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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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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中的焰火接连不断地绽放,红的紫的皆有之,当得是明媚的不夜天。
夜空之下,一名青衣少年背上趴着了无生气的人,毛糙的布帛死死地将两人绑在一起。
少年手上抓着一杆染血的长枪,血一滴一滴落下,少年寸步不停往前方走去,每一步都走在鲜血上。
沿街的行人见状,避之不及,唯恐惹上血案,牵连到自己,更甚之祸及家人。
一窝在大人怀中的小娃娃许是受此间压抑的氛围感染,“哇哇”地哭出声来,这么哄都哄不住,那人实在没辙了,只好上手捂住小娃娃的嘴匆匆离去。
“七月七遇上死人,真是晦气,也不知道避着点人。”
少年也曾向他们求救过,可碰过多少次壁早就数不清了,世道人心薄凉,自保为首,尊崇的乃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少年已然心死没向他们求救,更没向这些人投去一个眼神,显然是神思正处在恍惚之中,每迈出的一步都是凭借着本能。
直至长枪上的血不再流,那踩出的血印也只剩月牙弯弯大小,少年才走到一处干净的门扉前。
少年用未沾血的手牢牢地抓住门上的铺首,一下又一下敲上那扇门,却不见一丝回响。
“阿兄,开门呐!阿兄!”少年便是赵令和,她的身板被压得弯了些,声量却一点点往上加着,迫切希望里面的人能听到自己的呼喊。
“别嚷嚷了,吵不吵啊!”隔壁那户人家,一个中年男人推门而出,斥责赵令和,又见她实在可怜,心软地给她提了个醒,“他们坐马车刚走没多久,你这会儿往这个方向追……唉,也追不上……”赤脚怎么追得上坐马车的。
“阿兄……开门呐……阿兄,”赵令和这会一点听不进话,只知道一个劲地敲门。
那人本以为赵令和是个可怜人,没想到竟是个傻的,听不懂人话,讲什么都白搭,他狠狠啐了自己一口:“多管闲事!”
眼前的门久久不开,旁边的门也紧紧地关上了。
从前赵令和追着崔续玉跑,向他表达自己心中的欢喜,得到的总是些似是而非的答案,他温柔地一笑而过,她也一点都不在意。她想,这只是她私人的感情,不必强求阿兄的回应,享受这个过程便好了。
是以她从不知自己也有怨怼的时候,在此刻,她迫切需要他,需要他的支撑的时候,她得不到回应。
赵令和的手从铺首上松开,背着爹爹转身离去。
隐在暗处的两人见状,其中一人问道:“动手吗?”
“一介女流罢了,别多此一举坏了主上的计划。”
*
一水斋此刻也是拔刃张弩,恐怕一只鸟落在这门庭前就要被射杀。
庭院里、青石阶,处处皆溅血,更是躺着七七八八被一击毙命的尸首。
外头的士兵进门躬身禀报道:“报告殿下,这些杀手身上并无印信或证实身份的物件。”
“处理了吧。”
高座之上坐着的男子,身穿月白锦服,掐金边走银线,外头罩着素白鹤氅,发带垂缨落于发丝之间,玉面凤眼,一点朱红正眉心,整一个人素雅清淡极了,似尊悲天悯人的菩萨。
这菩萨似的人,便是当朝二皇子梁文瑛。
庄荀礼看着庭院里死去的杀手,心中突生不详的预感,既然他这处遭了凶,恐怕赵适那也幸免不了,他回首看向梁文瑛,说道:“殿下,草民此刻有要事,恐无法招待殿下……”
梁文瑛略一思索道:“老师可是在忧心曾经的骠骑将军,学生来时看到一批人行事诡秘,他们分道后一部分往老师这来,想必另一部分去的便是赵将军家中。”
“不过老师不必担忧,学生也派了不少人跟去,应是不会有大问题。”
“殿下仁厚!”庄荀礼向梁文瑛拱手道。
梁文瑛欣然受之,并无半分心虚。
庄荀礼如松般站在下首左侧的位置,他看着高座的梁文瑛,眉目低敛却并不卑弱,反而更显其骨气端翔。
“自老师离京后,学生便许久未见老师了,老师近来身子可还康健?”
