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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 8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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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士们陆续离开了展颜的军议帐,何芯垂首站在旁边,心中充满困惑,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怪异的表情。
待最后一个将军离开了帐篷,便见展颜走到帐边,伸手召她进帐。现在的展颜又已经不再是半个月前那个伏在她肩头安睡的展颜。他仿佛想通了,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威严。他依然表示绝对不会放她走,也经常突如其来地抱住她,尤其是在疲惫的时候,却不会让她从拥抱中感到太浓的情欲或者太多的悲伤。
何芯不懂军事,却明显地在展族将士中感受到了日渐浓重的颓唐情绪,知道大家对此战没有信心。隐隐约约地,也经常听到草原上处处充斥着对展颜不利的歌声和流言。偶尔听一些高级将领提到“宁王”,即便开始是咒骂,骂到最后,也不得不承认他非常了不起,大战未起,先折了对手的锐气。每次听到这些,何芯总是会心一笑,觉得受到了最高的褒扬。
进帐,向坐在中间地毯上的展颜行了一礼,便听展颜道:“芯儿!今天晚上宴请贵客,你准备好菜肴,进帐伺候。”
“是。要准备什么口味的菜肴呢?”何芯轻问。
“捡着你认为好的□□菜做。”展颜道:“是你的老朋友。”
“呃?”何芯惊愕地抬头。
“宁王傍晚过来会谈。”
……宁……王……?。?。何芯的心脏突然开始剧烈收缩,头脑开始觉得晕眩。
展颜没有留意到她的神色,皱眉道:“我真的不懂,他怎么会突然想到和谈,并且,亲自过来。”
何芯呼吸急促,没有办法开口,死死抓着帐篷的一根支架,生怕自己会激动得晕倒。
“他会提出一些什么条件呢?”展颜无意识地问着,显然不期待她的答复,只是一种思考。
“我……我去准备食材。”何芯终于艰难地说出了一句话,不等展颜反应,急急冲出了帐篷。
展颜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却没有更多的表示。他必须集中精力分析一下局面,以便从容应对宁王。
宁王的大军缓缓挺进,日复一日给他的军队施加压力;配合宁王的进度,佟族再度发起猛烈的“扰边”,展颜背腹受敌,不敢再轻易对佟族用兵。
从半个月前,草原上忽然流传起一支歌谣,唱的是“展族的末日”。受其启发,佟族也编了一支歌叫“胆小的展颜”。歌声伴着笳声,日夜刺激着每个展族人的神经。
很多将士请命出战,被展颜冷静地拒绝了!
十日前,展旗受不得刺激,偷偷带着一支军队冲杀佟族,全军覆没。消息传来,又激起了一波波声讨浪潮,浪潮退后,留下的是颓丧的意志。
渐渐地,便有人建议向□□请降。
展颜杀掉了建议请降的乌领,重整了一下士气。但是,仅仅两天之后,一支□□军队加入了佟族的“扰边”队伍中。五千人,用了三天时间,攻占了展族的五个边界小部族。
干净利落的一战,震碎了原本脆弱的展族将士的心。
展颜采取了一系列强硬措施来激励士气,却始终无力改变军队中越来越严重的“畏战”情绪。实力相差太悬殊,宁王的威势很吓人。然后,一夜之间,不知道从哪里起头,一个流言传遍展族,说有人把战死的士兵送上迈砍大圣坡,突然毫无由来地,看到地上显出两行字:天晕红光、展族必亡。
抬起头来,天色确实是少见的青中孕红。
似乎并没有人刻意传递这个流言,但是,每个人都在最短的时间内知道了,一阵莫名的恐慌……对于神圣之地,大家心中都或多或少有几分敬畏。
然后,在紧张的威压中,忽然,宁王传来消息:愿亲赴营地同展颜和谈,寻求共识。
消息传来,整个展族营区几乎是欢欣鼓舞。展颜看到将士们的激动,知道无法拒绝这个和谈。
下午,召集谋士商讨局面,大家都对这些流言表示了极大的愤慨。愤慨过后,每个人都提出了相同的疑问:宁王究竟想干什么?
为什么花了那么多力气把士兵们吓住却又提出和谈?
商讨了一下午,大家认为,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宁王需要得到展族的某种东西,并且志在必得,所以以“一族安危”作为交换这件东西的背景,迫使展族不得不接受他提出来的条件。
但是,宁王明明已经具备了可能彻底踏平展族的实力,还有什么东西是他觉得没有把握获取的呢?
