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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山陵崩 ...

  •   永昌国万寿无极十六年,长盛宫,深夜。
      今夜天色昏暗,星月无光,明明已是枯秋,却起了风,阴云在夜空中翻滚着,似乎是要下雨了。一个身着灰袍的小内竖,提着一盏风灯,步履匆匆地穿行在宫道上,向政事房赶去。斑驳的树影落在宫墙上,树叶簌簌作响,豆大的烛火,在风中忽明忽暗。
      为方便及时处理政务,历朝帝王都有在寝殿附近设置政事房的习惯。到了这朝,政事房就设在龙桓殿外的西南角。此刻,大丞北宫大渊正在政事房内值守待命。
      值夜原本自有大夫们轮班值岗,并不需要他亲自当班。因着近几个月皇帝身上不大好,上朝也是时断时续,阖宫上下都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北宫大渊便索性命人在政事房收拾布置了屋子,将办公和起居都一并移了过来,已有一月有余。
      永寿帝已是永昌国的第十五位皇帝。永昌国地处东南,西北多高山,皑皑白雪终年不化,东北多密林,崇山峻岭难以翻越,倚靠着天险形成的天然屏障,200余年来偏安一隅。穿云山脉是永昌国境内西北最高最长的一条山脉,山上融化的雪水形成了不息川、不竭河两条大江,一条向南汇入幽幽海,一条向东汇入无垠海。河流在中下游冲积出肥沃的平原,形成大量适合耕种的土地,又被勤劳的农民耕犁成阡陌的农田。海内有鱼虾,林中有野味,靠着丰富的自然资源,永昌国的百姓们也算得上是家有余粮、安居乐业。
      永寿帝近年来沉迷于炼丹修仙之术,广纳天下方士,宫中特意设了炼丹房,内有炼丹炉百余鼎,由方士们日夜不停地试方制丹。丹药服用过后,确实能使人感觉飘飘欲仙,奈何金石毕竟有毒,毒素经年累月地积累下来,永寿帝的身体虽然外表看起来似乎依旧健朗,内里却早已是破败不堪。
      今年入秋下了几场雨,气温骤降,宫里好些夫人和年龄尚幼的皇子皇女们都感染了风寒,医人们忙着请脉、开方、煎药,几服药吃下去,倒都见好了起来。永寿帝起先只是起了几声咳嗽,并没太放在心上,一日早朝回来,突然发了热,到了晚上,高热不退,人已是昏迷了过去。医人们小心翼翼,慎之又慎地斟酌思量着开了退热的方子,又着内侍去冰室取了冰,由宫女服侍着擦拭全身。就这样迷迷糊糊烧了有三日,才渐渐退了烧,却留下了咳疾,夜里咳的尤为厉害,且多黄痰。医人们开了疏风宣肺、止咳利咽的方子,方士们也献上了能“医治百病”的丹药,万寿帝的身体又看似一日日地好了起来,只是精力大为减退,还是初秋,龙桓殿四周就拉上了厚厚的帷幔,烧着十几盆炭火。随着天气变冷,皇帝变得更加惧冷畏光嗜睡,早朝已是勉强,政事就先交由大丞北宫大渊代为处理。
      穿过龙桓门,就是政事房。小内竖敲了敲门,值班的小吏打开门上的小窗露出一个头来,见是宫里向外庭传达命令的内竖,急忙开了门,谄笑着问了一句:“这夜黑风紧的,怎么还劳烦您来一趟。”小内竖面色严峻,并不接话,只要往里进。值班的小吏便心里咯噔一下,隐隐觉得有大事要发生,当下再不敢多言,忙不迭的拿起手边的灯笼,向前引路。
      此时,大丞北宫大渊正在政事房正殿里阅处奏章。今日的奏章,大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有各州的各级官员向皇帝请安的,有汇报地方风土人情的。其中有两个奏章,一个是来自北方的定坤关,说的是两个月前,定坤关有守将因为玩忽职守,导致存储军粮的仓库失火,结果足够军队过冬的粮食被烧的一干二净。守将被判了死刑,今日已被正法。定坤关是永昌国北方抵御外敌入侵最重要的一个要塞,依穿云山山势而建,关外就是万丈悬崖,拔地倚天,易守难攻。过了定坤关,除了不息川和不竭河,国都就再无天险可依,因此民间流传着“定坤关破则国破”的说法。军粮失火烧毁,不仅动摇军心,还浪费了朝廷的粮饷,加重了百姓的税赋,不可不严惩!一个是来自丰州州长的奏章,说的是因为近年来气候转寒,西北的穿云雪山到了春天迟迟不化,不竭河水量骤减,州内部分河床逐渐枯涸,无法满足两岸农耕的需要,伏乞皇帝圣鉴施行,拨钱修建引水和储水的水利设施。北宫大渊揉了揉眉心。丰州在永昌国东南,不竭河中下游。他读过丰州地方志,历年来,因为河道淤浅和夏季暴雨引发的水患不少,河水要断流枯涸了,倒是头一遭听说。正想再看,桌上燃着的蜡烛却突然爆了灯花,劈啪作响,烛光忽明忽灭,奏章上原本工工整整的字迹也随着光影晃荡。他本就心烦意乱、心神不宁,便随手批了句“知道了今年兴修水利的库银已拨完待明年再议”后便扔到了一边。
