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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星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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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新泻后,我们踏上了日本海东北自动车道。
因为之前耽误了不少行程,S君又还需要赶回去参加全国大赛,所以时间上已经不允许我们像之前那么悠闲地骑行。
好在上了自动车道后,道路不再那么崎岖,天气也伴着不时的海风变得凉爽起来。故而我们的速度终于可以保持在每天100公里左右。如此三天后,两人顺利地转入了秋田自动车道。
因为赶路,两个人路上的交谈开始变少,身体上的疲惫带来的是精神上的沉默与坚韧。
我与S君无言穿行在成片的稻田与蜿蜒的河流之间,平原的地形使得骑行更加地顺利和畅快。
我们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之中。我开始更多地回忆起这次旅行最初的目的。在我未遇到S君之时,如何在孤独的行进中试图抵达内心更深处的自己,试图迫使自己承认无法接受的失去,试图原谅她的离我而去。
在进入秋田县以后,人烟开始变得稀少,使得路途愈发安静。我沉默的时间变得更多,有时候一整天下来与S君只有简洁而必要的交谈。
他似乎也失去了说话的兴致。或许在这样宁静的风景之中,言语已不再必要,即使是同行,我和他亦是两个独立的核心,在某种无声的默契之中,各自品味旅行对体力的压榨后精神上的全神贯注与遗世独立。
一次偶然的深入交谈发生在一个废弃的车站。
那次因为计算的失误,使得我们错过了投宿的地点,不得不旅行以来第一次露宿野外。
在骑行过程中,这种事情多多少少不可避免,毕竟在地广人稀的北国,总有会因为各种意外无法顺利投宿的时候。
为了应付这种状况,简单的后备也必不可少,睡袋自然是其中之一。
运气好的是,那天没有下雨,而且S君还在附近找到了一个废弃的车站。我们推着单车沿着生锈的铁轨上到站台,又从窗户爬进了车站曾经的调控室之中。
尽管整个车站因为废弃已久而遍布锈迹与尘埃,但有了墙壁和屋檐的地方还是给了人一定的安全感。
我与S君互道晚安后各自钻进了睡袋,虽然离得并不近,但黑暗中他不紧不慢的呼吸格外清晰,四周的野外虫鸣不断,反而衬得夜晚愈发静谧。
我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以前和樱井姐他们混在一起的时候,也并不是没有在畅快地谈话高歌后男男女女就这样东倒西歪地躺在同一张榻榻米上。现在想来我在男女之防上确实格外地粗神经与不谨慎,判断某个人是否可靠全凭直觉,至今为止没有吃什么大亏真是老天保佑。
我甚至反省起自己竟然在不知道一个男生的姓名的情况下,就答应与他一路同行,几乎毫不设防。如果这事被父亲知道他还不知会发多大的火。要怪只能怪这少年气质太过干净,美貌又太过惊心,以至于我一时鬼迷心窍,同时又生出了吃亏的总不会是我这种诡异的自知之明。
我清楚自己此刻的紧张绝非因为突然就觉醒了的防备心,而是某种更为微妙的东西。或许仅仅是因为身处夏天的夜晚,虫鸣的深山,以及漫天的美丽星光这样梦幻般的场景。
我躺在睡袋之中,毫无睡意地睁着眼睛,单薄的铁皮屋顶早已破损,从硕大的空洞之中可以看到星光密布的银河清晰地悬挂在天鹅绒般柔滑的深蓝夜空。
似乎为了打破这静谧,我终于忍不住感慨般出声道,“还是山里的空气好,东京已经很久都看不到这么漂亮的星光了。”
过了一会儿,在我以为S君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突然声音清澈地用一种念诗般的语调轻声喃喃了一句,“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值得我们敬畏,一个是我们心中崇尚的道德准则,一个是我们头顶上的星空。”
我惊讶地挑眉偏头看他,“康德?”