究竟有什么东西,竟然让宁王摆在了与“一族存亡”相同的高度上呢?展族的谋士想不出自己身边有这样宝贵的东西。
当然,展颜心里没有谋士们那么悲观。
他并不认为宁王真的会踩平展族。因为一旦宁王支持佟族,彻底踩平了展族,那么,毫无疑问便会出现佟族统一草原的局面。这样的局面,显然也不是□□乐见的。展颜相信,□□更愿意草原始终保持一个相对平衡、彼此牵制的局面。至少,他认为,这一定是宁王的观点。他其实常常觉得自己比大部分部将都更能把握住宁王的心思。
“又要见面了!”展颜轻嘘一口气。其实,直接同宁王见面和交手的机会微乎其微,但是,就是这样一直遥相关注,甚至比自己的格索还关注。当然,芯儿例外。这世上,没有人能同芯儿相提并论。
展颜决定去看芯儿做菜,反正要和谈了,这是难得的放松时刻。展颜并不喜欢吃□□菜,但芯儿做的例外。这世上,没有任何食物能同芯儿做的菜相提并论。想到这里,展颜忽然觉得:让芯儿亲自做菜款待宁王,这个待遇有没有一点过高了?
……
傍晚时分,宁王如约到达了多那砍分部的中军大营。他没有穿王爷正装,而是穿了一袭青灰色的丝质绸衫,头发束得很整齐,束发的是一块同色的方巾。展颜知道宁王习武,御寒能力强,常年穿戴都十分随意,唯一张显皇族本色的,是一对紫色的袖口。
宁王只带了一小支精兵过来,远远留在中军大营外策应等候。跟随他走进大营的,只有玄湖双英和几个亲近幕僚,而且一下马,便全部解下了兵器。
展颜没有想到宁王如此有诚意,愈加感到:宁王提出来的条件一定很苛刻。偏偏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宁王要的究竟是什么。
展颜微笑着迎上去,朗声道:“真高兴,我们又见面了!”
凌钲微微一笑,也依照草原风俗,起步上前,重重拥抱展颜。
两人都不好说什么“风采如夕”的话,因为一抬头,便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疲倦和写满一脸的憔悴。
凌钲知道展颜压力巨大,疲惫一些十分正常;展颜却不理解,胜券在握的宁王为何如此憔悴?
当然,一切,进去再说。
凌钲走进了帐篷,一进去,便看到了满满一桌,全是自己最爱吃的菜,忽然有些鼻腔发酸。他直直盯着那桌菜,不敢偏头;不等展颜发出邀请,便径直走到客座上做好,不敢分神,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了芯儿的气息。柔和的、清淡的、雅致芬芳的气息沿着每一个毛孔钻进了他的身体里。
芯儿就在左边,就在身后。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在急速流动,所以不敢妄动,怕一转头,便会忍不住紧紧抱住她。
……
何芯恭敬地跪坐在左侧的地毯上,不敢抬头,甚至不敢睁开眼睛。她已经听到了凌钲的脚步声,轻柔的、稳定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沿着地毯的每一条缝隙
传递到她耳朵里、震颤着心灵。
凌钲就在前面,在右前方。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急速跳动,所以不敢睁眼,怕一抬头,便再也移不开自己的眼睛。
……
展颜走到主座上,亲自为凌钲倒了一杯酒,微笑道:“宁王远道而来,展某略备薄酒,蛮荒之地,难比天朝上国,王爷莫弃。”
凌钲微笑道:“夏季将至,百草吐芽,又是一番独特风光。每到草原走上一次,总觉得人生阅历便上一层次,更兼有族长盛情款待,幸何如之。”
两人举杯对饮,相视一笑。他们随意交谈几句,对饮几杯,每样菜略用了几口,但觉每道菜都丰盈美味之极。
展颜道:“贵国讲究饮食礼仪,仓促之间,略备几个下酒小菜,定不能如王爷之意,只是一番诚心想敬。”
凌钲由衷道:“如此色、香、味俱全,浑素兼配、色泽鲜明、非世间第一等灵慧之人不能为也。便是寻遍□□,也定然寻不出第二桌如此好菜。” 感慨万端,心想:芯儿真是用心之人,这许多年不见,竟一直牢牢记得我的喜好。生出强烈的冲动,想回头看看她,却终究忍住了!
展颜道:“王爷过奖了!”听凌钲盛赞何芯的手艺,感觉十分称心,心中暗忖:芯儿真是用心之人,她厨艺本高,知道和谈重要,这桌菜,竟比平日更美味三分。遥遥打量着何芯,掩不住欢欣赞叹之意。
何芯仍然恭敬地跪坐地上,听凌钲夸赞,知他喜欢,心头宽慰,随即想起两人之间阻隔重重,竟是“相逢不能相认”,又不由酸涩满溢。
展颜和凌钲本为和谈而来,菜肴虽美,却也不过象征性地略用一些便停箸不食了!
