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伞》伊吕

18、前缘

　　支离烁的唇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众人隐约看出他刚才的异状必定跟脸上的印记有关，难道说卫无邪此刻的藏匿之处对他来说是禁忌，一旦说出来就会破坏某种誓言？正在纷纷揣测时，流光又写道：“抗敌当知底，扑火需究源。欲定今日计，先晓前尘劫。”
　　支离烁闭上眼睛，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整个空间骤然一暗。
　　所有的外光都消失了，只有他的眼睛，散发出幽幽蓝光，而那蓝光越来越亮，光芒中心，两只眼球缓缓飞了出来，停在半空，眼球的光晕所及之处，投影出某些画面，起先还只是模糊的几道，慢慢的呈展出清晰景象：
　　一个少女，穿着精美的宫衣，被某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牵着，走过长长的走廊，廊檐上的风铃叮叮作响，她的长发和裙摆被风微微吹起，飘飘若仙。然后，不知道听到了什么声音，被惊动了，转过头来——
　　越方乘哇了一声，邋遢翁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线，而其余人，虽没大动静，但也纷纷流露出惊艳之色。
　　那少女虽然年龄尚稚，但容貌却是惊世骇俗的美丽，尤其一双眼睛，当她回头看过来眸光也跟着那么一转时，宛若昙花绽放，宛若霜露凝珠，宛若阳光在深蓝色的海面上打了个涟漪后再折射到被看者的脸上——意识到某种熟悉的感觉，简鸾音啊了一声，吃惊道：“她是支离小妹妹？！！！”
　　越方乘直觉地反应道：“不会吧？”
　　而这时，画面中的高大男子开口，声音很清晰：“你在看什么，小夕？”
　　少女收回视线，垂下了头：“没什么。”
　　“嗯。走吧。”男子拉着她的手，进了长廊深处，画面随着他们的离开慢慢的暗了下去。
　　这下子，连朱缘辞都忍不住惊讶道：“那人真的是支离小妹妹？”
　　支离烁没有回答，眼球黯淡了一会儿，重新变亮，与此同时，画面里的场景也切换了——
　　高大男子牵着支离夕的手，将她带进了某个密室。
　　密室里到处堆放着药草和杂物，显得非常拥挤凌乱。房间中央还摆放了一个超级硕大的丹炉，大概需要十个成人伸臂才能绕着炉壁围上一圈，此刻正不停的蒸腾出白色烟雾，支离夕看见这个丹炉，眼中露出了吃惊之色。
　　高大男子松开她的手，笑道：“如何？你要的冥山炼人鼎，我也弄到手了。”
　　支离夕抿住唇角，眼底的吃惊转成了悲哀。
　　高大男子拍了拍手，密室的另一扇门突然打开，伴随着哭声一起涌现的，是乌泱泱一片十岁以下的孩子们，另有两个侍卫打扮的人手拿皮鞭抽打着，像赶羊一般将他们赶到两人面前。
　　“这里有一百名童男童女。”高大男子面露得意之色，睨着支离夕道，“你先慢慢练着，剩余的，我再去抓。”说着，推了她一把。
　　支离夕踉跄几步往前栽去，直到扶住炉壁才勉强站住。
　　“我给你十日期限。你知道该怎么做了。”高大男子说完这句话后，带着侍卫一同离开，留下一屋子哭哭啼啼的童男童女，和他们中间一身华贵宫衣的公主般的支离夕。
　　支离夕慢慢的抬起头来，瞳仁乌黑，逐渐浮出水光，那些水光闪烁着、游走着，凝结成了霜。伴随着霜冰一点点的凝固成型，画面再度暗了下去。
　　朱缘辞连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什么东西，竟然需要用童男童女炼制？”
　　简鸾音的视线胶凝在暗下去了的画面中，表情也变得无比悲哀，一字一字道：“长生不老药。”
　　“什么？”越方乘先朱缘辞惊呼出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长生不老药？”
　　“我本来也是不相信的，但是现在看来……”简鸾音没有再说下去，因为，画面重新亮了——
　　高大男子一脚将支离夕踢倒在地，暴怒道：“人呢？那一百名童男童女呢？”
　　支离夕伏在地上，抬起头，无比冷静的擦去嘴角的血丝，“炼药了。”
　　高大男子眯起眼睛，“那么药呢？”
　　“失败了。”话音未落，又挨了一脚，这一脚力度之重，直将她踢飞到丹炉上，然后又砰的掉下来。高大男子尚不罢休，势上前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整个身子都几乎拖了起来：“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子？别忘了，我可是你老子！你有多少伎俩，你在想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我可是一清二楚！”
　　支离夕一动不动，任凭他揪着，一张小脸素白素白，没有丝毫表情。
　　“不要以为你用乾坤挪移术将那些药人放走了就等于是救了他们一命。你放走一百个，我就捉一千个回来，咱们就比比看，谁能耗到最后！我警告你，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我再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三天你还练不出第一重原药，我就把你自己丢到丹炉里去！哼！”高大男子转身离去，密室的门重重合上，发出一阵嗡嗡嗡的余音。
　　再然后，死般的安静。
　　丹炉依旧冒着热腾腾的白烟，草药因为之前的施虐而凌乱地散了一地。支离夕就那样匍匐在满地的狼藉里，让人几乎以为她已经死去了。
　　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突然抬起头，注视着正前方，低声道：“你……为什么不跟着他们一起逃？”
　　视角没有切换，因此，看在众人眼中，就像是她看的人是自己。
　　然后，视角左右晃动了一下，感觉像是有人在摇头。
　　支离夕慢慢的伸出手，“我再开一次时空之门，你快逃吧。逃的越远越好……”
　　终于有个声音轻轻的响起，接了她的话：“我不走。”
　　众人听出来了——这是支离烁的声音。也就是说，这些画面，通通都是支离烁亲眼所见到的，再通过他的秘术于此刻重现，落在旁人眼中，就像是自己亲身经历一般，格外真实。
　　支离夕迷惑道：“为什么？”
　　“因为……”视角前进了几步，停在她身前一尺处，“我不是药人。”
　　支离夕的眼睛因惊讶而睁大了几分，这种细微的表情在放大了的视角里，令她原本就灵秀无双的美貌越发显得惊心动魄。
　　“我隐匿在此间，混在那些药人当中，原本是为了杀你。”
　　支离夕的睫毛颤了一颤。
　　“因为，我恨你。而且，恨了很多很多年。”支离烁的声音透过眼球散发的蓝光传出来，纵然因为年纪的缘故，显得有点青涩，但语调里所流露出的那种深沉的恨意，令得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支离夕听了这话，却只是牵动犹带血迹的唇角淡淡一笑：“原来我还能被人憎恨，这真不错。”
　　“为什么？”
　　“因为啊……”她抬起头，有点恍然的看向远方，“恨是弱者对强者的情绪。一个人只有比另一个人强大、出色，令其无法超越又无法忘却，才会用记恨去平衡彼此之间的差距。你恨我，说明我比你好。所以，我觉得不错。”
　　众人细细咀嚼着她的这句话，再想到说这话的人尚不满14岁，不禁心有戚戚然焉。
　　支离夕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在她身上到底掩藏了多少秘密？她的容貌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转变？她又是否真的会炼长生不老药？卫无邪在身份暴露后不理会别人，独独抓走她，是巧合，还是故意？如果是故意的话，其中又有着怎样的阴谋？
　　无数个疑惑困扰着结界中的所有人，山雨欲来风满楼，也许事情远比他们之前所推测的更加复杂，一时间，众人全都感觉到了莫大的危机。

