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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墨香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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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滢水山庄养病期间,宁歆通过央求管家薛昂,从藏书楼借来庄主收藏的几本唐传奇。她飞快读完《古镜记》《虬髯客传》等小说抄本后,打算继续借阅丛书打发时间,孰料薛昂外出征收田租,其他仆人因没有特许,均不能进入藏书楼“墨香阁”。好在一位年长的吴管事让宁歆拿着他的腰牌亲自去书楼选书,除了庄主上锁的书箱不可打开外,其余的书卷书册她均可借阅,只需在书楼的看门人那里登记一下即可。
早饭后,宁歆将书册放入网兜,戴上素色面纱,以遮脸避风,再徐徐穿过厢房外的折尺形游廊,前往后山坡上的墨香阁。
与山庄的其他屋舍相比,墨香阁的外观内设显得有些古旧,里面的书架分为上下两层,下层放置了儒释道经典与医书,上层多为杂记选集。宁歆若想查看上层的书刊,就必须爬梯子。恰好负责书楼的老仆前几日不慎崴了脚,不便爬高上低,而书童这些天被抽调守后门去了,所以老仆请宁歆自己爬梯归还、借阅书册,他则蹒跚着退离,去了门外的花坛边修剪花枝。
宁歆脱下木屐,携书赤足爬上一丈高的木梯后,不由联想到诸葛亮在高楼上与刘琦聊天时,突然被对方命令下人“上屋抽梯”的成语故事,不禁轻笑一声。
她将传奇抄本塞回墙上的书架后,瞅见高处有一本黄绫包裹的书。于是她采取“攀援法”——双手抓住书架高处的木格边缘,再迈开腿,双脚各踩在第二层书格的两处格板上,尝试单手去够那本书。孰料,书格的接缝处水平滑开,缓缓露出墙壁后面的夹层,露出下方的旋转阶梯。
“难道墙后藏着严家的孤本珍品?”宁歆回身准备询问,可惜没有僮仆在场。她眼珠一转,在左手中指的指环处拨弄了几下,上面豌豆大小的玉石覆片轻轻滑开,里面露出闪耀的夜明珠。
宁歆从一人窄的门格缝里蹑手蹑脚地钻了进去,同时闻到一股难闻的药水味。片刻后,她赫然发现:最里面一堆乱石板后的沙土坑内,竟遮掩着一具破衣半裹的人体骸骨!
数年前,宁歆经历过黄巢之乱,见过“天街踏尽公卿骨”的惨状,她屏息忍住了叫声,壮着胆子用戒指凑近仔细一照,根据盆骨可判断骸骨属于成年男子,头顶残留黑色丝发,全身骨骼无明显伤痕。奇怪的是,它的口部半张,身子蜷曲,自喉骨至胸骨呈现出浅青黑色,而左脚骨上居然生有六个趾头!
这个六趾男人分明是生前中毒而死,且至少死了五年。但死者究竟是什么人,是自杀还是他杀?其遗骸藏于墨香阁数年,严庄主或薛管家他们知不知情?
不管如何,藏书阁二层的夹壁蕴藏了一个大秘密。此地极可能是家主的禁地,却被她误闯了。
少女一时心乱如麻,悄悄返回书架缝隙处,缓缓推回了书格,并将上面的丛书摆放整齐。其后,她在拐角处匆忙选了《洛阳伽蓝记》和《笑林》两本书放入网兜内,扶着木梯慢慢下地。她沉思片刻后,又在一楼书架上找了一本有关识毒解毒的医书,再唤来园外的老仆,装作若无其事的神情登记书名,最后携书悠然离开。回到厢房喝药时,她仍心有余悸,午饭后开始迅速翻阅借来的医书。
又过了两天,宁歆脸上的红疹渐渐结痂,肌肤有些微痒。她在严家丫鬟琴儿的陪同下,来到后花园散步,碰见一个坐在轮椅上独自观景的银发老妪,其身旁卧着一只胖胖的白毛松狮犬。
宁歆主动搭讪后,方知老妪是严庄主的奶娘周嬷嬷,六十余岁的她在七八年前患了风湿病,所以腿脚不太好。一谈及严海楼,周嬷嬷捂额叹了几口气:“槐亭郎君是我看着长大的,徐夫人在未嫁前也曾来山庄串门,没想到二人都是命运多舛的孩子……还有琯郎君,也是个苦命的……”
“槐亭郎君?”宁歆愣了愣,才想起“槐亭”是严海楼的表字,可另一人是谁呢?她不禁问道:“嬷嬷,琯郎君是何人?”