展颜待凌钲停箸,便微笑道:“王爷善用兵,不料也善作曲,一曲绕帐、十日不散,我那些儿郎们听得一个个心荆动摇。王爷好本事。”
凌钲知他暗讽自己用计造谣,微微一笑道:“诗、酒、乐皆修身怡情之物,战事紧张,正好用来调节。”轻轻回了过去。
展颜道:“王爷派兵士日夜在展某的领地上盖堡垒,如何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若需帮手,展某手下有的是精壮儿郎。”心知此招用来对付草原骑兵,最是厉害不过,忍不住出言讥刺。
凌钲笑道:“些许小事,不敢惊扰族长!”
展颜见他温和从容,呵呵一笑,正色道:“你我都是驰骋沙场之人,无需在口头上讨便宜。展某一直敬重王爷,便请王爷直告,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凌钲也露出严肃的表情道:“不瞒族长,凌钲今日前来,是诚心同族长作一笔交易。”
展颜道:“王爷但说不妨。”
凌钲道:“凌钲今日来,为族长携了三重大礼:其一、若日后族长愿纳捐贡,向父皇称臣,我朝愿封族长为“镇西王”;其二、凌钲深知族长目下物资紧张,愿提供财帛,助族长渡此难关;其三,双方若交好,自然要解除禁令,疏通商道。凌钲在我国商事方面还有些影响力,或许能提供族长一些便利条件。”
展颜心知以凌钲的身份,提出“财帛”和“便利条件”云云,说辞虽简单,背后隐然便是巨大的财富。除了第一条带有明显的歧视,给出的条件可以说是优厚之极。他不做表示,只淡淡道:“来而无往非礼也。不知王爷又要从我族拿走什么?”
凌钲抚掌道:“族长果然爽快人。凌钲冒昧,要向族长讨三样东西:其一、联合羊毛纺织协议。我朝派人到草原传授羊毛纺织方法,由贵族纺成上好羊毛线和羊毛锦,然后由我国指定的商人专责销售,不得另行贩与他人;其二、优良种马若干,视我国需要挑选马匹种类;其三……”凌钲略一停顿,接着道:“这些年,我朝多有一部分人,经由各种途径,成为贵族奴隶婢仆,今日凌钲前来,便是希望族长高抬贵手,把这些人详细造册,通通交给凌钲带回故国。当然,已经婚配的不在此列。”
展颜听到“羊毛纺织协议”,心中微微一动,记得芯儿提到掌握了一种羊毛纺织方法,但想来这是□□人特别掌握的方法,也不疑有他。按照凌钲的说法,这样一个协议,对自己的部族来说,没有什么损失,反而隐隐有赚;优秀马匹是□□的瓶颈,凌钲这一要求,是题中应有之意;至于第三个要求,虽然有些匪夷所思,却极易达成,心想,这必定是先抛出来的“砖”,等着凌钲继续拿出背后的“玉”,于是诚恳道:“还有什么要求,宁王全部说出来吧!”
凌钲微笑道:“既是谈和,当循公平。凌钲给族长三件礼物,便向族长索回三件东西,方才所说,便是全部要求了!”
展颜听到此话,微微皱眉。眼见凌钲花这么多功夫,设下这么大的包围圈,好不容易震住了自己的士兵,最后提出来的,竟然是这样几个简单的要求,实在不明白凌钲在干什么。按照凌钲的提议,达成此约,展族是“赚多赔少”,怎么想怎么划算,不由狐疑地看着凌钲,琢磨他背后的深意,但想来想去,想不到问题究竟在哪里,于是淡淡道:“展族虽小,自有自己的风骨。王侯之议,恕展某不敬,实在不便接受。”
凌钲见展颜处境如此艰难,却依然如此硬朗,心中赞叹,脸上却摆出讥刺的表情道:“族长如此拒绝我国好意,眼见便有灭族之祸。族长为一己‘风骨’而置族人安危于不顾,实为迂腐不智之举。”
展颜淡淡道:“王爷势大是实,但战场之上,变幻莫测,未见得我族必败。此外……王爷难道诚心协助佟族?便不怕佟族统一了草原?”
凌钲笑道:“佟族族长几个儿子均战死,眼见乌扎克兄即将接位。想来族长也知道,凌钲同乌扎克兄交情极深,凌钲当然希望乌扎克兄一统草原。”
展颜道:“贵国给展某备下一个‘镇西王’,想来也不会错过给乌扎克一个‘镇东王’吧?”
