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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再相逢 ...

  •   赶到这工地的时候,天色已渐渐暗了,正赶上放工,工人们三五成群地向宿舍向食堂四散开去。在这熙熙攘攘之中,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家伙,即便隔了有数十米,即便背对着我。是啊,随时随地都身姿挺拔如松柏的,除了他还能有几个呢。我把攥在手里大半天已有些汗湿的纸条放回口袋,边大喊伍六一边快步迎了上去。
      他停了脚步,但只是拍了拍那圆寸脑袋,好像还摇了摇头,却终究未转身,还是继续往前走。我一看,急了,好你个伍六一,几年不见,敢情连你班长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加快脚步,连跑带跳地冲上前去,好像如果晚了,他就会消失了似的。费了那么些老鼻子劲才找到,可不能再让他跑了。
      “伍六一!”抄到他跟前,不自觉地拔高了声音,带了些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怒气。这一堵,成功让他停住了脚步。
      “班,班长?”就这么呆愣愣地站着,似乎还是不相信站在他面前的是我,他寝室同步的战友,他有难同当的班长,他唯一的朋友,史今。
      “傻了?几年不见,都不记得你班长长啥样了?”看他满脸错愕,我的心竟安定了下来。
      “哪能啊?就算不记得我自己,也不会忘了班长您呐!”他挠了挠头,还是在钢七连那会儿那样儿,傻呵的。
      “那刚喊你怎么没反应呢?”
      “我还以为又幻听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只是低着头嘟囔着,但我还是没有漏掉他转瞬即逝的不自然。
      “敢情你隔三差五都听到我喊你啊?”我诚心要逗逗他。
      “……”原以为他又要辩驳,可是等来的却是他的沉默。
      空气中有些许的尴尬。
      “阿嚏!”我摸了摸冻得冰冷的鼻子,又紧了紧身上已经灌满风的衣服,很大声的对他说,“我说伍六一,你就准备就让你班长杵在这里喝西北风?”
      呼啦啦的大西北风一吹,那些可怜的尴尬便立刻散了开去。
      “哪能呐!要不嫌弃我那狗窝,那就,班长大人,请!”这会儿,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油嘴滑舌,做了个很夸张的请的姿势。这样的他,引得周遭的人纷纷侧目,仿佛看见了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可冻死我了。”进了屋,边往掌心哈气边打量眼前这简易活动板房里的一切。一如既往的伍六一风格,一丝不苟,整整齐齐,但书桌上一盆不知名的植物,却也给这里增添了一些柔和的生气。
      “我说班长,你可是土生土长的东北爷们儿,咋比我还怕冷呢?”嘴里这般说着,手却拿起了空调遥控器,一会儿的功夫,屋子里就有了暖意。
      “站着说话不腰疼啊你。你要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大马路上到处走,心急火燎的,还要担着心,想啊要是还找不到那混蛋玩意儿咋办,那这一整天的大西北风不又白喝了啊。你这样试试,保不齐得嚷嚷成啥样呢。”
      “班长,原来你找我找的这么辛苦啊,那还真是我的罪过了。得,你要训我呀,也得吃了饭再训。我现在就去打饭,你坐这儿看会儿电视。”瞧瞧,看我在外面挨饿受冻一整天,他竟乐乐呵呵的,嘴都快咧到耳根儿了。个混蛋玩意儿,要不是顾忌他的腿,我早一脚踹上去了。
      “一起去一起去。寝室同步有难同当,这打个饭呐,可不也得一起幺。再说,你把我一人扔这儿,我不也没事儿做幺,我又不喜欢看电视。”嘴上说的是冠冕堂皇不容置疑,只是我心里知道,这一回,是轮到我死乞白赖臭不要脸地跟在他屁股后面了。
      “得,一起,一起。”臭小子,用得着这么高兴幺。
      饭打回来已经凉的差不多了,好在这屋里锅碗瓢盆啥的也都齐全,饭啊菜啊的放微波炉里轮着转着,一个汤就搁煤气灶上重新热上了。守着煤气灶,看着幽蓝的火苗跳动着,我竟失了神。
      “嗳,嗳嗳,班长,发啥呆呢?”锅盖子在噗噗地跳着,汤已经有些溢了出来。正摆碗弄筷的他赶紧过来关上了煤气,完了在我面前手挥了挥。
      “啊?说啥?”思绪被被拉了回来,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想啥那么出神?”