      北宫一族在永昌国也算的上是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北宫大渊三岁开蒙,十七岁跟随父亲入朝为官,不到三十岁已位列六卿。他的祖上也曾只是为皇帝鉴马、驯马、饲马的马官,因鉴马眼光独到,特别是在鉴选戎马方面颇有建树,立了军功,被封了官爵,世代承袭下来已有百年。北宫氏鉴选驯养出来的戎马,毛色油光发亮,体格健壮匀称,根据工作类型不同,乘用机敏,驮用厚实,总是深得将士们的喜爱。北宫氏的后人世代进取,并非靠着祖荫功勋混吃等死,到了北宫大渊祖父这辈,已官拜大丞,辅佐皇帝统治天下。他的父亲继承了祖父的职位,他又继承了父亲的职位,如今北宫氏族已经权倾朝野,风头无两。浸淫官场二十余载,北宫大渊深知帝王的更迭决定着世家的盛衰。为此,他等在这里,就是要一定保证,登基的皇子,只能是他的妹妹,永昌国皇后的儿子,当今的太子。新帝的衣冠已经准备好,年号也早已拟好,只待得到最后的消息。
      前天夜里,久卧床榻的永寿帝被痰堵塞了气道,万幸侍寝的夫人发现的及时,以口吸痰方才得以缓转,又用了一粒方士们献上的金丹。第二天早上,永寿帝精神大好,难得的上了早朝,还考问了皇子们功课,夸太子博古通今,是栋梁之材。今日晚饭后,已有小吏来报了永寿帝今日的起居注,说今日晨起,皇帝先是自己下床出了恭,然后由宫女们服侍着净手更衣,早餐用了一碗燕窝鸡粥,一个奶香银丝卷,三个鸽子蛋,几口酱黄瓜,又多吃了两块肥鸭,两块鹿尾。随后,皇后带着夫人们和未出阁的皇女们去龙桓殿问安。永寿帝心情大好,命人中午在御花园的瀛洲水榭旁摆了席,北宫皇后察言观色,又安排了宫中的乐师奏乐助兴。更不乏善于揣度圣意的宫人,准备了各式新鲜热闹的曲艺杂耍。永寿帝龙心大悦,上至皇后,下至乐师、杂耍技人,人人皆有赏赐。宴席散去已是下午,永寿帝坐着软轿回了龙桓宫。想是这两天着了累,加上皇帝中午兴趣盎然,喝了小半壶酒,又多吃了半碗饭,龙桓宫又拉上了重重的帷幔。永寿帝补眠到傍晚,说身体有些困乏,午饭用的多,就不用晚膳了,由宫女们侍候着喝了一碗羊乳,便就寝了。
      “看来要等过这个冬天了!”,北宫大渊正这样想着,就听窗外传来小吏的禀告之声:“大丞,宫里来人了!”北宫大渊心下一惊,不知吉凶祸福,忙道:“快传!”
      只听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小内竖跟在小吏后面进来,来不及整理仪容,便快步走到案前,从袖中掏出一个竹筒,恭敬地递到北宫大渊面前,任务完成后便垂首默默地退到一旁。
      北宫大渊从小内竖手中接过竹筒,对于竹筒内信件的内容,脑海中罗列着各种可能性。竹筒小巧,上面的火漆封缄还完好无损。他打开竹筒,取出里面的锦帛,锦帛的一边有明显的撕口,看上去是从什么应手之物上慌忙扯下来的。他打开锦帛,上面写着三个字,笔迹略显慌乱。
      小内竖见大丞心怀忐忑却迫不及待的打开竹筒、取出锦条,又面色凝重但难掩一丝窃喜之色地将其合上,而后,匆匆起身,从里间上锁的书柜内,取出一个木雕鎏金的奉天诰命盒,从盒子中拿出一份早已起草完毕的诏书,又从印盝中取出玉玺盖上,再小心翼翼地卷起来,重新放回奉天诰命盒内后,这才坐回椅子上,靠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露出舒展的神情。与此同时,天空突然劈下一道惊雷,随即传来轰隆雷鸣,紧接着,倾盆大雨落了下来。众人皆吓得一哆嗦,唯有北宫大渊仿佛如释重负,神色放松,向小吏道:“将这里收拾一下。”又向小内竖道:“请公公随我入宫。”
      小吏忙答应着,等北宫大渊同小内竖甫一离开正殿,便忙不迭的收拾起来。待到收拾书桌的时候,偏偏不巧打翻了竹筒,锦条也跟着一起掉在了地上。小吏怕被责罚,赶紧眼疾手快地拾起竹筒和锦条,一不小心却看到锦条上赫然写着三个字“山陵崩”,吓得竹筒和锦条又脱手掉在了地上。小吏大惊失色,瞬时浑身血液逆流,后背升起一股凉意,生怕因为自己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而丢了小命。在宫里当差的规矩,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小吏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连忙拾起竹筒和锦条,哆嗦着双手将锦条放回竹筒,又端端正在的摆于桌上不显眼的地方,稳住心神继续收拾完了屋子,便急忙退出了殿外,只在心里嘀咕道:“要变天了!要变天了!”
