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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自喜酱(一) ...

  •   就像一提到郫县人家就会想起豆瓣,一提到卧龙人家就会想起熊猫一样,说起我的家乡,你准会一拍脑门:“噢,你们那里出自喜酱!”
      自喜酱现在在全国都有卖的了。黑心商人王沾沾开了好大一个公司,把四明山牌自喜酱销往世界各地。酱们被贴上标签,一律摆在货架上任人选购,逛食品区时,你大约有百分之九十的几率碰到自喜酱。
      “就那个也算自喜酱?根本不正宗……根本不正宗的!”如果你说你吃过这种酱,我就要这样遗憾又严厉地告知你。你吃到的自喜酱,不过是一罐一罐被豆豉、辣椒、钠盐、植物油塞满的调味品或下饭菜,当你吃到它们时,可能会竖起大拇指:美味!棒呆了!但决不会流下泪来。
      你知道吗?真正的自喜酱是会教人流眼泪的。

      一
      真正的自喜酱,不在厂里,而在人家里。买得起小米、大豆、南瓜的人家,就可以做自喜酱。我的乡人虽然很穷苦,但这点钱还是出得起的。所以只要你愿意,顿顿都可以吃它。
      可我们都不愿意顿顿吃自喜酱。因为它太好吃了!我们只在节假日才掏出一点来,用来蘸饺子或是抹馒头。
      吃自喜酱时的感觉是这样的:初入嘴时只是淡淡的,要等咀嚼两下后才觉其咸香,但此时舌尖所感,跟普通豆瓣味道其实一般无二。要把酱含在口中三五分钟,把秘制自喜豆拿口水焐化了,你才能体会出其中玄妙——那简直是一种魔法!跳跳糖一样的,酱汁忽然就跃动起来了,争先恐后地往四肢百骸流窜,最厉害的那一拨会一路披荆斩棘地抵达你的快乐神经,然后一直戳戳戳戳戳戳……
      戳到最后你就流泪了。是欢欣的眼泪。是喜极而泣。
      酱的效力会持续很久。等吃完了,全家人会一人握一包面巾纸,整齐地坐在门槛上默默流泪。我妈妈做的自喜酱称霸四明山,因此我家总是哭得最久的。我家又数我哭得最久。他们都哭完陆陆续续回屋了,最后就剩我一个人还倚在门框上,望天望地看星星,眼底的泪水不停流淌。
      隔壁的少女王沾沾看我孤单落寞,有时会推开窗户,伸一个脑袋出来不大耐烦地安慰我:“谁叫你妈做酱这么好吃?”
      “你不懂的!”我往往会哭着吼回去。
      二
      在四明山上,制酱秘籍总是女人们掌握。做酱材料大同小异,但各家又有各家特色,特色代代传下去,对外保密。
      秘籍传女不传男。我是家中幺女,前面又都是哥哥,因而理所当然成了第四十九代传人,家中的厨房只有我和我妈妈得进。
      平时我进厨房尽为偷吃,做饭淘米全是我妈一人,但制酱这日我就得打下手了。这是传人的责任,逃脱不得的——即使王沾沾要我陪她跳皮筋,我也必须心意坚定。
      制酱前先要彻底沐浴。用热水把自己烫成煮熟虾子的颜色,然后打上厚厚一层肥皂,把身上脏垢搓掉之后还得在木盆里浸上四十分钟。
      再是焚香。我们这里无香可点,拿一截芦苇杆凑数也是一样的。
      最后围上围裙,仪式就算完成了。

      十八岁前我不能碰酱锅,把食材收拾停当以后,只能一旁看着。
      炒酱前要先炒豆。把泡得软乎乎的黄豆炒得焦熟,舀一点祖上传下的老料,匀匀撒下来,再加水用大火焖上。焖豆时,我妈妈会微笑着念一段《自喜经》。
      等一段经念完,豆也可以起锅了。这时候我妈就会捏着锅耳左摇三下右摇三下,然后猛力掀开盖子——如果是一锅深褐,那么就成功了一半了。
      接下来的步骤很寻常。把豆伙同酱油回锅,加上盐醋海椒面,倒进脆生小米半碗和半熟南瓜三块,大火爆炒五分钟,趁酱还冒泡时便把它封进坛里,拿土碗响响地扣住坛沿。坛沿边的水要是“呜哇”一声回应你,这酱就算做好了。

      我爱看我妈妈做酱,很有趣的。看了十六年,不知不觉自己也会了。那会儿我老想:什么时候能自己实践呢?
      我呀,我还得等两年。

      三
      王沾沾家里当然也做酱,但态度远没我家这么虔诚。她们家的酱,更像是对当地习俗一种敷衍的回应。
      沾沾的爸爸在外面做生意,三年才回来一趟;沾沾的妈妈在山口卖票,外地人要进来必须先给她十块钱;沾沾是我们班上的第一名,一放学了就关在屋里看书。这么忙的一家人,怎么可能做出好酱来呢?
      而且王沾沾是个怪人,她吃酱不哭。即使吃我家的酱她也不哭。
      有回我请她到我家来,好酱好菜地招待。她吃一口我家的自喜酱,闭眼咀嚼几分钟,一会儿睁眼了,只微微一笑,说句:不错。然后就再没下文了。
      王沾沾在我们这里是个反角,大家都不太喜欢她。我的同学都说她是个没有心的人。学校里做青蛙解剖实验,女生们吓得呜呜乱哭,只她面不改色一刀一刀切下去;最受欢迎的男孩子要约她到学校后山说说话,她笑一下说不;学校里组织合唱比赛,唱《喜悦的我》,她声音最脆最好听,放学后班长请她来领唱,她倒好,扔下一句“有什么好唱?”就回家看她的书了,把班上人恨得是牙痒痒。
      我妈妈也常对我说:沾沾啊,是有大志向的人呢!有大志向最不好,你不要向她学习啊!
      可我喜欢王沾沾。虽然十三岁后她就不再跟我跳皮筋了。
      王沾沾长得好,这一点全山没有谁能否认。她小时候是软乎乎一个肉团子,后来渐渐长开了,出落得越来越漂亮。她的漂亮又不是那种俗气的漂亮,既不簪花抹粉,也不披红戴绿,一看就是读过书的文化人,区别于我们这些上课放牛下课疯耍的。王沾沾成天一件白衬衫,长长的头发垂到腰杆,走路时目不斜视,是俊!我哥哥常常捏着他的兰花指说:要是我不跟你侯哥好,早就上门说亲去了!
      我一有空就去敲王沾沾家的门,说来也怪,她不给别家小孩开门,偏只给我开。开了也不多说话,只叫我:坐!然后就自己做自己的事情,根本不多看我一眼。
      我就闹她:王沾沾,你陪我玩呗。
      玩什么?
      玩什么都好,只要你陪我。玩个姑姑宴?
      姑姑宴可不是宴,也没有东西可吃……我们这里管过家家叫姑姑宴,所以说我是逗她呢。再说她怎么会玩姑姑宴?我都嫌幼稚!
      没想到她把手头的笔放下来:好啊,玩。
      扮什么?我也只好硬起头皮。
      洞房。
      我觉得她是来真的,因为说着她就开始解衬衫扣子了。

      完了以后,王沾沾靠在床头搂着我。目似暝,意遐甚。
      王沾沾,你说,这算是怎么回事啊?莫名其妙的。先说好,我把身体给了你,你以后不许辜负了我。
      王沾沾就看着我笑:你啊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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