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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天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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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令和一身素衣而来,也算是穿上丧服了,她见过师父后直直地在棺材前跪下,没有半分缓冲。
棺材是昨日梁文瑛派人着手准备的,匆匆忙忙的,总有些粗陋。
棺材内,赵适由人洗净了送进棺中,苍白俊朗。
赵令和趴在边上,看着惨死的爹爹,心下仍是一酸,可一滴泪不流,她的泪皆在昨日流尽了。
她别过眼去,事已至此,她要振作,要执枪,要仇者血溅三尺,要他们不得好死。
“师父,爹爹因何而死?是谁害他?”
梁文瑛本以为自己能见到她哭喊爹爹的模样,不想她对庄荀礼冷静询问,眼里话里尽是执拗。
倒是显出几分前世的松姿来。
庄荀礼一宿未睡,坐在这儿想了许多,眼睛熬得发红,眼下青黑一片,他似回忆般述说着:“你爹孤傲清高,虽是武将,却一身文人的臭毛病,褪去甲胄战袍比那些酸儒更似文臣。
是以他这性格,朝中有不少人看不惯他,别说他一朝落魄,就说他刚立下汗马功劳,声望正隆之时,都有敢使下作手段的。只他不屑一顾,率性惯了,也说不清多少人在此中掺了一脚。”
庄荀礼扶起失怙的小弟子,道:“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这条路不好走,于你更甚。”
“师父只管给鸰儿指个方向,至于前路多难走,鸰儿晓得没有那等求仁便得仁的事,只是生养之恩大于天,鸰儿如何能将杀父之仇抛之脑后去做那闲云野鹤。”
从前想过的日子是过不成了,小桥流水,淡烟疏云,望爹爹转世能投个好人家,替她做山间轩郎。
赵令和私以为自己已极力克制情绪,但她的声音里仍有止不住的颤音,该是多痛只有她自己明白。
“你是女子,你爹爹宠你,才教你舞刀弄枪,才央我收下你,你根本不了解,身为女子,便是你行事的最大限制。
无论你做何事,少不了有人戳着你的脊梁骨,卡着你,扣下你,这样你待如何?
你要争辩,说你的理想,你的志气,他们说你该回闺房,回宅邸,驱你嫁人生子,相夫教子,这样你待如何?
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从古至今,女子卑下,现今因着……”
庄荀礼说着瞥见梁文瑛默默站在一旁,止住了话,只道:“固有之念难改!”
赵令和从前总躲懒,师父的考校总是能避则避,往往也有阿兄挡在前头,这是第一次师父只为她出的题,她要用尽这一生求索,印证。
“女子,也是应天而生,既如此,降世便是承载天命,身为女子,我自豪自得!”赵令和想也不想便答道,只是她尚年轻稚嫩,许多未想明白,仅凭心中的仇恨推动着她前进,“我不要志气,不要理想,也不怕人戳我脊梁骨,我只报仇!”
“狂语!”庄荀礼斥道,“如今是无法无天了,天命也是我等能妄议的!”
梁文瑛前世初见赵令和是迟了多久,他从未听她说过这等话,如此稚气未脱又意气风发。
他心跳倏忽漏了一拍,原来是迟了一世。
“老师无妨,赵小娘子率真,妙德只当戏言,听后便忘了。”他想,他忘不了,他要记得她的一字一句,困她,囚她。
不知她能否从他这个重活一世的天命中逃脱。
“真是和之归一模一样的性子,无惧无畏,吃过苦头也不改……”
赵令和捏紧拳头,爹爹吃过苦头,她都会一一避开,藏锋露怯她会做得很好,直至报仇雪恨。
“老师不也是如此,不屑与小人同流才落得如此,老师舌辩群儒的盛况妙德也有所耳闻,只叹未能亲眼所见。”
“老了啊,”庄荀礼一声感叹后沉默良久,“罢了,你有心去查的话,我怎么也拦不住,但我只说一点,你若是能力不足,说再多也只是推你去送死。”
“谢师父!”