      “啊?这不有点冷幺,就光顾着烤火了。”呸,这蹩脚的谎话,自个儿都不信。
      “烤啥火啊,吃饭吃饭,又解饿又解冷。再说,你当这暖气是摆设啊?”把我拉着摁到饭桌前,他从床底下拿出瓶烧刀子。
      “班长,你们这儿的酒啊,还真是烈。不过这大冷天的喝上一口,嘿,还真是暖身又暖心。”给我满上之后,他自己也倒了一杯。
      “伍六一。”我喊了他的名字,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
      “嗯?”他抬起头看我,眼睛还是像多年前那般,又黑又亮,干干净净。
      “这些年你都干了些啥啊?”装作不经意的问起,只是我自己知道,这是天天在我脑子里绕啊绕的问题。
      “我啊,我能干啥啊?瘸了之后就复了员,回了老家,在镇子上摆了个修鞋摊。正巧我们那儿有个老中医,说是祖传的,多少代了都是专治这伤筋动骨的毛病。还别说,在他那儿看了一年多,还真把这条瘸掉的腿给治的差不离了,平常根本看不出来我以前是个瘸子,就是路走急了还是有些提不上劲。”他咂了口烧酒,继续回忆。
      “后来想想自己也还算年轻,腿脚也算好利索了,也该出来闯荡闯荡了。就跟了现在这个建筑队,好家伙,这些年我可真走了好些地方,不是吹牛啊,大半个中国我可都是跑到了。刚开始做这行,啥都不会啊,可力气我有的是,就做小工,拗钢筋拌水泥,一边干一边跟那些瓦工学着砌砖抹墙,技术到家后我就转做瓦工。慢慢地算是被上头赏识上了,说伍六一你这样有精气神的小伙子还真是不大见,有一个词怎么说来着,不怒而威,我看你也别拿那砖刀了,做组长吧,给我管理那帮欠收拾的小子。在这儿干活的,打架闹事是常有的事,平常人还真治不了他们,我看你行。就这样,我也算是,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对,也算是管理层了。要管好这帮家伙,活儿要干好不能马虎,有寻衅滋事的更是要镇住了不能把事闹大。说也奇怪,那帮小子见了我,就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没事儿的时候都是绕着走,更别说惹是生非的了。后来才知道,所有人都说我长着一张扑克脸,平日里都不会笑一下,看着都瘆人,谁还敢往枪口上撞啊。”
      “瞧我,越扯越远了。班长,你咋找这儿来了呢?”一直听他说自己的事,心正被揪得疼了,冷不丁冒出来的问话,我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我,我咋找这儿来了?我正要问你,你咋到这儿来了。你不是跟许三多说要来找我的幺,说什么要来跟我一起干事业,说什么还要继续做我的班副。许三多在信里跟我说了这些之后,我就日日盼呐夜夜盼,盼着我的班副,你伍六一出现在我跟前儿。可等了这么些年,别说来找我了,连封信都没有,我就寻思着是不是我的班副已经不想来了,还是已经把他班长给忘了,还是说他有了更好的去处,或者,他已经压根儿都不想认我这个班长了。没办法,既然等不来,只好我出来找了。七拐八弯了找了那么久,今儿个可算是让我逮着了。我说伍六一……”
      “班长,你一天是我班长,那这一辈子,我也一定只能是你的班副。”没等我说完,他就急吼吼地打断了我,竟有些气急败坏。
      “那你咋不来找我呢?”
