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兰葳蕤》菉竹猗猗

58、Chapter 58

　　庚辰显然也注意到这点，瞬时顿住脚步。周宜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有点颤抖。
　　周宜闭闭眼睛，咬着牙越过庚辰，蹲在了窝边。
　　雨零落，窝上还残存一点水珠。白色的毛已经有点花了，泥沙零散粘在上边，脏污一片。
　　周宜硬着头皮伸手，触上那撮毛，然后一点点深入，摸到那具身躯。
　　躯体已经温热的不甚明显，周宜心抖一下。
　　庚辰木然盯着窝口，显然已不报任何希望。
　　“把它抱出来吧”庚辰声音很哑。
　　于是周宜用双手托住猫咪的身体，慢慢抱了出来。
　　放在地上的一瞬，周宜感觉到手下生命的僵硬。
　　庚辰呆立，盯着雪球的身体愣了许久，缓缓蹲了下来。
　　好像有千斤在压着身体，庚辰已然成了衰朽的枯木了。伸手的动作耗尽了残余的生命，最后一口气散失在感受到猫咪冰凉身体的时候。
　　周宜手没有放开，手下的体温已经完全失掉，皮肉一点点僵硬，露出下面的骨骼。
　　庚辰眼神空洞失神，手指深深陷入手下的毛发里。一丛荆棘悄悄在他身体里生长，如今它扎破了皮肤，撕开了心脏，完全占据了庚辰的身体。
　　一支带着刺的枝条斜出了眼眶，流出一片鲜红的血液。
　　庚辰耳鸣不断。接受这件事是很简单的。庚辰没费多少力气就说服了自己，反正他见到过的死亡和苦难一点儿也不少。
　　他只是存着点莫名其妙的怨念。
　　即使早就想到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即使来之前就做了满篇的心理准备，但真切感受到的一刻，他还是有种深刻的不甘。
　　世界无比残忍，到了最后，竟然连一只猫都没给他留下。
　　庚辰于是又学会一条法则：靠近他的所有东西都会不幸。
　　他一言不发，抱起猫已经僵掉的尸体，往巷口走去。
　　风呼啸。雪球的毛又杂乱又长，几缕被风吹到他脸上，寒意透骨。
　　庚辰依稀觉得自己穿得有点少，倒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衣角时常被吹起来，他能看到自己穿的秋衣的颜色。
　　世界很安静，只有怀里的重量格外明显。
　　巷口朝颜下的土昨天晚上才被翻过，还带着明显的深色。
　　庚辰看着枯死的藤，慢慢把猫放在土上。
　　果然，只要靠近了他，连花草树木都会枯萎。
　　庚辰觉得很累，胳膊都难以抬起来。
　　如果事情没有做完就回家，他很可能会瘫软下去，然后再也懒得站起来。
　　可是他并不想用手去挖土。清理干净很麻烦，而且他不愿意去打扰刚被埋葬的蝴蝶。
　　庚辰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手指自顾地捏着猫咪后背竖着的毛发，腿下一软，大有不是向前跪就是向后坐的感觉。
　　失去平衡的间歇，庚辰下意识的向后一看。
　　然后他就看到了周宜。安静沉缓，同样不愿意打扰他。但又因为担忧，最终不远不近地站在他身后五六步远。
　　庚辰立刻回神，稳住了平衡。
　　周宜站着看他晃动又单薄的像片枯叶的身体，手无数次伸出去，又无数次收回来。
　　从巷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庚辰曾两次甩开他递过去的手。
　　力道很大，是在极力排斥他。
　　可是凭庚辰脸上的表情判断，他应该对此一无所知。
　　于是周宜只能选择站在这个位置，这样他不会挡着庚辰的光，又能确保他可以及时伸出那只手，接住庚辰快要流下来的脆弱。
　　枯叶庚辰又在风里闪了一会，然后开始慢慢的用手刨土。
　　周宜看着他挖土，埋掉猫咪，顺带把落叶和一些枯藤也扫进坑里，最后再把坑填上。
　　然后庚辰拍一拍手上的土，站起来径直朝家的方向走。动作一点都看不出久蹲的人的状态，健步如飞。
　　同时也没有一点儿顾忌身后的他。
　　周宜迟疑了一下，抬步追上去。
　　很快赶上庚辰。周宜还是迟疑一下，没有开口呼唤或是触碰。
　　庚辰的神色还是很空，机械挪着步。
　　进了门，庚辰动作依旧麻利，只是安静的可怕。
　　其实不是很突兀，因为庚辰平时话也不多。可是刚出完事的背景下，这沉默就变得格外可怖。
　　周宜宁愿他现在是崩溃的状态。放声大哭，乱砸东西，甚至直接晕死过去。这些都比现在的状态要好很多很多。
　　但是庚辰什么都没做。动作依旧平稳，面上波澜不惊，看不出一点点端倪。
　　实际上，此刻庚辰的内心确实心如止水。
　　经历过山崩地裂的质问和不甘后，他的思维似乎在一秒钟凝塞了，再也不能往前。
　　其实也是他，不想要往前走了。
　　前路不知道还有什么大的小的好的坏的杂七杂八的事情，于是他干脆停在原地。站累了就蹲下来，蹲累了就坐着，坐累了就躺下，然后迎接死亡。
