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语部诸君

60、牢狱（一）

　　“开城门！”一声怒吼，宛若风中战士刀剑相会时的低鸣，响彻天际。

　　黎明之前，天黑得可怕，城墙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城里大半人都逃走了，尹千钟一路高喊着百姓不杀、降兵不杀，催军而来，攻破一道又一道防线，如入无人之境，郑且直的军队相比之下鼓馁旗靡，闻尹家军之风丧胆，而郑且直其人于白首岭被斩下尊头，御林军溃逃。
　　景淮王自然不在战前，出面洽商的是古檀圣。他说王爷不想伤及无辜，只希望皇上能前来一谈。誓与皇上共生死的文臣，没有一个敢站上城墙，那是众矢之的，大军的先锋已兵临城下，拉满了冰冷的弓。
　　“大人，城楼危险。”一个装火药装得满面尘灰的小兵看见谢尘要上城楼，赶紧阻止。他并不认识谢尘。
　　谢尘停下，朝他笑了笑：“给我支火把。”

　　终于见有大臣上去，城楼下一阵骚动。火把的热度让谢尘冰凉的手稍暖了一些，他垂眼，看见了尹千钟，紧抿着嘴唇，风尘仆仆地带着一股戾气。而尹千钟亦在看他，尽管隔得老远，谢尘仍能在他眼中找到一团跳动的火苗。
　　“朝中无人，竟然只能派一个外帘官来么？”古檀圣上前一步。
　　谢尘依然望着尹千钟，摇头：“我并非皇上使节，不过是来会故人罢了。”
　　“既然如此，那就请谢大人莫插手此事，开了城门让我等进宫详谈。”
　　谢尘却道：“国家之难，何来插手一说？”
　　古檀圣有些猜不透地看了尹千钟一眼，见他无甚表示，便道：“谢大人，皇上身旁妖邪为害，才是国难。我等清君侧，正朝纲，兵正师直，不杀同胞骨肉，想必谢大人也是明事理之人，请开城门！”
　　“既然不想血染京师，那这数十万大军亦只是摆设，古大人若诚心要谈，何不单独进来？”
　　“谢尘，这儿没你的事。”一直沉默不语的尹千钟开了口。他看见城楼上，佳人风露立中宵，却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他想问问谢尘，前些天为何不肯来，还想问问谢尘，我明明让你莫要参与进来，为何你不听。尹千钟原本有足够的信心，在助景淮王得势之后，他能确保谢尘与谢小妹的安全。都是太祖爷的孙子，尹千钟并不关心谁王谁寇，他只知道怎样对谢尘最好。可谢尘似乎不想皇帝退位，而皇帝，又偏偏是那个孟暄。
　　正这时候，孟暄终于派了使臣过来，来者竟是早已不问世事的内阁大学士云知非。
　　“爷爷！”云霁涟不禁惊呼一声。
　　老迈的云知非颤颤巍巍地被搀扶着上了高台，看了眼孙子，便对谢尘道：“谢大人，容老朽插两句。”
　　谢尘赶紧行了礼，心说孟暄什么时候把这老爷子给弄来了。与其他说是使臣，倒不如说是人质更妥当些。
　　“诸位，皇上乃真龙之身，不会出面见你们。但皇上宅厚，你们若有何要求，亦有商议余地。古大人，你母亲这些天眼疾加重，皇上还请了御医前往探视，以德报怨，你需好生思量。不如诸位就在此将事情弄清楚，既然清君侧，那侧是谁？诸位言明了，老朽也好回去禀报皇上。”云知非身子不好，脑袋还清楚，三两句说得古檀圣明白过来。
　　古檀圣拱起手道：“都是同族，自然以和为贵。我等只不过看不惯皇上周围小人，蒙蔽圣听罢了。第一当属娈人辞烟，妖言朝廷，惑乱后宫；第二乃张轩阮洵等一干戚臣，为非作歹，欺压百姓；第三属福公公等宦官，插手政务，僭越太甚。”
　　谢尘一听，有意思了，这一旦真清了君侧，孟暄即成傀儡，天下都入了景淮王囊中，何况那把龙椅。
　　姜还是老的辣，云知非并未多加评判，只与他们道：“此事老朽定当转达皇上，还请诸位在此处等消息吧。”
　　双方各退一步，宦官在月沉之前赶到，给谢尘送来了不知何人的寒衣。

