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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翌日天边堪堪泛起鱼肚白,相望商行的人便拎着小锣挨门挨屋地敲,当当几声响在破晓天里格外刺耳。大伙昨夜都睡得晚,大清早的美梦被搅,出门时谁都没带好脸色。
      待到所有人捯饬完赶到前厅时,远方才悠悠然传来几声鸡鸣。
      周息有些没精神。她这个年纪正是缺觉的时候,前些日子这么长途跋涉过,昨夜又三更睡寅卯起,洗漱时对着水面一照,眼圈淡淡的乌青。
      她揉了揉脸,勉强不露出困倦之色,打起精神看向前厅站着的年轻人。
      那位年轻人自称姓高,是相望商行的掌簿,也负责鸿镇诸人的管理调遣、月给发放等事宜。
      “我们商行近日事务繁杂,诸位来得正是时候。”那位高掌簿拱了拱手。他始终板着脸,语气生硬,有些话像是不得不出口,而非发自本意,与昨日遇见的商行伙计做派截然不同。
      “只是高某丑话说在前头,正因为事务繁杂,所以分配给各位的活计不会固定,哪里有缺,闲的人便顶上。若是愿意,便留下来,若不愿意,我们绝不强留。”
      没人离开,但也没人回应,许多人打着哈欠,意兴阑珊地半眯着眼。
      高掌簿有些不悦,却也未曾表露出来,只从柜台取出一本簿子,对着念:“陈荣平,张启力,许强宝……”点了近半的人。
      人被点到名字时或多或少会有些反应,有些是一下子精神了,有些抬起头,有些反而把头低得更深。周息站在后头悄悄观察,努力将人脸与名字对上号。
      屠夫叫陈荣平。与她同一间屋子的,昨日发火的妇人唤作程水花,与她相熟、剜她一眼的妇人唤作杨红,称冯管事为大善人的妇人唤作詹鱼儿。
      她正待继续分辨,高掌簿却将簿子一合,道:“点到的人随我来,其余人原地不动,我待会再过来。”
      乌泱泱一帮人伴着窸窸簌簌的交耳声出门了。有人试图与高掌簿攀谈,只是这位高掌簿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一番热脸净贴到冷屁股上,那人只好悻悻作罢。
      留在前厅的大多只剩妇人孩童,面面相觑,都带着说不出的茫然和担忧。周息探出门外看了眼,发觉他们离去的方向是西边。
      他们正是从西边来的。
      西边,西边有什么?山,树,再多的周息记不起来。莫非是去赶山?
      周息这边还在胡思乱想,那头高掌簿已然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两个伙计,看样子只是带他们去交接。
      他又翻开那本簿子:“瞿大丫,荀飞燕……”林林总总点了十来个后,他冲身边的伙计一努嘴,“你们跟着张满。”
      名叫张满的伙计会意,招手道:“都来。”那十来个妇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惴惴不安地跟着走了。
      高掌簿接着道:“崔兰,方晴,周息……”周息抬头,听他断断续续又点了十来个人后道,“你们跟贾恩走。”
      名为贾恩的便扯个大嗓门洪亮地笑:“大伙都跟我走啊。”
      她们同样往西边去。昨日睡在她身侧的高瘦妇人也在此列,似乎是崔兰,也或许是方晴?周息思忖着,绕到她身后,低低唤道:“崔娘子。”
      高瘦妇人回过头看她,周息心里便有数了,扯出一个笑与她并肩走:“我是与你同屋的,周息,你记得么?”