      小内竖提着奉天诰命盒,垂首跟在北宫大渊身后,又穿过龙桓门,回到龙桓殿。此时,北宫皇后和太子已在殿内等候,地上跪着一地的医人、内侍和宫女,还有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抽抽啼啼的妇人。小妇人不过十五、六岁的身量,面容白净眼睛却哭的红肿,脸上还有个五指印子,显然是被人打了,半露着香肩,桃红色绣鸳鸯的肚兜若隐若现,是永寿帝最近的新宠赵氏。北宫皇后虽处尊居显,毕竟是深宫妇人,临此大事,内心已颇为六神无主,只是在强装镇静,见北宫大渊来了,忙迎上来,脱口道:“哥哥!”北宫大渊握住她的手,轻拍示以慰藉。有医官上前禀明情况,永寿帝是亥时薨的,侍寝的赵氏发现时已浑身冰凉,回天乏力,医人们用丝絮探了口鼻,确实没了气息,但在检查的过程中,发现皇帝似有中毒的症状。北宫大渊掀开被子,永寿帝耳鼻有出血的迹象,嘴唇发紫,指甲发乌,身上有大面积的青黑,确是金石中毒无疑。只是眼下,确保太子顺利登基才是当务之急,北宫大渊一声令下,大行皇帝的丧礼便有条不紊地筹备开来,中毒一事随着侍寝的赵氏和几个内侍、宫女的处死,便也草草地带了过去。
      万寿无极十六年十一月十二日,永寿帝崩,谥号高康,讣告天下,举国同哀。太子率诸皇子,北宫皇后率众夫人、皇女,大丞北宫大渊率群臣着丧服痛哭流涕于龙桓殿前。举国上下停市七日。龙桓殿内搭建了灵堂,供闻讯而来的文武百官祭奠。
      有郁人用鬯酒和香草为大行皇帝清洁了身体,擦拭干净了耳鼻的血迹,用最好的羊脂暖玉塞住九窍后,为皇帝穿上十二称上好丝绸制作的敛服,敛服外又套上一件金缕玉衣,最后撒上防腐的香料。随后举行了“饭含”仪式,由大丞北宫大渊将黍、玉放入帝王口内。经郁人妙手,永寿帝面色红润,仿若生人,哪里看得出一丝中毒的痕迹。
      同月,太子褚昊登基,年号永和,史称永和帝。新帝甫一登基,便以自己尚还年轻,治国理政经验不足为由,将辅国重任交予了舅舅,大丞北宫大渊。褚昊早在太子时期,就已在北宫皇后和北宫大渊的安排下议了婚事,娶得正是自己的表妹,北宫大渊的女儿北宫婧,如今已册立为皇后。褚昊与北宫婧婚后育有一子,在以北宫大渊为首的朝臣拥护下被立为了太子。至此,北宫大渊觉得,自己北宫氏族在永昌国的地位,算是更加稳固了。
      这一年,在永昌国东南的丰州,一个普通农户的家里,一个女婴呱呱坠地。旱灾闹了几年,赤地千里、寸草不生,田地里颗粒无收,百姓饥不择食。丰州的老百姓把能吃的都拿出来吃了,吃光了家禽牲畜,打野兔摸鱼、抓老鼠蚂蚱,野地里什么都抓不着了就吃草皮树叶,连草皮树叶都吃光了就吃土。本该是物华天宝、鱼米之乡的丰州,饿殍满道、十室九空。五岁的时候,家里再没有能力抚养她,听说中都有个大户人家来丰州收仆役丫头,就在城东市,便抱了过去,插了根草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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