      “咋不来找你啊?那什么,我不是想自己先闯出个名堂了再来找你幺,要合伙干事业我不也得先攒点资本啊。嗳班长,别介,你可别那么瞪我,我最吃不消你这样了,我,我说实话还不成幺。那会儿你来信不是说嫂子已经怀了快生了幺。我想你这一家三口和乐融融,我要赶过来横插一脚,这不成第三者插足了么?我哪能干这事儿啊我……”
      “还第三者插足,什么乱七八糟的的玩意儿。”嘴上没好气,心里竟是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不是不是,错了错了,班长你可别往心里去。我这一着急就爱乱叨叨。我可没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我的意思是说你一家三口小日子过着,我要真找来了又算啥玩意儿呢,跟你们仨搭伙过日子,那不成了一个两百瓦的大电灯泡了吗?”说这话的伍六一,眼底竟是无边的苦涩和绝望。
      “一家三口,哪来的一家三口哦,我信上说是你嫂子,我有说是我媳妇儿幺?那也是我嫂子不行啊。我嫂子那不也是你嫂子幺?我有小侄子了就不兴我显摆显摆啊。我说你伍六一平时也挺聪明一人,咋关键时刻就那么笨了呢。”看他那明明难过还自嘲的样子,我的心竟是揪得生疼。
      “啊?”他眼里先是不敢相信,继而转为惊喜,是那种失而复得的惊喜,我看得分分明明。
      “啊什么啊?我这不还是老光棍一条幺?倒是你,伍六一,这么些年了,有没有遇到可心的人哪?”
      “可心的人哪,那还真是有一个。”说这话的他,并没有看着我,而是望向远方,放空,沉溺在昨日里的他,脸上是不同于往常的冷静严厉或是嬉皮笑脸,而是柔和,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柔和,那柔和中甚至带了些快要溢出的甜蜜。
      “只是……哎,不说了,喝酒!吃菜!”回过神来的他,慌忙掩饰着自己的情绪,把碗筷弄的劈里啪啦响。
      “只是什么?”我却是不依不饶,铁了心的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剃头担子一头热呗。你喜欢人家有什么用,也要人家有这个心思啊。好了好了,班长,别说我了,说说你呗。你脾气又好本事又好长得又好,肯定要很多好姑娘上赶着要跟你好吧。你呀,肯定眼都挑花了。是不是啊?”
      “那也要我看对了眼才行啊。”
      “那么多姑娘你就没一个合心意的?”
      “哪来的那么多姑娘?”
      “咦,不是应该有很多幺?你脾气又好本事又好长得又好。”
      “哦哟喂,原来你班长这么多优点呐。咋以前没听你这么夸过我呢?至于姑娘啊,以前倒真是有人给介绍过,不过我跟我爹妈说了,说我心里已经有人了,所以幺……”
      “原来已经有人了啊。诶,刚刚你不还说自己老光棍一条幺,咋又说有人了,这……”
      “那不是我没跟人家说幺。人还不知道我心里咋想的,我可不就是老光棍一条了幺……”
      “那你咋不去说呢?说了人不就知道你咋想的了幺?然后就两情相悦了,多好的事儿啊。”
      “我这不是怕幺?要说了人根本没这心思,那不臊死人了。”
      “我说班长,你可从不是这前怕狼后怕虎的人啊,不就跟人说一下你稀罕她幺,能有多难啊。”
      “是啊,能有多难呢?所以……”,我顿了顿,抬眼看他,他的目光正死死盯着我的脸,我看出来那其中有些期待,但更多的则是怕,怕听到不是想要的答案的那种怕。
      “所以,现在我不是亲自上门来问了幺?”豁出去了,我深吸一口气,闷头说了出来,虽然那声音堪比蚊子他亲戚,但第一次说这么露骨的话,我的脸还是“腾”的一下子烧的通红。
      “啊?!嗳班长班长,你说什么?我,我,我,我好像又幻听了……”
      “啊?!啊什么啊,吃,吃饭,吃饭。”嘴巴张那么大干啥玩意儿?我哆嗦着手忙不迭地夹了个鸡腿塞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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