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兰葳蕤》菉竹猗猗

57、Chapter 57

　　大梦方醒，庚辰睁开眼睛。
　　那一瞬间，他听到大雨滴落的声音。
　　那是长久存在的一场雨。只是不时被他听见一点而已。
　　夜半的时候格外明显，混着眼泪和心跳一起传到他耳骨上。
　　白天的时候声音小，甚至有可能听不到。所以他常以为雨已经停了，其实不然。
　　没有雨声的时候，他闻得到树叶的气味。
　　生活中的小事又能让他感到幸福，社交似乎也没那么难了。
　　这时阳光照在他身上，他不由自主的觉得自己的好日子要到了。
　　可是冷静下来后，庚辰又一次听到雨滴的声音。
　　嘀嗒，嘀嗒。潮湿又凌乱。
　　大雨一直在下，永远不会有停的时候。
　　所以他不再期待，却转而盼望雨能够再大一点。大到将世间万物都淋的面目全非，那才痛快。
　　但其实真实的他早就崩坏了。所以一切都是悖论。
　　万物消散，连庚辰的身体也随风倒塌。
　　梦阑时分，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真挚恳切，诚心祈求他不要离开。
　　于是在一瞬间，他又被重新拼凑起来，有了完整的，全新的实体。
　　重生的躯壳迎着清晨微光，缓慢地睁开眼睛。
　　然后他看到了周宜的脸，和一份同样纯真的，美好的笑容。
　　躯壳在这一秒有了心跳。
　　然后他感受到手上的温热，是周宜拉起他的手。
　　温度透过皮肤，一点点汇入他的血液。
　　血液慢慢温暖起来，他的一切不再冰冷。躯壳得到鲜活的体温。
　　周宜双眸宝石般璀璨地倒映在庚辰面前，于是为了留住那一刻，躯壳长出了眼睛。
　　周宜转身离开，留下一个背影。躯壳把这些都记下来，有样学样，长出了骨肉。
　　自此，躯壳拥有了真实的生命。
　　被赋予新生的庚辰站起身，跟在独属于他的造物主身后，再次感受神明赐予他的温暖。
　　庚辰把自己做成提线木偶，然后把所有丝线全都放在周宜手心。
　　拉扯着丝线就会活动，于是周宜教会他怎么行走。
　　他总过分激进，把自己的丝线拔断，看一看最深层埋着的木芯。
　　他溺死在过分温柔的深渊，可是犹豫踌躇间，眼泪又落下来。
　　庚辰不需要可怜。他只想要永久的幸福陪伴。
　　可是没有人明白他说的。只有周宜听懂他在想什么。
　　所以当然要由周宜，来告诉他做什么。
　　在悲伤的转角，周宜试图教他学会幸福。
　　这门课太难，庚辰总是先留下眼泪。
　　当他执拗的停在时间的漩涡，周宜说，不是要忘记过去才能向前走。而是在不断的向前中淡化过去。
　　于是庚辰抬头看，周宜永远在向他伸出双手。
　　周宜一直在填补他的不善言辞。他教会庚辰的每样东西，都在庚辰心里开成了亭亭的花，荒芜被填了大半，终究还欠。
　　或许到完全圆满那天，他便有勇气，比月亮更先一步探寻周宜的眉眼。
　　庚辰摸摸自己的眼睛，然后站起身走进厨房，把牛奶碗放在水槽里。
　　周宜拿起来，没有看他。
　　庚辰有些悻悻的，转身走出厨房。
　　客厅的沙发扶手上放着他那套校服。庚辰拽一把将要滑下来的绑带，低身拿起衣服，走进房间往柜子里放。
　　然后他又走回沙发上，呆坐着等周宜。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好了。周宜从餐厅那边走过来，关掉灯，坐在他身边。
　　庚辰没动，用余光悄悄打量。
　　周宜不知是否察觉，只是坐着没动，自顾自在平板上划拉着什么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连感觉迟钝的庚辰都感受到自己的眼眶有点酸涩，他回过头去，发现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天阴了。天昏，地晃，云雾遮光。
　　晴日不见天颜，庚辰不由有些慌张。他抬手抓住周宜的胳膊，语气的尾稍带着点抖：“小宜哥……天阴了”
　　“看到了”周宜没抬头，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要下雨了”
　　庚辰抓紧的手抽搐似的松了一下，然后又试探的一点点抓紧。
　　周宜终于停下动作，抬头看他：“怎么了？害怕？”
　　庚辰轻轻摇头，但手上的力道依旧没松。
　　霎那间天光轮转，万千雨点随着先驱者一块落下。
　　水花越来越密，连续不断的珍珠在地上跳跃闪烁。大风，昏暗。屋外仿佛有一层一层的琉璃纱帘，看不清前路，只能听到拨开纱帘时琉璃撞在一起的轻响。
　　将要立冬的时令，树上已没有多少叶子。大雨滂沱，自然什么都不剩下了。
　　雨似银针倾泻，杀尽世间残叶。
　　乌云堆叠，天色几乎完全被覆盖。
　　这是场大到罕见的暴雨，连周宜都忍不住侧目。
　　随雨势增大，庚辰的手却一点点松了。
　　阴天能让他紧张到话音颤抖，但暴雨却能让他放松。
　　似乎冷冽和毁灭天生就该是他的归宿。
　　周宜的胳膊还停在原来的高度，甚至稍微往庚辰那边靠了靠，好让他挪挪手就能搭上自己。
