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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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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一月劳形乏心,数百时辰苦不堪言,所幸都将迎来终点,临近月末的那几日,各个翘首盼着,言谈间多了点生活气,高掌簿巡视时板着的死人脸和刻薄话都显得亲近不少。
夏茶季快过去,一月之期已至,然而商行始终没有动静。
贾恩一如既往带队时,终于有人开口问:“贾郎君,今天似乎该发月给了吧。”
贾恩哟了声,迎着众人期盼的眼神,却一摊手:“这你们得问高掌簿,我可不管你们月给。”
“高掌簿呢?”
“那我就不清楚了。”贾恩嬉笑着。
正巧其余人也都收拾完,鸿镇所有人聚在前厅,满腹怨气无处发泄,又听这样一句油腔滑调,屠夫陈荣平最先上火,往长椅一坐,横着胸道:“那咱今天就不走了,等高掌簿来了再说!”
张满白了贾恩一眼,后者无所谓地耸耸肩。
辰时高掌簿才姗姗来迟,人还未进前厅,斥责的话先撞进来:“张满贾恩你们怎么搞的,人呢?都死了?”
原先沉寂的前厅轰然喧闹起来,左一句“高掌簿来了”,右一句“快发月给”,声浪震得高掌簿的步伐生生顿在槛前。他像是才意识到今日理当发薪,面上竟有懊恼局促之色,只是很快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肃了肃衣襟迈进前厅。
“各位既然如此在意月给,那我就先报一下各位的薪数,今日收工后就可以领取。”
百来道目光汇聚在身上,高掌簿不知怎得,竟微不可察地后撤一步。他自己先觉察到了,于是清清嗓子,强作镇定:“本月,每人应发五百文。住宿一日十文,共计三百文;餐食一日五文,共计百五十文;扣除后,人均……五十文。”
一片死寂。
河工仆役的日给,五十文。一石白米,五十文。相州望州来回一趟,五十文。逢年过节宰杀一只老母鸡,五十文。
却是高掌簿口中,他们驴拉磨一般干了整一月的,月给。
五十文,五十文。
屠夫手边的瓷杯砰一声坠地,轰然如石,霎时惊起千朵白浪,燃出熊熊红火。
“不是说包吃住吗?为什么都要扣钱?”
“五十文?我卖只鸡都比五十文多!”
“我呸你个黑心商行,老子从早干到晚给你当驴当牛,拿五十文就想打发老子?做梦!”
群情激愤,步步紧逼,高掌簿退一步,想找人撑腰,四下张望,却发现张满与贾恩见形势不对,早不知溜何处去了。他又退一步,再退一步,退无可退,被陈荣平一把抵在柜台上,像只任人宰割的鸡。
作威作福了一月,习惯他们没有退路只能当牛做马的样子,竟将之当作他们的全部面貌。
抵在他胸前的粗壮手臂布满狰狞的刀疤,一抬头就是屠夫充斥着怒火的眼睛,高掌簿终于感到恐惧,双腿筛子似的打颤:“你们……你们想……想打人吗!有没有王法了!”
“把五百文交出来,老子不在你们破商行干了!”
高掌簿此时却像是握住什么把柄似的,抻起脖子尖叫:“就五十文!爱要不要!你敢打我,连五十文都没有!”
下一瞬,迎面冲来一个硕大的拳头,高掌簿的脸扭曲地侧到一边,哼唧半天,再也不敢吐半个字。陈荣平却犹嫌不够,他们采茶队是高掌簿最爱溜达的一队,处处挑三拣四指手画脚没架硬摆,本就忍了满肚子气,此刻这气尽数藏在拳头里一抡,眼瞅着就要再次落下。
但是不能再打了,高掌簿干瘦身材,再打,这件事就变了性质。那日认识到律法之要后,周息有去旁听过律吏的普法。
——恐成斗杀。
崔兰本与周息一同站在边角,作壁上观,不曾参与眼前的闹剧。然而身边的小姑娘却动了,半个身子前倾,要冲出去的架势。崔兰几乎瞬间猜到她想做什么,肢体快过大脑,一把锢住周息的瘦臂。
“周息,别去。”她摇摇头,眼里满是不赞同。
崔兰的顾虑不无道理。莫说他们能否讨到月给,即便能讨到,事态也已上升到斗殴,免不了衙门走一遭。倒不如不掺和,她们两个弱女子,安安分分地,总不至于无处可去。
周息却笑了笑,缓慢又坚决地挣开崔兰的手:“兰娘子,为自己考虑是应该的,只是陈屠夫于我有恩,不能不报。”
崔兰眼睁睁看着周息娇小的身影穿梭在人群里,飞速贴近陈荣平,一时气急。周息却已顾不上崔兰了。
两句话的功夫,高掌簿又挨了一拳,鼻尖淌下一条血,眼神也有些涣散。
她下了死劲抱住陈荣平的胳膊,两脚抵住柜台借力,整个人几乎挂在胳膊上。陈荣平没料到会有这样一遭,下意识卸了力,周息顿时被自己的力推跌在地,龇牙咧嘴地揉了揉屁股。
屠夫拧着眉:“小丫头干什么,快滚。”
周息语速飞快:“不能再打了阿叔,不闹出人命还有转机,出了人命,我们都得入狱!”
陈荣平一怔,拎着高掌簿衣领的手也松开,方才还叽歪个不停的年轻人一滩烂泥般软在地上,竟是昏过去了。陈荣平顿时紧张起来:“我也是气死了,下手没个轻重……他没死吧?”