      崔兰本不想搭理,只是思及要在此处待上一月,而眼前这个小丫头看起来同样没有伴,想了想,应道:“堂前饿昏过去的那个。”
      周息脸上的笑一僵,但很快反应过来:“是我。崔娘子与我同榻,如今又去干同一份活,也算是朝夕相处了,日后还得请娘子多多照应。”
      这番话是她从舅母那学来的,舅母从前念过几日书,待人接物很有一套,她招呼客人时常带着周息,也有让她耳濡目染跟着学点的意思。
      她本想与崔兰多谈几句,奈何崔兰情绪不高,嗯嗯啊啊的应着。崔兰不开口,周息也抛不出话引子,谈到什么都会扯到鸿镇,绕不开的动乱与伤怀。
      前头有活泛的妇人与带路的伙计攀谈起来。贾恩倒是有问必答,说相望商行主营制茶生意,春分的采茶季刚过,夏季的普洱又该上了,第一拨人便是去西边山上的茶园里采茶的。跟着张满的那队负责萎凋与晒青,周息她们这队则是揉捻与挑黄片。
      贾恩嗓门大,队前的不少人都听着了,然而当他停下脚步时,哪怕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的,也倒吸一口凉气,险些骂出声来。
      山一般高的茶叶,就这么堆积在西边的庄园里,黑绿泛着黄的色调压人,周息仰头,恍惚看到了百里大山的密林浓影,也是这般完完全全将她笼罩。
      “这……都是我们要干的?”崔兰喃喃。
      “这是你们十三个人今天的揉捻量,干完才能回商行睡觉。”贾恩笑眯眯说完,负着手站到一旁。
      有人脸扭曲了一下,似乎想骂,贾恩脸上还带着笑,眼刀却已飞来了,看得人一悚,临到嘴边的话不知不觉便咽了下去。
      众人这才明白,看着和善的贾恩,根本不是个好说话的,今日若是完不成这份揉捻活,只怕不仅是住,连吃都稳不住。
      贾恩又笑着补充:“大家还是赶快忙活吧,早点忙完早点回去嘛。”
      分明是劝慰话,只是怎么听都像在煽风点火。
      大伙都忍着口气,崔兰却出列一步,问:“不知可有师傅带我们?揉捻后的茶叶可需要察看?”
      她竟是接受最快的那个。
      贾恩打量着崔兰:“有,在茶叶后头,商行此前的揉捻师傅会教你们,至于质量,必然是要检验的,分两回,我巡视为一,揉捻师傅察看为二,所以各位还是不要升起讨懒的心思。”
      崔兰颔首,顾自往茶叶山后头去了。周息深吸口气,赶忙跟上。
      她俩在前,中间隔出道楚河汉界后,其余妇人才反应过来,踟蹰着往茶叶山后走去,隐隐绰绰地传来几声私语。
      “崔娘子,为什么要做这个出头人?”周息轻声问。
      崔兰抿着唇。周息本以为不会听到回答,却听她缓慢坚决地吐出几个字:“因为我想试试。”
      “试试?”
      崔兰却不再开口,只是目光愈发坚决,像周息幼时在山里发现的那株坚韧抽条的椿树芽。
      *
      揉捻师傅只演示一遍,她们十三个绕着师傅围成半圈,将自己的每个动作都展示在师傅眼皮子底下,战战兢兢唯恐下一瞬就听到一句“轻轻轻,这么重干什么”“商行不是养废物来的”“用劲,懂吗,腰腹的力”伴着竹条的抽手。
      除却午休的小半个时辰,其余时间尽在两个轮班的揉捻师傅监督下工作。一日下来,莫说周息,便是正值盛年的崔兰也累得够呛,体力活倒还是其次,精神才是真疲惫。
      没人再有力气说话,房间极静,只能听见呼噜声。
      周息猜想其余两队怕也没那么好过,光看她们揉捻的山一般堆积的茶叶,便知采茶队的工作量有多大了,只是或许受限于光照等因素,回来得较早。
      先几日,程水花与杨红回了房还有精力埋怨,东怨起太早太阳太晒,西怨休息时间太少腰也酸背也痛,詹鱼儿还会替商行争辩几句。后几日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是她们的写实,无数句将出口的抱怨都受制于监督伙计的眼神,她们的精力被扼杀在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里,直至连抱怨的想法都生不出来。
      年幼在这里不仅不是被优待的藉由,反而成了被压榨的筹码,兼之与鸿镇的人不相熟,周息每日需揉捻的茶叶总会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多出来一份,崔兰偶尔会稍微帮她分担,但她自己同样因当出头人而遭受排挤。她俩承担的便是最大的量。
      可即便这样,崔兰眼中竟还有晶亮。
      那句“试试”里包含了什么,能让这位柔弱纤细的崔娘子,在这般磨挫人的重复劳作,仍保有清明?
