈道。
好容易挨过了半个月,令狐冲每日里对着石壁发呆,只觉洞中岁月长,思过悟道自是算不上,主意更是想不出半个来——他平日里虽极灵活,用师父所说便是顽皮精怪,鬼点子层出不穷,师弟师妹们有了难处也习惯找他帮忙,但这回他苦思冥想了十几日,却还是无计可施。便知事关敬爱之人,纵然随性机灵如令狐冲,也与世间万千苦恼人物一般无二,殚精竭虑也只得以头抢地罢了,就连他某日发现这崖上似另有人住,也没心思去管。
“若一个不是师父,一个不是大哥,那就好办多了,”令狐冲这一日盘膝坐在崖壁之上,看见崖下白云飘荡,沟壑深不见底,想着就此跳下去就简单得多了,“我跳下去多半摔得粉身碎骨,那可真是一了百了……呸,你一了百了,又解决得了甚么?大哥照样要与师父寻仇,师父照样要对付大哥…令狐冲啊令狐冲,你一向自命聪明,却实在是个糊涂虫!”
他正想得入神,却听见远远有人走上崖来,这人健步如飞,武功着实不低,绝不是哪一位上山送饭的师弟。却听来人高声道:“令狐兄,故人来访。”令狐冲听得熟悉,衡阳之事在脑中分外清晰起来,他一手握紧长剑,另一手叉在腰上,冲着山道喊:“田兄远道过访,当真意想不到。”田伯光却不管他,将身挑的担子放下,捧出两坛子美酒笑道:“令狐兄,老田我这回可不是来打架的,这可是小弟我自长安谪仙酒楼的地窖之中,取得的两坛一百三十年的陈酒。”令狐冲闻到酒味,便自醺醺,心里却想:“若是大哥看见这酒,必定高兴——哎,大哥可不是我这样的无行浪子,怎会同田……田伯光这贼人喝酒。”
当下两人对饮三碗大笑一番,田伯光正欲说起来意,却见令狐冲飞起右腿,砰砰两声,将那两坛难得的美酒踢下山崖。田伯光脸上登时变色,令狐冲与他相谈几句,又道“打不过你,在下脚底抹油”便转到崖后,田伯光吃他戏弄大是恼怒,运起轻功跟了上去。田伯光若知此后之发展,说不定就不会去追了,他浪荡江湖十数载,要酒要色就只管去取,端得是逍遥自在,不料不过两三日光景,他竟被这昔日的手下败将杀得一败涂地,心如死灰地下崖去了。
而于令狐冲来说,这却是好大的一番机缘,数日之间,他就习得一套从未听闻过的高深剑法,再得一位忘年之交风清扬,一时心怀大畅。以至于陆大有气喘吁吁地奔到崖上之时,令狐冲都觉得一剑在手万事无忧了。陆大有告知他师父广发请帖之后,各派都有人上山拜贺,但今日与嵩山派同来的一拨人,竟是颇不怀好意,将师父师娘迫得好紧。令狐冲闻言气结,提了剑便要与陆大有下崖去,陆大有道:“师父责罚起来却要怎办?”令狐冲道:“责罚事小,山门事大。再说师父单说不许我‘中途’下山,我这才上了思过崖十几天,哪里到‘中途’了,少说废话,咱们快到师父师娘那里去吧。”说毕便狂奔下山,也不怕掉进沟壑里去。他这一去,却又生出许多事来,一时的得意畅快转头消散,可知一入江湖,自此祸福难料,多行一步,便种因果。
而另一边乔峰自下华山后,出没于河西路,踏雁门、入少林、出太行、访诸派,从丐帮的一位长老处辗转闻得当年事,与自己之前所查相去不远,心中更是了然。待到六月底,他便忍着酷热,单枪匹马前往华山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