梁文瑛垂眼俯视一身傲骨的庄荀礼,是许久未见了,确切来说,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重来这一世,他便不会再让自己重蹈覆辙。
“劳殿下挂念了,草民这一把老骨头何谈好与不好,过一日便算一日。”
“老师不如与妙德回京,既能调养身体,也免得什么山野小猴都能来老师这一水斋窜一窜。”
庄荀礼冷哼一声,气性上来了,礼数什么的也不放在眼里,就近坐了下来,“这条命谁要谁便从我这取了去,我庄荀礼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风浪没有见……”
“师父——”
庄荀礼听到是赵令和的声音,以为她与赵适都被救下了,于是腾地起身往外走去,而梁文瑛摩挲着腕间的念珠,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
“让开!”赵令和手执红缨枪横在拦着她的侍卫面前,厉声喝道。
侍卫们都是见过血的,无惧无畏,更何况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他们的刀尖利刃皆朝向赵令和身前去刺去。
“住手!都放下!”
庄荀礼推开这些侍卫,本想问赵适是否安在,却一眼看到垂在自己小弟子肩头的脑袋。
他顿时哑言,哆嗦着一双手要去看其下面容。
赵令和走到此刻,身心俱疲,眉宇间是藏不住的戚戚惘惘,当师父一脸不可置信地去探爹爹的呼吸时,她终是落下了压抑许久的泪水。
赵令和像看见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着庄荀礼的衣袖,十指间夹杂着淤泥,看不清它最初的样貌。
庄荀礼也任自己的小弟子抓着,心中愧疚万分,若自己当时再坚定一点,想是还能见上赵适最后一面,如今却是说什么都晚了。
赵适这一离去,让娘亲本就不在的赵令和如何是好,他这个师父就是再亲近也替代不了父亲这一身份
“师父,救救爹爹,他们……他们都……”赵令和指节用力,很快又松了去,她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怨过路人见死不救?怨阿兄避而不见?还是怨杀人凶手心狠手辣?
可过路人顾全己身无错,阿兄恰巧离去无错,连杀害她爹爹的凶手是谁她都不知道,她又如何与师父说道!
她见过太多避之不及的人,而今站在她眼前的已是她最亲的人了,他眼底的心疼让赵令和心中的委屈又涌上来,顿时泣不成声。
她用力解着死死缠在身上的绳结,想让师父帮爹爹看看,却怎么也解不开,崩溃的她不要命地捶打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解不开啊”。
“鸰儿,你冷静点,你听师父说,”庄荀礼按住赵令和。
梁文瑛不知何时从那高座上走下,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赵令和似疯了一般,她这样理智全无的样子在梁文瑛看来竟有些稀奇,太少见了,不,他印象里自己去世前,都没见过她如此。
上一世,她初入宫闱之时已是看透了大是大非,她凭着自己见微知著的洞察力与对朝局的把控成了母帝跟前的红人,是母帝手中最利的剑,直指一切忤逆母帝的人。
无奈她视母帝为天,立誓只做孤臣,他几次试图拉拢不能。
这时候的赵令和稚嫩,情绪大起大落,还不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祝文君祝昭容。