　　午后稍晚些，宫里传出消息，说皇上已经下定决心，等景淮王一来，便无血开城。这消息谢尘是从街上一个卖水果的盲女那儿得知的，真假不明。
　　“大人，皇上既然要投降，为何还要等呢？”盲女用手在箩筐里摸索一番，挑了两个橘子又放下。她的货不多，都是之前留下的，这两天果农不来了，她知道出了什么事。
　　“万岁爷是九五之尊，自然有他的考虑……”谢尘知道孟暄是想等援兵，可这话他不能说给她听。
　　盲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挑了个橘子，这次又大又黄：“就这一个是甜的了，不用钱，不过你能再答我一个问题么？”
　　“嗯？”
　　“大人你说，皇上和王爷谁是好人呀？我原先觉得王爷好，现在又觉得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来跟亲弟弟抢东西呢？”
　　谢尘忽然想起绿豆和红豆来。当年未出阁的时候，绿豆总爱问东问西，红豆就会竖起耳朵来听，她问得都还奇怪，叫人不知该如何作答。
　　“狼窝里好人少吧，”谢尘模棱两可地答，“往后别再问旁人这样的话了。”
　　不得不说，姑娘的心有时比男子大得多，和红豆绿豆一样，盲女脸上溢出恍然的光彩：“我晓得的。光听大人你的声音，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会没事的。”
　　守城的士兵似乎也听到了那风声，都提不起劲来。夕阳似血，有个老兵坐在砖墙下削出一杆洞箫，粗制滥造地吹了吹，不成曲调，徒然似有军人呜咽。老兵的影子被拖得很长，他紧皱着眉头，满脸老褶微颤地看向天边。勤务之时奏乐唱歌，都是违反军规之事，但既然刺史大人都不知所踪了，还有谁管什么军法呢。

　　翌日，景淮王抵京，城门洞开。孟暄走下了他的龙椅，恭恭敬敬带着一干罪臣出宫相迎。福公公侍立孟暄一侧，佝偻这背脊，却还是被看到了脖子上那道新伤痕。有人说他是没胆量自尽，也有人说他是舍不得留下孟暄一人。
　　寒风刺骨，吹散了孟暄身上那件做工考究的龙袍散发出的淡淡龙息香的味道。诸位大臣比料想中的硬气得多，并未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反倒像是醒悟过来，自责误了江山社稷。尹千钟见谢尘不在其中，掉转马头便走。

　　结果尹千钟哪儿都没能找到谢尘。
　　这一天，苏尚恒和福公公被熬了人油点天灯祭祖，其余官员押往天牢待审，至于孟暄自然是被囚禁起来，也不知将会如何，但一切皆是以孟暄所下皇命为凭，算是给足了孟暄的面子。尹千钟绕城一圈，却听说皇上一直力保的辞烟公子投案的消息。
　　那人正是谢尘。
　　等尹千钟策马狂奔至皇宫时，谢尘已被关押起来。听闻他如平常一般穿着身墨蓝长袍，像个书斋里的学生，却惊艳到了所有人。云霁涟说他这一生都没见过如此美男。
　　“我要去见他！”尹千钟刚冲出去就被一圈王府侍卫围了起来。
　　他刚带完兵，身上戾气未去，按刀的掌心烫得吓人，金刀便像感受到杀戮之气一般，在鞘中凄然鸣响。
　　“说什么昏话！”云霁涟不可遏止地大骂起来，“他承认他是辞烟，那他便是天下第一大罪人，你现在去见他，不是找死么？”
　　“你明知道他不是！”尹千钟回身大吼道，他双目通红，像染了血。
　　“他不是又如何！现在解妃娘娘也在发疯，你难道要跟她一样帮倒忙？你难道连我都不信了么？”这是云霁涟第一次跟尹千钟吵架。
　　尹千钟望着他，眼神转为悲哀：“可他都不信我了。”
　　“那你信他么？”云霁涟气得跺脚，“你明知道他有苦衷！你明知道他一心喜欢你！”
　　“我当然信他！因为这都是我的错啊。”像是再承受不住那一身铠甲的重负，尹千钟颓然抱住脑袋蹲在了地上。
　　“你果然……什么也没跟他说。”云霁涟看着他，悲戚起来。那明明是尹千钟喜欢的人，多么叫人羡慕，却终于落得如此田地。

作者有话说

　　连续两章没有一个留言，看来是烂尾了作者自己没发现……快完结了，大家凑合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