　　雨声渐入高潮。庚辰似乎更加享受天地幻灭的感觉。
　　周宜忍不住多次打量他的侧脸，看他轻轻眯起的眼睛和带着不易察觉笑意的嘴角。
　　然后在心里默默把这一刻庚辰的剪影存档，低头继续在屏幕上划着。
　　庚辰对这些都一无所知，全身心投入骤雨给他带来的喜悦。
　　周宜同样投入在亮起的屏幕里，瞳孔里深深的映着线条的弧度。
　　不多时，庚辰感到雨声小了，于是睁开眼睛探寻窗外的风光。
　　雨确实变小了，他能看清楼下的地面。
　　周宜突然拍拍他的肩膀。庚辰回头，看到了周宜屏幕上的画。
　　一副略显仓促的线稿，画的是靠在沙发上看雨的他。
　　背景是一片柔和的铺色，称的中心的那副线稿更加显眼。周宜甚至没有过多修饰他的衣服，反而把大把时间用在了庚辰脸侧不羁的发丝上。
　　庚辰难以置信的看他，眼睛里闪着点点的光。
　　周宜看出他的情绪，干脆把平板推到他手里。
　　于是庚辰一直看到了雨停。
　　太阳没有重新露脸，天空还是阴沉沉的。
　　是庚辰最不喜欢的天气。它总是闷闷的，不淋漓尽致，也没有旺盛的生命力。大雨过后的阴天，是种望不到头的孤寂和绝望。
　　庚辰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他把平板轻轻放在周宜腿上，重新回头看交叠的云层，仿佛只要一直盯着，太阳就能出来。
　　周宜没管平板，它顽强的亮了一会，最终灭屏。
　　庚辰直勾勾盯着窗外，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已经不是局限于盼望或者失望的哪一种，而是单纯的放空。
　　周宜也同样直勾勾的盯着他的侧脸，眼里的情绪复杂堆叠，甚至有点相互矛盾的意味了。
　　过了好久，庚辰依旧看着窗外。
　　周宜揉揉眼睛，觉得他对光的感觉已经疲劳了。
　　庚辰没感觉到什么，依旧坐着想着他的事情，背影竟有点决绝。
　　像是周宜的低头惊扰了他，庚辰大梦方醒的回过头，在看到周宜面容的一瞬间站起了身。
　　周宜吓了一跳：“怎么了？”
　　庚辰不说话，径直往房间里边走。
　　周宜跟着他走到门边，看着他打开衣柜门，瞬间停住脚步，靠在门边看他的动作。
　　衣柜门挡住了庚辰的大半身体，但周宜还是能大概拼凑出他的动作。
　　用力伸手，踮着脚去拿。发现拿不到，就再用力一点。如果还是没办法够到，庚辰就要回退一步，然后……
　　“小宜哥”庚辰用两人刚好能听到的音量叫了一声。
　　周宜踩着他声音的尾调适时的走到他身边。
　　“怎么了？”周宜微眯着眼看他。
　　庚辰没说话，给他让开到衣柜前边的路，揣着手臂等。
　　周宜坏透了。明明刚才就站在门边看着他，对他的目的意图了如指掌，却非要等自己开口，还坏心眼的发问，架着他回答。
　　庚辰偏不。于是两人对视几秒，周宜失笑，走到衣柜边伸手，拿下了庚辰要拿的那套衣服。
　　“出门干什么？”周宜说。
　　“你跟我去吗？”庚辰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了另一个。
　　周宜愣一下：“去啊”
　　“那就别问，跟着走”庚辰的声音几乎搭上他声音的尾巴。然后他一指门口，直接了当：“我要换衣服，出去”
　　于是周宜出去换衣服。
　　庚辰动作很快，快的根本不像个伤员。周宜套上最后一件外套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门口换鞋了。
　　他似乎很急，不等周宜拉好拉链就打开门急着出去。
　　周宜匆忙穿好鞋，做好追他的准备后，踏出房门，发现庚辰站在底下的两级台阶上等他。
　　周宜顿时就不急了。甚至故意放慢动作拿起门口柜子上的钥匙放进兜里，悠悠开口：“到底出门干什么？”
　　庚辰转身就往楼下走。周宜好像看到他翻了个白眼。
　　他只好恢复速度，快走两步赶上那人。又赶在庚辰之前替他推开单元门。
　　走出去一段，周宜才意识到方向：“要去看雪球？”
　　庚辰很轻的“嗯”了一声。周宜侧头，发现他的表情已经完全变了。
　　严肃冷淡，却又有点不易察觉的慌张。
　　越靠近那条巷子，慌张就越难压制，像疯狂要冲破牢笼的野兽，叫嚣着撕开庚辰脸上的伪装。
　　终于，庚辰猛地停在巷子口。
　　“小宜哥”他突然叫周宜的名字。
　　“嗯？”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周宜被问的有有些莫名，但还是认真思考并回答道：“六……七年了吧”
　　“你第一次见到雪球的那年，它五岁”庚辰的声音平静，却比任何一道惊雷都震撼。
　　“它是流浪猫……”庚辰深吸了口气：“我好久没去看过它了…去的几次看不到在窝里…”
　　周宜不知道该说什么。
　　“天气冷…下雨的话，它如果…一定会回来的”说罢庚辰慢慢走进巷子，像直面惨淡的战士。
　　周宜随他进去，见到那个盖着紫色薄被的窝里，赫然露着几撮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