她的嗓子已经完全沙哑了,她说:“我的爹爹,死了。”听得庄荀礼也是一阵悲痛,险些站不稳。
话毕,赵令和再是练武的好底子也撑不住,她的身形摇摇欲坠,只觉眼前明明灭灭,一瞬之间所有的色彩都失了色。
她强撑着不往后倒去,在红缨枪落地的刹那,梁文瑛动了,他亲自接住了赵令和,任赵令和倒向他的怀中。
这一次,赵令和一路走来沾上的尘泥与血色在梁文瑛的素白鹤氅上留下了难以抹去的斑驳的印迹。
梁文瑛微不可察地皱了眉,似是厌恶之色,只是很快换上了如玉的模样,将其隐了去。
“老师,让我来吧。”梁文瑛看似悲悯地对庄荀礼说,“妙德心下有愧,未能及时救下赵将军,便让妙德妥善料理其身后事,好安妙德心中之愧。”
梁文瑛一番话说得真挚,庄荀礼却也不能应下,赵适是他至交好友,如今遭人暗算身死,眼下能为他做的事也就只有让他入土为安并照顾好他疼爱的女儿。
“这等凶煞之事不好劳烦殿下,以免冲撞了殿下的千金之躯。”
话已至此,梁文瑛也不再坚持。
当务之急是将父女二人分开,只是庄荀礼与赵令和虽是师徒关系,也不便亲自上手。
梁文瑛召来随侍的女官舜华、霜叶,两人一边搀着赵令和,一边把绑缚在赵令和背上的布帛解下,父女二人就此分开。
赵适身死突然,棺椁一应事物皆没准备,在棺椁打来之前,赵适只能躺在庄荀礼屋里拆下的门板上,而赵令和则被两名女官送去了偏房。
“今日殿下光临敝庐,实是草民招待不周,只能让殿下随心自便了,还请殿下莫怪罪。”庄荀礼欠身。
庄荀礼让梁文瑛自便后,独自回到屋里,坐在赵适身边,陷入沉思。
今日这事来得突然,离他自请离京与赵适被贬出京都过去了好久,按理说,两人便已算隐居,那人就算再有仇怨想动手,又是为何选在今日。
从前今日的一桩桩一件件,他是时候好好理理了。
*
赵令和这一睡可真漫长,梦中她仍是缠着爹爹承欢膝下的孩子,伤心欲绝与她无关,血色不曾见过。
可再怎么美好都只是梦境,睁眼的那一刹那,现实种种,她所暂忘的还是一丝不落地出现在了她眼前。
她面色苍白躺在床上,伸手至半空,喃喃道:“爹爹。”听之心碎。
她四下看去,左右都不见爹爹的身影,便掀开被子起身要去找爹爹。
刚开门就撞上了前来的梁文瑛。
梁文瑛那素白的鹤氅因沾上了污迹实在穿不了,早已换下,只是内里仍是昨日的锦服,手上端着从舜华那截来的熬给赵令和的汤药。
他将赵令和衣衫不整,素脚跑来的样子全然看在眼中,似柔弱的雀儿,他顿时产生了一种尽在掌握的感觉,如此他便也算来得早了吧,
“醒了?”
赵令和不识得他,心中也有惦念,自然没搭理他而是跟他擦肩而过。
梁文瑛眸色一暗,却是温润地说道:“赵娘子可是要去寻令尊?”
赵令和甫一听闻,刚踏过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她转身:“你知道爹爹在哪?”
梁文瑛未答。
赵令和看他走到床榻边,将汤药放在一旁的小桌上后又回身看眼自己,她知晓他的意思,无非是要自己先喝药。
她走去端起那汤药,一咕噜全喝了下去,抬头再问:“你知道我爹爹在哪?”
他又侧身而立,没与她对视,说:“不若赵娘子先正一正衣冠。”
在赵令和耐心告罄之前,他又补充道:“想是令尊更愿见到女儿被照顾地很好的样子。”
赵令和沉默地接过梁文瑛递来的衣裳,在她的观念中从来没有过男女大防,是以她没有躲到屏风后头去,而是直接换上。
换好后,她正要踩上床边的鞋,梁文瑛又递来湿布,她看着他的后背,忍不住说:“真麻烦。”
她随意擦了擦穿进鞋里,已是不耐,“可以了没?”
梁文瑛这才转身,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