凌钲冷笑道:“族长当我国封王如此简单吗?若非父皇看得上眼的人,便是着力讨好,也未见得能让父皇动心。”
展颜看了凌钲一眼,冷冷一笑,和谈暂时陷入僵局。
凌钲缓了口气道:“看来此事上不易达成共识。不若我们先看看其余条件,谈成一条便记录下来,族长以为如何?”
展颜心想,既是和谈,总要让□□讨些便宜,便先允了凌钲要的三件东西也无不可。当下点头道:“如此也可以。”
凌钲淡笑道:“不若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凌钲要带回我朝滞留贵族之人,族长无异议吧?”
展颜想了想,轻轻点头。
凌钲道:“那我们便先把这一条记下来吧!”
展颜点头,吩咐何芯道:“芯儿,取……”正准备吩咐何芯取文房四宝,一句话出口,忽然想到了一事。在他心目中,从来没有把何芯看作一个□□人,此时忽然想到,如果当真立了此据,按照第三个约定,何芯也是必须交给凌钲之人,于是临时改口道:“取茶来。”
何芯点头,身子有些微微颤抖。她依然不敢抬头看凌钲,却早已听懂了凌钲的意思。
羊毛纺织方法,是秘密研制的,尚处于保密阶段。听凌钲一口说出此事,她便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凌钲的极度关注。凌钲必定也是想到了,自己钻研这种技术,是为了在展族推广。他掌户部多年,深知其中厉害,预先便掐住这个财源。
待听到第三个要求,已经知道凌钲和谈的目的是什么,眼见有望回□□,心下激动不已、感动不已。听展颜吩咐她取茶,不敢怠慢,从茶炉上取下温了很久的热茶,站起身来,缓缓向两人走去,眼睛依然盯着地上。
一步迈出,已经听到展颜对凌钲说:“王爷要带回贵国之人,展某无异议。不过,我要保留一个。”
何芯一怔,当然知道他要留的是谁,心下一惊,脚步顿停。
凌钲在心底叹了口气。他花费大力引着展颜在“封王”问题上动脑筋,便是想分散展颜的注意力,让他接受第三个条件。一旦立字为凭,便多了一成救星儿的把握。眼见展颜马上就要踩中圈套,却及时反应过来,不由扼腕痛惜,知道自己的目的毕竟不可能轻轻松松地达成,当下摆出一副不悦的表情道:“族长这就没有诚意了!凌钲受父皇委派前来谈和,若恰恰漏了其中某人,被家属问到,未免笑话父皇办事不周。事关皇室颜面,是绝对不能让步的。”
展颜摇头道:“我只要留下一人。若当真让贵国皇上为难,我可以在其他方面弥补。便是多出几十倍的代价也无所谓。”
凌钲哂道:“我朝地大物博、国民富庶,颜面事大,财货事轻。这个条件,断不能更改。”
展颜看了何芯一眼,淡淡道:“既是如此,我们今日的和谈恐怕是无法达成一致了!”
凌钲摆出惊讶的表情道:“族长竟为一人而拒巨利,不怕寒了族人之心?”
展颜道:“王爷通达之人,想也知道,生命中原是有不可替代之人,望王爷体谅。” 一边说着,眼睛已经定上了站在凌钲身后的何芯,满眼的爱怜横溢。
凌钲听他说“不可替代之人”,又见他饱含爱慕的眼神,心中大怒,当下冷冷道:“便是族人的安全也不在族长考虑之列?”语气中透出浓重的威吓之意。
展颜见凌钲如此,也起了疑心道:“王爷如此不留余地、咄咄逼人,未免惹人怀疑,背后是否另有目的。”
凌钲道:“族长强行要留我朝之人,不知此人是否愿意留在贵族?若非所愿,族长一力相强,又不知究竟是何居心?”
这句话厉害之极。展颜想到自己一心一意爱慕何芯,何芯却拼了命地要回□□,心中挫败。
本以为是极简单的一个条件,不料竟然牵涉到芯儿;本以为是一次寻常的和谈,不料竟面对了一生中最艰难的决定。展颜心知宁王既摆出了“天子颜面”的大帽子,断然不可能在此事上让步。
他表面上一直同宁王针锋相对,毕竟知道今日宁王势大,属下兵士普遍畏战。虽觉得凌钲未必乐见草原一统,但若当真不留余地,彻底激怒了他,情况又是两样。并且凌钲提出的条件优厚之极,若自己为了何芯一人而彻底拒绝了和谈,实在不知该如何对属下将士解释此事;若接受了宁王的条件,就这样稀里糊涂把芯儿送回□□,却又如何甘心;一时心中烦闷之极,觉得无法在这个帐篷里,就这样随随便便地一个人做出决定,于是抬头道:“展某忽然记起一件要务,王爷稍坐。”起身走出了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