周嬷嬷神色哀伤道:“琯郎君是槐亭的表弟,学名蒋琯,父母早亡,比槐亭小一岁。二十年前,琯郎君被仙逝的老庄主收养,算是和槐亭一起长大。他们一同读书、学医、练武,感情比较融洽……谁料想,十年前云梦泽之行后,两个孩子的命运大变。”
宁歆惊讶道:“您说严庄主和蒋琯二人的命运改变,与前往云梦泽有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她见老妪垂下头沉默起来,便道,“嬷嬷既然不愿说,晚辈就不勉强了。”欠身道福正要离开。
“宁女侠请留步。”周嬷嬷抬手道,“老身从仆人口中得知了槐亭新婚期间的事情,觉得你是个重侠义、轻生死的好姑娘。有些话憋在我心里许久了,想和你说一说。”她环视了四周,低声道:“烦请姑娘将我推到西边的畅园瀑布那儿吧。”
大约过了一盏茶后,宁歆在飞瀑边听完了老妪断断续续的回忆。
原来,严庄主从云梦泽返回滢水山庄后,结识了外地女子,不愿迎娶父亲为她挑选的富商之女徐引珠,不惜两次潜逃,却被老庄主请来的镖师或江湖游侠捉回。有一回,蒋琯替表兄秘密前往云梦泽送信后,竟然失踪未归,然后少庄主关在屋内大病一场,将自己反锁居室半个月。后来他听命老庄主之言迎娶了徐娘子,成亲数月后,得了哮喘病的老庄主在一个夜晚病逝。过了一两年,有人在兰江芦苇荡边发现了一具残缺不全的尸骨,上衣、腰带与蒋琯离家时的一模一样,自此庄主变得沉默寡言了许多。
周嬷嬷擦了擦溢出眼角的浊泪,道:“自从琯郎君失踪、老庄主去世后,槐亭对老身虽然恭谨却也很疏离,连松狮犬雪球也无心喂养,还因为账目琐事辞退了老管家。前几年槐亭还不时地和徐夫人、月小姐逗趣,可惜对他关怀有加的徐夫人猝死,宠物猫‘昆仑雪’也死亡殉主,庄主竟连女儿也不亲近了。此次迁坟,听说昆仑雪的遗骨内居然掉落一件异物……我一直在担心他啊。”
宁歆聆听后沉思了片刻,蹲下身子,柔声道:“嬷嬷,我还想问您一件事。”周嬷嬷道:“姑娘请说吧。”
“您说蒋琯在十岁左右进入严家,那您照顾过他吗?”
“琯郎君初来乍到的一两个月内,我的确照顾过他的起居。不过他的自理能力较强,不太喜欢使唤下人。”
“那么蒋琯的脚上,究竟有没有六趾?”
周嬷嬷怔了怔,摇头道:“我从未听过琯郎君生有六趾。”她顿了顿,突然道,“山庄倒是有两人的左脚有六趾……咦?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少女连忙道:“嬷嬷,求您告诉我实话吧,我也期望严庄主今后能逢凶化吉。”老妪犹豫了半晌终于对她附耳说了几个字。
刹那间,宁歆的脸色变得煞白——她将这些天来在浙西经历听闻的琐事汇总在一起,严家背后的秘密就要呼之欲出了。
可是,要怎样合理地运用人证与物证呢?目前,她必须尽快找到有用的“援兵”,布置好一切后,再赶往云梦泽的梅樱坞。
宁歆回到厢房寝屋,阖上门窗后,悄然取出自己随身带的藤箱,拿出一只普通的麂皮靴子。她捏起靴子的翘头处,用剪刀挑开丝线,取出一个黑色锦囊轻轻打开,里面露出一枚斜角方形的小巧金印,上方雕着瑞兽。
她心想:“虽然未曾想过利用这枚物件,不过也到了让它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悬璧师父说过,为侠者,不能放过一个作恶之人,也不能诬陷一个良善之人。可是,可是,这世间有些人是伪装者,他们戴着“面具”说话行事,致使一些表象未必为实,辨识其本性大有难度。
***
八月初五,云梦泽,马骨湖。
严海楼按照秘制地图上所绘路线,特邀智溟大师、洪飞泉、燕初羽等人随严家侍卫驾船来此,安营扎寨一晚上。翌日他们分析地形后,用拴好的长绳、铁砣和浮木在湖面做出浮标,水性不错的侍卫们换上连体的鱼皮水靠。此外,每个人手腕上系好一颗夜明珠,然后驶向马骨湖东岸。
到了湖中心需要潜水之时,一行人用竹夹子夹住鼻翼,深吸气后跳湖,一路向西游水,依靠夜明珠照亮水底之路,很快见到一座陆沉的古代地下水城,城墙、城门、民房的石砌建筑大体上保存完好、依稀可见轮廓,还有鱼类穿梭其间。当他们游过水城古道最高的石牌坊尽头,再往牌坊的斜上方凫水后,就会顺水进入昏暗的地下岩洞,此洞则隐藏在山体内部。
俄顷,严海楼游出水面,同时放出烟火信号,告知停泊在湖面的雇用船夫自己所在的大致位置。其后,船夫、不会潜水的侍卫和两名弓箭手留在水滨,谷姗、侍卫长赵麟等十来人一起随庄主潜入水下岩洞,然后顺水道进入山中岩洞。众人爬出洞穴后,来到一处山谷的外围石崖,严海楼一指前方:“梅樱坞就在那儿。”
梅樱坞位于秀丽山水之间,呈山谷地形,是一处按照“诸葛八卦阵”布局的隐世山村,村里多栽种梅树与樱树,还有一大片潇潇竹林。晴天夜幕降临后,村外流水浮河灯,好似点点星光。幸好严海楼熟悉地形,且亲自打头阵并在沿途做了记号,所以大伙儿在行路时避开了许多麻烦,不过燕初羽在途中不小心摔破了膝盖,所以跟在队伍最后面。
繁盛的树林遮住了午时灿烂的阳光,众人小心爬下荦确的山石,在一处溪流边吃着干粮歇脚时,洪飞泉忽然叫道:“你们看,最上方的石壁夹缝处,究竟是什么花朵?”其余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潮湿的石缝里开着一朵晶莹剔透的白花,似兰非兰。
严海楼瞬间呆立,嘴唇微张。一旁的关山月见了,按住他的肩膀:“怎么了,莫非你认识?”严海楼勉强一笑:“它就是神秘人信里夹的‘幽灵兰花’。”关山月啐了一口痰:“装神弄鬼!”