他也偏过头来与我目光相接,“是他说过的话没错。确实很美的星空不是么?为什么要惊讶?”
“会读康德倒也不奇怪……”我略苦恼地皱起了脸,试图表达出自己的感想,“但你给人的印象总觉得像是边沁派呐。”
“Utilitarianism,功利主义么?”他微微一笑,“虽然自己没特意想过,但听你这么一说倒说不定真的是呢。”
虽然他反应平淡,我却反而有了某种说错了话的心虚感,试图解释道,“倒也不是说你会有什么过分的手段或动机啦,单纯觉得你这种类型也许比起过程说不定会更重视结果……”
我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总觉得越解释反而越是画蛇添足。
他撑起脸来侧身看向我,“你觉得心虚,也就是说你认为这样是不好的咯?我反而觉得功利主义很不错呢。每个个体都被视为具有相同份量,且快乐与痛苦是能够换算的,不考虑一个人行为的动机与手段,仅考虑一个行为的结果对最大快乐值的影响。人应该做出能‘达到最大善’的行为。”
我下意识地忍不住争辩道,“痛苦和快乐怎么能够换算?一个人的痛苦可以因为他人的快乐而抵消么?”
S君想了想才回道,“或许不能抵消,但对某个团体来说,这是最有利的结果。那么作为决策者,就应该断然地承担攻击与压力,以至于即使无视私人的道德,也要屈从于公众的利益。”
我不服地哼笑了一声,“于是又扯到了马基亚维利了么?无视私人道德,你做得到么?比如说即使你的社员哭泣着哀求你说这是他一生的请求想要上场比赛,你也会因为他的实力不足为了全队的胜利而回绝他,但你有可能为了全队的胜利不折手段地采取作弊行为么?”
S君闻言后非常冷静地反驳我,“规则内的任何战术手段都是允许的,无论是攻击对手的弱点还是有针对地安排对战顺序,但违反规则的作弊行为只会使团队陷入更糟糕的境地,肤浅的一时胜利并不能算作‘公众利益’,而且如果全体队员因此自尊受损,又怎么会是实现了‘最大快乐值’的‘最大善’。”
他言语里透露出来的骄傲反而让我愉快地笑出了声来,“说得这么深刻其实只是单纯地讨厌输而已吧?这可没上升到哲学的高度,我看就是单纯的热血上头的少年的争强好胜而已。”
S君难得地噎了一下,然后略有些挫败地叹了一口气,“怎么突然跟你讨论起哲学问题来了,又不是在决定谁生谁死的要命关头。说到底只是一群生活在和平年代不需要忧国忧民的高中生而已。”
“不要纵容怀疑论,即使理性思考得不到终极结果,但人类却永远不能放弃理性思考。”我把双手枕在头下,语气平淡地就他的话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他笑了笑,略促狭地回击道,“我看你也不过是热血上头的资深中二病少女。”
我白了他一眼,“小气的家伙。如果说坚持深入思考是中二病的话,那我宁愿永不中二卒业。”
S君语音含笑,“不,我觉得你只是单纯想太多而已。不可否认,哲学使人对社会产生距离感。”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在黑暗中微笑了起来,“如果对精神世界的理性思考使人苦恼,把人从社会拉远,那么就会有另一种东西给心安稳和慰藉,把人拉回来。”
“那是什么?”S君好奇地接话。
“爱。”我毫不羞涩地吐出了这个字,宛如它是世界上最美丽最温暖人心的单词。
S君沉默了下去。
我们又一次陷入无言。在夏夜静谧的星空下,在尘埃轻扬的空气中,在那个词仿佛还有余音环绕的黑暗里,我们静静地品味着这一刻的温暖和感动,这如同来自生命与时光初始之地的最原始的悸动。
*
一天后,穿行了东西走向的秋田自动车道,我们终于再一次地回归了最初相遇的东北自动车道。
在北上市略作休憩之后,我们又一鼓作气地北行,然后终于在三天后进入了今别町,津轻海峡遥遥在望。
行进至此,再要北行的话单车已绝不可行,必须借助其他交通工具才能跨越这数十公里的海面。
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三个选择,从青森机场直飞函馆、海上轮渡、乘坐JR东日本公司的津轻海峡铁道线。
综合考虑了各方面的因素之后,我们最终选择了乘坐火车通过海底隧道去到海峡另一端的北海道。
将单车托运了之后,我与S君在津轻今别站买票上了车。列车很快穿过了本州的最后陆地进入到海底青函隧道。尽管车内有灯光,但失去了自然光的沉闷隧道依然不免让人觉得昏暗。
我放松地靠着车窗,把侧脸贴在车窗玻璃上,放空了大脑,看着在黑暗中显得冷峻的隧道,听着车轮与轨道撞击发出的隆隆回响,然后突然问出了一句,“你说我们现在在海底多深的地方?”
