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拔刀》竹之禾

56、花曼青

　　星罗宫依山而建，每逢秋末时节，漫山遍野的绿意褪了色，便会现出一大片枫叶林来。从山崖之巅望下去，满目皆是血色，扑面而来的风里隐隐带着血腥气，仿佛风也较往常肃杀了。这样的时节，被处决的刺客总是分外的多。或是因身份泄露，或是因刺杀不力，或是因为叛逃。
　　又或者，仅仅是被怀疑对圣主不忠。

　　花曼青立在山崖之下，默默回想着近日星罗宫生出的种种事端。
　　一刻之前，她外出归来，照昨日的密令排列火烛，可那条上山的小道始终隐身。
　　密令换了。
　　星罗山下一大片荒原不设护卫，可通往其中心的山崖却是由密令守护。错落排列的火烛是打开上山小道的机关，按照常例，有任务的刺客会得到机关密令，在她回来之前，密令不会变更。
　　除非，她受到了宫主或圣主的猜忌，成了一枚弃子。
　　正犹疑间，身后响起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姐姐回来了？”

　　花曼罗站在距她几步开外的长廊上，笑吟吟地歪头看她。

　　“怎么不回去，向宫主大人复命啊？”她问。

　　“是你做的手脚。”

　　“我？我能做什么呀？除了弄毒和耍弄男人，我可是什么都不会。”花曼罗玩着自己落在颊边的头发，眼风斜斜地扫着花曼青，姿态甚是妩媚。

　　花曼青向来看不惯她这副妓子做派，皱眉道：“是圣主派你来的？”

　　“猜对了！”她轻轻一拍手，“姐姐终于聪明了一回！”

　　“他有话问我？”

　　闻言，花曼罗笑得花枝乱颤。“有话问你？哈哈哈哈，姐姐，你以为，你的小动作，圣主大人一无所知呀？”

　　“你跟踪我？”

　　“我跟踪你？哈哈，姐姐，你果然还是那个呆木头！”

　　“你对我用了迷香？”

　　“我的迷香不会让人说出真正的秘密，不过，姐姐这么紧张，看来圣主的怀疑是真的了。”花曼罗笑，“其实在你问出这些问题之前，圣主没有任何证据，只是生了疑心。不过疑心什么的，也没什么所谓啦。姐姐不知么？宫主身边的侍女每年都要换一批，早在一年前，姐姐被选中的那一刻，就差不多是个死人了。”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很简单，圣主不希望宫主有真正的亲信。可姐姐呢？”她慢慢走近花曼青，脚下宛如踩着莲花，一步一步，曼妙婉约，摇曳生姿。

　　她很近地瞧着花曼青，一字一句地道：“你爱上他，为他做事，他却在利用你，姐姐，你比妓馆里的妓子还要不值钱。”她的语气无比刻毒，眼睛却仍笑得弯弯的，“不止求他玩你的身子，还要请他玩弄你的心。”

　　花曼青屏住气息，捏紧了拳头。

　　眼前大袖一闪，宛如轻纱漫舞，金色的粉尘如飘雪般落下，一股清甜醉人的香气弥漫在空中，如陈年酒酿，如少女体香，教人手脚都酥软了。

　　“一提到宫主大人，姐姐就会失控呢，真有趣。”花曼罗足尖点地，飞速退后。

　　粉尘落尽，花曼青并未倒下，她脸上多了一块白帕，覆住了口鼻。她倏的抬手，几枚银针飞矢般射出。

　　花曼罗挥袖格开，笑道：“我刚刚说错了一点，姐姐其实，从没被宫主宠幸过吧？”

　　“这样的姐姐，更下贱了啊。宫主大人宁愿找活死人发泄，都不愿碰姐姐一根手指头。”

　　花曼青咬紧嘴唇，正待再度抛针，花曼罗却一跃而至，逼近她身侧。暗器在这般近的距离反而不易发出。
　　两人赤手空拳，近身而斗。

　　花曼罗不住地言语相激，花曼青面上涨得通红，一是血行上涌，二是动了怒气。手上招式越发凌厉，毫不容情。

　　这是近乎搏命的打法。花曼罗同她师出同门，功夫不相上下，只是体力和耐力不及。此时虽面上还笑吟吟的，心下却焦急不堪。

　　不意间，胸口中了一掌，身子连连后退。她脚下一软，跌在地上。

　　花曼青逼近她，手中银针便要刺下，却见她抬起脸来，满面泪痕。

　　“姐姐……妹妹好快活，快动手吧，能死在姐姐手里，也好过给那些男人抓住折磨死。”

　　花曼青微微怔忪。
　　很久之前，她也说过同样的话。那时她们初出茅庐，一同前去刺杀一位朝臣，却给围困在一间密室内。
　　那是个陷阱，围捕她们的陷阱。外面的脚步声渐渐逼近，花曼罗哭着求她杀了自己。

　　这也是个陷阱。她在演戏。

　　刺客生来就是一枚一枚的棋子，棋子之间怎会生出情谊？便是有，也会给执棋人毁掉。

　　花曼青微微眯眼，只停了短短一息，手中银针朝她颈侧刺下。

　　触手却是一片坚硬。她还是中计了。
　　手腕急撤，却来不及了。
　　高手过招，胜负本就在一息之间。一个小小的破绽，就会致人死命。

　　花曼罗已撕下了她的面纱，对着她吐气如兰，娇声笑语：“姐姐，我没你那么狠心。这是我为你备下的黑甜香，你好好睡。”