“那时你爹打退北朔立下战功,气盛,先皇问他要什么赏赐,他脱口便是要打击门阀制度,提拔寒门庶族,虽然这一直是先皇想做的,但无疑是动了世家贵族的利益。”
“你便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吧,只是谨记一点,保护好自己,你爹也更希望你好好的,而不是涉险。”
“鸰儿记下了。”
究竟记下多少,做不做,也只有她自己才清楚,旁人干预不得。
赵令和再次笔直跪下,屋内两人都猝不及防,这一次,她跪的是尊师。
“师父的教导之恩,鸰儿没齿难忘,只是往后再不能跟着师父了,自跟着爹爹拜师以来,鸰儿不思进取,课业也做得没有师兄好,师父是不是也经常在想,真是一块不可雕琢的朽木。不过没事,过了今日,便不会有人丢师父的人了。”
“怎么,想出师门了还是不想认我这个师父了?”庄荀礼吹胡子瞪眼,佯装生气道。
赵令和只摇头,她怕自己要做的事牵连到庄荀礼,却也说不出口与师父断绝关系的话来,师父于她,已算另一个父亲了。
“拜师那天就与你说过,我这师门随性的很,却也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课业不合格,我是不放人的。”
庄荀礼点点她的脑袋,问道:“记住了没?”
“还有拜师帖那些补上啊,”庄荀礼弯腰扶起赵令和,絮絮叨叨道:“今天让我这一把老骨头弯两回腰了,以后可不许了。”
赵令和心下奇道,不是说想不起来,不补也可嘛。
庄荀礼看穿了小弟子的想法,耍赖道:“为师提醒你了啊,不可不记。”
赵令和仔细看师父的精神明显不济,还是强撑着与她说着,生怕什么漏交代了。
“待鸰儿做完一切,一定给师父补上!”她坚定向庄荀礼鞠了三躬。
赵令和告退,来时匆忙,家中许多东西都未收整,这一去,再回来就不知是何时了,她要回去把该带上的都装进行囊里。
她再看了眼爹爹后转身向外走去,房门因拆下来还未装回去,无需推门,她直直面对的是外头的绵绵阴雨,下得不大但格外磨人,仿佛是要渗进骨子里的凄冷,挣扎无能。
爹爹当时面容淤血发绀、肿胀,极有可能因盖帛之刑而死是否,呼吸的权利被剥夺去,该怎么挣扎,多折磨,可爹爹那样的人更气愤的是死在小人手上,而不是死在报效国家的战场。
梁文瑛见没什么好看的了,加之昨日与庄荀礼该说的都说了,也没说动庄荀礼跟他回京任太傅,意料之中,正想告退。
却听庄荀礼开口道:“殿下,我有个不情之请。”
“老师请说。”
“望殿下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托我那小弟子一把。”庄荀礼苦笑,“她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吃苦头事小,我就怕她因此丢了性命。”
前世她一腔孤勇,确是做到了承载天命,隐忍狠绝,完全不需要靠他人,只是其中磕碰受伤难免。
梁文瑛想着不免轻笑,他说道:“既是老师的小弟子,也算得上是我的小师妹了,我多加照顾也是应当的。”
“谢殿下。”
*
之后五日,赵令和除去守灵的时间,都在整理赵适书房的东西。
那日,赵令和回去,玉兰巷还是往常那样,好似什么都没改变,他们的家门大开着,仍停留在她离去的那个晚上。
赵令和进门,庭院中的枯叶又多了许多,一阵风起,纷纷扬扬。
书房里,她把散落的典籍都收整好,所有都归为原位。
在打扫赵适书桌的时候,赵令和看到了一张信笺,署名怀安,信中的内容多是问候,用词极亲昵,最后又提到他不日便要入伍从戎,长途跋涉,云月作伴。
怀安又是谁?爹爹从未与她提过,信中也没有出现他对爹爹的称谓,不好猜测。
不过,从军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比起与人斗嘴皮子,她更愿意手上见真章。
她将这张信笺收进怀里,其余也没什么了,她断定赵适是死于盖帛之刑,可在现场,赵令和并没有找到施用了盖帛之刑的刑具,诸如黄纸或透气性差的织物都没见到。
她不禁懊恼,若是当日能保持理智就好了,这证物虽不一定能帮她找到凶手,但万一有用呢,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她四下看去,几个大的书箱皆被捅穿捣毁,开了几个大口子,那几个箱子她再了解不过,她写的书法字迹与师父布置的课业都被爹爹收在了这些书箱中,留作她成长的纪念。
但他们不清楚,所以这般破坏,是想找什么东西,爹爹这里有什么是他们觊觎或是忌惮的?
赵适不爱与她说政治上的事情,说得多的也只有他做从军时在北朔边外的风光趣事,是以,她对此毫无头绪,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收拾完后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门,任由大风吹着,静心修心。
世族,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可不是君子,她要报仇,定是从早到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