S君坐在我的对面,也单手挣着下巴看着窗外,听到我的问话后随口接道,“大概100米左右吧。听说隧道最深是140米。”
“海底100米,得有多大的压力啊。”我感叹了一句,“如果这时海水突然冲破了外壁倒灌进来,大概我们都活不成了。”
S君闻言抿嘴笑了笑,“这外壁也有100米厚呢,我想你担心的事大概不太可能发生。”
听出他语气中的促狭,我懒得跟他计较,依然是没什么兴致地看着窗外,无意义地说着,“一开始我本来想提从青森机场走的。”
S君略感意外地看了我一眼,“还以为机场会是你的最后选项。”
“为什么?”我投以疑惑的眼神。
“唔,怎么说呢?可以说因为你是个喜欢自讨苦吃的类型么?”S君又打趣般眼露笑意。
我白了他一眼,继续转头把目光投向无尽的隧道,闲聊般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我记得有部电影,身患绝症的女主角就是要从机场去往澳大利亚的时候,晕倒在机场然后病发去世的。不知道为什么总记得那个机场就是青森机场。”
“是么……”S君凝眉想了想,“是《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的剧情?到不记得具体是那个机场了,不过确实有这么个情节。”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我慢慢地重复了一遍片名,“真美的名字。可惜故事却让人悲伤,好像日本的电影总喜欢探讨死亡……无论如何抗拒,死亡终将只能被接受么?总之不喜欢这样仿佛故意要骗人眼泪的作品。”
S君瞥了我一眼,“我以为女生都喜欢纯爱电影。不是喜欢《情书》么?”
我摇了摇头,“悲伤的故事都不太喜欢。《情书》不一样,《情书》其实很温暖。”
S君略显困惑地看着我,“即使男主角一出场就已经死亡?即使探讨地依然是对死亡的释然与接受?”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观点,“《情书》把死亡变成了一件温暖的事情。”我想着博子最后对着雪山的问候,想着峰回路转的结局,那份通过过去的借书卡终于被传达到的心意,不知为何,女子藤井树那个带泪的笑容深刻地印在了脑海。
那一刻,我以为那个在被风吹起的窗帘下若隐若现的白衬衣少年又一次在时光的长河中浮现,在回忆里得到了永生。
我想,我要用多久的时间,才能用这样温暖又伤感的心情怀念着我的女孩,让那个美丽又温柔的少女好好地活在回忆里不被我的痛苦所打扰。
就在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突然感到了手上传来的温度。
我惊讶地抬头看去,发现S君不知何时已倾身过来,用他的手握住了我放在身侧的手。
“不要怕。”他轻声这样说着,脸上浮现出温柔而安抚人心的微笑,掌心的温度暖得让人心尖一颤。
我下意识地反手握紧了他的手,沉默的看着他的眼睛,然后又难以承受般看向窗外。
在这100米的海水下,列车隆隆地行进在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隧道之中,那双无言交握的手仿佛传递了某种力量,又如同缔结了某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约定。
我们没有再说话。唯有列车一直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