众人走了半盏茶的工夫,前方是逼仄的“一线天”夹壁小道,壁道的树枝上绑了一条绢布,上面写着:“梅樱坞主人,静候严庄主一人携信物进入,擅闯者将永困此谷。”
严海楼的嘴角抽动了几下,他回身朝大家讪讪一笑:“各位请留步,就让严某遵守主人规定,独自前往吧。”洪飞泉道:“严老弟,咱俩近十年的交情,岂能让你孤身犯险?洪某偏要随你前去。”
严海楼叹道:“其实,梅樱坞历代主人在入谷的小河、沼泽、树丛间设下了陷阱,一旦有外人擅入,便能将人捕获或困死。”
关山月抬手道:“再加上我一个,咱们总不能同时遇险吧。此地是神秘人的居所,若是对方人多势众,或者对严兄暗施毒手,兄弟们也好为你掠阵啊。”
严海楼抱拳感激道:“既然如此,就请洪兄、关老弟彼此间隔一丈开外依次进入,燕大侠、赵麟和内子还有其余侍卫在此等候。无论平安或危险,我们会放出不同的火信报讯,通知大家前去支援或原路返回;倘若各位没有见到火信,且我们三人半个时辰后还未回到‘一线天’,就请大家赶紧沿着原路离开吧。”谷姗犹豫了一下,最终依言照做。
严海楼、洪飞泉一行人走过“一线天”,穿过一片郁郁青青的慈竹林,此时阳光斜穿过枯叶堆积的林间,形成一道道美丽的光柱。随后,大家发现前方的石桥尽头有一条雾气弥漫羊肠小道,通往一座怪石嶙峋的山崖。
石桥边有个四角小石亭,亭子飞檐插着竹竿,竿头悬挂着素绢飘带,写道:“谷内瘴气,不可靠近。局外人请在石亭暂歇后原路离开,云梦花影于临崖台恭候故人。”洪飞泉捏着鼻子道:“故弄玄虚。”
顷刻间,三人开始头晕目眩,洪飞泉甚至扶着树木呕吐起来。
“想必是某些植物的枯叶在腐烂后产生气体,一经过阳光的照射就挥发得厉害。”严海楼急忙取出身后鱼皮袋子里的药匣,找到一瓶避毒凝神丸,给每个人口中塞了一颗。
临崖台下,严、关、洪三人均用手巾蒙住口鼻,借助几根从崖山垂下的青灰色老藤,依次攀登十多丈高的山崖。
崖顶较为平坦,建有一座小花园,不仅铺设了砖道,还间隔种着各种花草树木,花圃的整体布局呈现同心圆结构。俄顷,严海楼一行人见到了一个戴着白纱帷帽、倚靠在六角石亭内的紫衣人,左手中握着一把油纸伞,伞面用淡青色印染后绘制了竹叶,伞端竟盘着一条小青蛇。
严海楼望着前方熟悉的扮相,脱口道:“花非花……你就是云梦花影吗?!”
紫衣人轻哧一声,用少年郎的声音道:“严海楼,离开云梦泽十年,旧地重游的感觉如何?”
严海楼十分惊愕,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与花非花有何关系?她如今又在哪里?”紫衣人平静道:“她是我的授业恩师,做徒弟的,不过是想替她了却收回医书这个‘定情信物’的心愿。”
严海楼失声道:“原来,你就是当年谷内那个叫韩铮的孩子!花非花为何不现身?她屡次匿名寄信恐吓,之后劫走新娘,眼下又想要我怎样?”紫衣人韩铮一指山下:“师父想要你留在这片梅樱坞,陪伴她的芳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