      商行并不吝于嘉奖勤苦肯干的人,又过一周,崔兰成了她们队的领事,顶掉一位揉捻师傅的位子。
      那晚崔兰始终难以入睡,手指紧紧攥着被角。她没意识到自己攥多了,手下一用力,周息的被角一并被攥走,于是二更天迷迷糊糊将睡未睡时,周息抬头对上一双炽热的眼。
      周息也不知哪来的奇妙想法,忽然福至心灵,认定崔兰有话要讲。她投过去一个试探的眼神,崔兰怔了片刻,竟点点头。
      两人默契起身,悄然推开房门,崔兰在前,周息随后,也不说去哪,一个敢走一个敢跟。
      商行北侧长廊的尽头有条小径,通后巷。她们沿着小径出去,乳白月色被阴影切成数块,疏疏漏漏照着,前路蒙昧不清,但没人停下。直至值夜的护卫将她们拦住,厉声质问是不是要逃跑,崔兰才打着马虎眼说想去洗漱,绕进澡房,将那句“大半夜洗澡,娘们就是矫情”甩在身后。
      她打了桶水,把自己浸在木桶里,氤氲的雾气飘逸,双方的面容都模糊不清,崔兰才开口:“你为什么……只与我走得近?”
      周息想了想:“起先是因为你与我邻床,我舅母说远亲不如近邻,多个朋友多条路。”
      “为什么不找其他人,程娘子?詹娘子?”
      “程娘子与杨娘子相熟,轮不到我。詹娘子心善,心善的人看什么都善,可我总不觉得商行好,与她想法相反。”周息倚着墙,也不看她,轻轻说,“至于现在么……你有故事,我想听。”
      “故事?我没什么故事。”崔兰道,“有故事也不该讲给你一个女孩儿家听。你该做的是找到你的家人,然后安安分分过一辈子。”
      周息缓缓挪下来,抱膝蜷坐在崔兰身侧:“真是这么想的么?”
      崔兰本想点头,一句“不然呢?”堪堪卡在喉间,却迟疑了。
      她沉默许久,不住往身上拍水,水渍腻腻地沿皮肤滑下,崔兰怔怔看着,忽然问:“你觉得生不出孩子是大罪么?”
      周息茫然道:“是吧……多几个子女,不管念书还是下地,总归让家里人更有盼头了。”
      “那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就活该死么?”崔兰把脸埋进水面,缓缓吐出口浊气,咕咕噜噜几个小气泡冒尖似的往水面窜,窜着了,也就破了。
      周息沉默。她有些能猜到崔兰经历什么,也因为这份猜想不敢轻易开口。
      崔兰也没想听到回复。她憋着一口气在水底下待了许久,快窒息了才猛地倒仰出水,而后靠在木桶上,眼神不知道飘在何方。
      她絮絮叨叨地说,说她被一吊钱卖给人家当媳妇,白天种地晚上织布,还要管走他家瘫痪的老母亲,就因为肚子没动静,四年没动静,所以邛僰人来了,谁也没想到她,那父子俩逃得一个比一个快,还是老母亲让她往北跑,别管她也别管这个家了。又说这一周的流亡她想了很多,想那对父子是不是其实巴不得有这样一场进犯,好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甩脱她婆媳俩,另起一户,她说她每每想到这种可能就心寒得要命,可事实好像就是如此。
      她说着说着就哭,哭起来也不见泪,泪水都被冷水融没了,只剩下抽噎的吸鼻声。她拿水泼了下脸,说她今天特别开心,开心得睡不着,因为她今天才觉得自己不是谁的女儿谁的婆娘谁的儿媳,只是崔兰自己。她想试试自己活能不能也活得好,总归不会比以往更差。
      崔兰像是要把心里藏的尽数吐个干净,絮叨完才意识到,自己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夜晚对一个不算熟悉的女孩轻而易举吐出大半颗心。
      她很快慌乱地擦拭身子出来,补救般说了句:“我随便一说,你也随便听听算了。”
      周息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像个木偶。她守在澡房门口,等崔兰收拾完,才轻声道:“我明白了。回房吧,兰娘子。”
      崔兰一怔,有些想落泪,泪却已流干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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