　　黑甜香是她研制的毒香，可以让人沉醉于酣甜迷梦，长醉不醒。

　　花曼青慢慢倒下去，像个乖巧的孩子，双手交叠在脸下，很快便睡熟了。

　　花曼罗仍在笑着，笑容渐渐变得悲伤，像是戴了哭笑面具。

　　片刻之后，她趴伏下来，把面颊贴到花曼青额上，轻柔地蹭了蹭。
　　“姐姐，你好好睡。”

　　这时，一只手猛地攥住了她的后颈，与此同时，几根银针深深没入她脊椎正中。她大睁着眼，眼底的笑容和悲伤还未散去，身子却软软地倒了下去。

　　脊椎是人致命的要害，给银针刺中，便是侥幸不死，也会永远瘫痪，后半生只能在床榻之间度过。

　　花曼青慢慢起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默立片刻，又蹲下来，轻轻阖上了女人的双眼。

　　再次起身时，她呆住了。
　　她看到了坐在水阁里的男人，就在她和花曼罗十步之外，他许久之前就在那里了，可他似乎全没有留意到这边的动静，正侧首望着水面出神。

　　花曼青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几步，这时，水阁内的情形一览无余，她看清了男人的装束。
　　和往日一般无二的月白宽袍，衣带松松地挽着。唯一不同的是，腰间多了把长刀，刀鞘处的朱红宝石在秋日荒凉的日光下泛着血色微光。

　　“主上……”她失声道。

　　男人转过脸来，看到她，脸上没有一丝惊讶，唇角带着她再熟悉不过的淡漠笑意。

　　“主上，属下……”她垂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还以为你会落败，才带了刀出来。”他说着，摘下长刀，随手放于身前矮几上。

　　“我……属下有罪。”花曼青只觉心跳得极快。

　　“何罪之有？”

　　什么罪？她杀了同门，这在星罗宫是大忌。
　　再者，虽然事发突然，可她如此不回禀便贸然行事，恐怕会毁了宫主多年的谋划。
　　至于第三条罪……第三条罪太过隐秘，是她心底的秘密。
　　那即是，她爱着他，爱得很深，如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也许正像花曼罗说的那样，她是个很下贱的女人。爱上了每日吩咐她做事的上级，极力掩饰却还是露了痕迹。她太笨了，不懂人心，连做戏也要现学才会。

　　男人走近，温声夸赞道：“阿青做得很好。”
　　“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花曼青依言照做，对上的是他漆黑如墨的眸子，近在咫尺。
　　他幽幽地看着她，眸中有什么在翻涌，她看不懂，只是不自觉张口，想要回话。

　　“我……”她正要说些什么，男人忽然钳住了她的后颈。
　　猝不及防的，温热的唇覆上来，将她要说的话压回了舌下。

　　心神忽的陷入了迷醉之中，仿佛那黑甜香此时才发作。男人的口中似含着蜜糖，她贪婪地吮吸着，浑身颤抖。

　　男人将她抱坐于水阁的围栏上，一手扯开她的衣带。衣衫一件件落入水中，悠悠的飘荡，打着旋儿。
　　围栏极窄，他紧紧握着她的腰，他的双手是她仅有的依靠。她迷迷糊糊的，身子随着他轻颤。

　　心神迷蒙间，她看到他漠无表情的脸。
　　花曼罗的声音骤然响起：“不止求他玩你的身子，还要请他玩弄你的心。这样的姐姐，更下贱了啊。”
　　脑中有什么轰然崩塌，与此同时，心神却飞上了极远的天际。

　　*

　　醒来时，身上披着一件单薄的衣裳，是她自己的外衣。绯红的轻纱，罩不住他留下的痕迹，很浅淡的青痕。

　　天色将暗，水阁内却还未点灯，男人坐在水阁另一侧，背对着她，身影有些萧索，有些孤寂，让人看了心里难过，仿佛心头也染上了那寒雪般的寂寞。

　　她拢着肩头，默默地看着他。

　　良久，是他先开口了：“我有没有对你说过，北疆其实是个很美的地方。那里的秋日很短，不似帝都这般漫长，冬时时常下雪，一下便是一整月。阿葵很喜欢下雪，每到雪天，都会求我带她去堆雪人。”

　　她安静地听着，等着他说出那句话——

　　“带阿葵回去罢。”

　　顿了顿，他续道：“你身上的蛊毒，两日内会自解。”

　　花曼青指尖微颤，动了动干渴的唇：“主上不一起走么？”

　　“我还有未竟的心愿。”他手中摩挲着那块腰牌，微微侧首，似是要回头看她，可终究只是停在那里。

　　“阿青，这是我最后的命令。”他说。

　　心头涌起一股酸涩。

　　花曼罗说她是木头，其实一点儿也不错。她很迟钝，对于人心，对于情爱，总不及常人易感。

　　可此时此刻，她的心澄澈如镜。

　　不止看清了眼前，过往的种种，往后的种种，一齐在眼前清晰地滑过。

　　“我明白了。”她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