　　令他雀跃的是，死亡可能不会来的这么慢。也许在他还蹲着的时候，死亡就会拥抱他的背脊。
　　于是他平静的换掉衣服，平静的走到洗手台洗手。
　　刚下过雨，土地是湿的，很泥泞。庚辰的手上也沾了很多泥。
　　水有点冷，庚辰轻轻皱了皱眉，还是拿起一边的肥皂，开始放在手心打沫。
　　身后有些声响，他没打算回头。余光却在镜子里瞄到那人的倒影，庚辰心头升腾上一股没来由的烦躁。
　　他想让周宜离他远一点儿。最好现在立刻转身就走，然后再也不回来。
　　可惜周宜没有。他还是在原地站着，盯着庚辰的后背看他洗手。
　　庚辰火气更大了。他想回避这种在背后的注视，可是回避不掉，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想办法不去正面对上这种注视。
　　于是他放慢动作，想把身后的人耐心耗尽。
　　可是周宜有超乎常人的耐心。庚辰在洗手台前待了许久，两只手被洗了一遍又一遍，目测着肥皂都小了一圈，周宜还是站在他后边，连目光的温度都没冰凉半分。
　　周宜不动声色的曲了一下小腿，感觉自己站姿都僵了。
　　洗手台的镜子安的很高，周宜只能看到庚辰上下晃动的发顶。
　　他当然看出来庚辰在刻意躲他。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就是不想主动避让。
　　周宜不急，他等着。
　　于是在庚辰洗完第36遍手以后，他终于认命地停下动作，抬头在镜子里对上周宜的脸。
　　“干什么？”庚辰脸很臭。
　　“看你准备什么时候理我”周宜站直身体，庚辰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靠在了门上。
　　庚辰在镜子里静静的看他一会儿，然后果断转身，无视周宜走出了卫生间。
　　周宜有些发愣。
　　“庚辰”他开口叫。
　　没有回应。庚辰绕过客厅进了房间，隔绝了他的视线和声音。
　　周宜跟过去，刚好赶上庚辰合上门扉，把除自己以外的东西都关在外面。
　　同样包括周宜。
　　他有些急躁，抢先一步上前，在庚辰落锁之前强行打开了门。
　　房间窗帘拉着，屋里很黑。庚辰半身隐匿在门后，脸颊和发丝几乎都被黑暗吞没，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映着外面的光，此刻正盯着他看。
　　周宜掩饰一下脸上的表情，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庚辰，不打算让我进去吗？”
　　庚辰看着他，眼神里的情绪很复杂。
　　他就这么看了很久，直到周宜觉得自己的表情已经有了裂缝，马上就要撑不住的时候，他才终于开了口。
　　声音很小很轻。像屋外的寒风透了进来，把他的话吹散掉了一样：“你走吧”
　　周宜如坠冰窟。
　　庚辰表情平静：“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周宜手指攥紧了衣服。
　　“周宜”庚辰叫了他的全名。这是极少出现的状况，六年间周宜甚至只听到过一两次。
　　“什么意思？”他喉咙有点发紧。
　　“意思是，我不想再见到你了”庚辰一字一句：“今天不想，以后更不想”他低下头，不让周宜看到他的眼睛：“你和许铭阿姨给过我的那些东西，我会慢慢攒钱还的……你放心，不会欠着，只是可能会有点慢……”
　　周宜喉咙堵成了一团，说不出话来。
　　庚辰抬起头，神色平静，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这里的所有东西你都可以拿走。就到这儿吧”
　　说完他没有理会周宜闪动的眸光，直接关了门。
　　两道落锁声清晰可闻。
　　周宜盯着门板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贴上，似乎通过这种方式就能察明庚辰的内心。
　　被手心接触的木门慢慢温热了。门内没有任何动静，庚辰已经被黑暗完全吞没了。
　　周宜转身离开。
　　他同样绕过客厅，走进另一个房间，从衣柜里随意拽出几件他的衣服，随意叠了几下，塞进他随身的那个背包里。
　　然后他又来回转了几圈，最终把关于他的一切的生活用品都装到了包里。
　　他甚至故意把脚步放得很重，试图要庚辰不堪其扰。然后庚辰就会打开门，他便得以再看到一次那双眼睛。
　　可是庚辰没有。周宜轻轻垂了眼睛，庚辰也许真的和黑暗融为一体了。
　　于是他又一次隔着空气，深深凝望那扇禁闭的门。
　　周宜只好眨眨眼，套上自己的衣服，转身走出这座房子。
　　关上房门的前一秒，周宜又拉开它，走进门，把柜子上的钥匙摆到了低一点的位置。
　　然后他走出去，关上门，再没有回过头。
　　他会尊重庚辰的一切选择，包括要他离开。
　　这是周宜很久前就定下的一条行事法则。如今看来，他可能会一直贯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