　　蓝光中，往事犹在继续——
　　少年支离烁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时，声音变得有些疲软与低哑：“我是旁系青鹫族的子弟，单名一个烁字。”
　　支离夕啊了一声，“原来你就是那个……”
　　“没错，我就是号称支离世家百年一遇的捉妖天才的支离烁。”声音顿了顿，才又道，“所有人都说我是家族这一代中最具天赋的，所以下任的族长之位非我莫属。可是，老族长最后却把位子传给了宗系的一个女儿，而且，她才12岁。”
　　支离夕的嘴唇动了几下，却没开口。
　　“眼看即将到来的荣耀、尊崇、辉煌……一切的一切就那样落空，你说，我该不该恨你？所以，我用灵体移位术附在你在花园中走过时裙摆沾到的一片落叶上，跟着你进来了。”
　　“不，你不仅仅只用了灵体移位术。”支离夕笑笑，“你还用了闭息术、无温术和止念大法。若非你刚才见我被踢，心有一瞬的悸颤，我是感觉不到你的……你果然是这一代中最出色的。”
　　视角晃了几下，两只手出现在画面中，慢慢的握住支离夕的胳膊，“但是，这些与长生不老药相比，又算的了什么呢？”说完手臂一紧，却不为施暴，而是将她扶了起来。
　　支离夕黯然一笑：“那么你现在知道了——我被挑选成族长，并不是因为法术多么过人，只是会炼他们所需要的药而已。”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你在十天前，就已经死在我手下了。”
　　“那么你现在不想杀我了？”
　　“嗯。”
　　“为什么？”支离夕挑了挑眉，目光嘲弄，却又透着三分难言的悲伤，“你觉得我很可怜？所以同情我，就不忍心下手杀我了？”
　　支离烁沉默。
　　支离夕突然反握住他的手，视线突然变得专注而灼热，“如果我求你呢？我求你动手，你肯不肯？”
　　回应她的，是支离烁震惊的抽气声。
　　支离夕逼近，“杀了我吧，好不好？”
　　支离烁后退。
　　“我死了你就是下任族长，如果结局可以如你所愿，为什么又要改变过程呢？”
　　支离烁继续后退。
　　支离夕拉住他，终于忍不住哽咽了起来，声音发颤：“我……是怪物啊……”
　　少女清稚的声音透过蓝光，回荡在结界中，朱缘辞感到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揪住了，反复揉搓，不堪承受。连他这个局外人听都如此，真难想象，当初的支离烁听到支离夕这样的恳求时，会惊慌失措到什么地步。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生来就能看见鬼神，对我来说，药物是由很多个符号排列组合而成的，只要知道了次序，就通通可以做出来。今天，为了一个长生不老药，需要千名童男童女的鲜血，明天，为了别的什么药，也许就要残害更多生灵——我，就是这样一只怪物啊。”支离夕紧紧抓住他的手，眼神坚毅，“我根本就不应该出生，但既然已经生出来了，那么，在我还没有造成更大的伤害之前，毁灭我。”
　　毁灭我——毁灭我——毁灭我——
　　整个场景摇晃着、抖动着，颠簸着，像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撕扯它一样，最后定格在支离夕美绝人寰的眼瞳中，砰的碎裂。
　　越方乘最先按捺不住，一把抓住支离烁的手追问道：“后来呢？后来你把她怎么了？”
　　支离烁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开口道：“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