周息趴在高掌簿胸膛上听了会,对陈荣平点点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外头传来整齐的步伐声,前厅乍涌进一批带棍棒的衙役,不由分说将带头闹事的人压跪在原地。
冯管事赶来了。这等混乱情形,他竟依旧笑得只见满脸褶子不见眼睛。
他徘徊几圈,环视着满地狼藉与满屋子的人,啧了一声,而后慢悠悠走到高掌簿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那滩烂泥,半晌,竟一脚踹去。
这一脚怕是融了些仙气,高掌簿竟悠悠转醒,睁眼见是冯管事,顿时抱住他的大腿,涕泪混着鼻血一道蹭在绸衣上,泣喊着:“舅舅——!他们要打死我,他们要打死我啊舅舅!你快把他们都抓起来!通通下狱,通通下狱!”
冯管事又是慢悠悠地一脚,正踹在他心窝上,踹了个四叉八仰。
“没用的东西,教了两年还是教不会。”
颇为平淡的语气,却令高掌簿一缩脖子,鹌鹑似的不敢吱声了。
周息离得近,观察最为细切。不论是斥责还是踹人,这位冯管事脸上的表情始终没有变化,始终是笑着的,像把这副表情焊在脸上。
她不免感到一丝悚然。
两个衙役压着陈荣平,他跪在地上,冯管事便半蹲下来:“是你动手打的么?”
“对!老子就是看他不爽!”陈荣平猛地直起腰,只是很快又被压下。
“是为了讨月给?”
“当初说好了月给半吊,我们当牛当马的,临到头就给五十文,你打发叫花子呢?”
“好,看起来这就是大家的问题了。”冯管事站起来,语气没有丝毫波动,“首先,望州地界虽然谈不上寸土寸金,想找个住的地方也不容易,当初说的吃住不愁,而不是包吃住,没想到这一层,是你们的问题。五十文,不多不少,有根有据。
“其次,各位似乎没认清,要不是商行收留你们,你们就是流民,流民命贱价贱,与叫花子无异。
“最后,虽然我侄子不争气,却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打的,这位……就请你去衙门住几天吧。”
他一摆手,那两个衙役立时制住陈荣平的双肩,押着他往外走。陈荣平的婆娘儿子顿时坐不住,拼命挣开衙役的钳制,怒吼“你们怎么能随便抓人!”“冯县令呢!我们要找冯县令说理!”。
冯管事哟了声:“好感人啊,那你们一家去衙门团聚吧。”
他不理会陈家人的呼号,也不在意门外传来的乱棍声,只是仍端着他的笑,俯视遍地跪着的人。
“各位,可还有疑问啊?”
身体尚被棍棒压制着,衙役在身后虎视眈眈,众人咬着牙,纵使有万分不甘心,却又惧怕陈荣平的前车之鉴。
相望商行如此猖狂,一来便带着一众衙役,必是背后有官府撑腰,再一想冯县令与冯管事的姓氏,裙带勾连,哪还猜不出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官逼民苦,民又岂敢多言?
冯管事安静地等了会,见不再有出头人,脸上的笑也终于实几分。
“大家虽是受了有心人的挑拨,却也不免有确实与商行离了心的。我们绝对尊重大家的意愿,想离开的,现在可以来我这里拿了月给走,想正式加入商行的,我们也绝不亏待,诸位亲眼所见,崔兰娘子已晋作领事了,而领事之后还有师傅、掌簿、管事。”冯管事拍拍手,衙役们会意,松开对他们的压制,执棍肃立在一旁。
“请吧,各位?”
霎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崔兰身上。
她呆在角落,毫无防备地承受所有暗含愤怒指责控诉的视线,一时睁着眼,只觉浑身发冷,指尖竟有些抖。刺目的日光沿着木窗格倾下,将她半截身子照得通明,双脚却被阴影包裹着,像踩着滩黑泥。
人群里忽然传出一声高呼:“我呸,黑心商家,你那五十文老子也不要了,自个儿稀罕去吧,老子有手有脚的,离了你相望商行还能活不下去?”
说话之人是许强宝,不如陈荣平身壮胆大,敢上手揍人,心里却也闷着一口气,索性一吐为快,抬腿就走,步到门槛前却忽然顿住,回头又道:“我们不是流民,是百姓!当百姓的,就活一口气!”
这番话说得壮志凌云,煽动了另几个壮汉的心头火,于是又听接连几声应和,三四个壮汉也呼着“不稀罕那点钱”,跟着许强宝往外走。
而后,前厅所有人,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双脚迈出门槛的那一刻,被衙役一棍棒狠狠击打在腹部,蜷在地上,良久没能爬得起来。
冯管事轻嘶一声,拊掌大叹:“哎呀呀,你瞧瞧,逞什么意气嘛!”
一场临发的百来人的暴乱,一盏茶的功夫,就此消弭。
*
想离开的到底占多数,排队,拿钱,逃离,屏声敛息,发出半点声音就会被无常鬼吊走性命似的,直至远离商行三丈许才敢舒出一口气。
周息正欲离去,崔兰却将她拉到一旁。
“周息,别去,留下来。”她重复着恳求,眼里的惶惑几乎要溢出来,“恩威并施就必然有恩,就当为自己谋条活路,留下来。”
周息轻轻拍了拍崔兰的手。
“兰娘子,我是要走的。”
“为什么?你就不能为自己的明天考虑一下吗?”崔兰情绪有些激动,她再次抓住周息的瘦臂,像溺水的人紧抓着稻草,“离开商行,你能去哪?吃什么住什么,哪家店铺会收留你?”
周息抿唇,只定定地看着崔兰,她的眼睛太干净,分明没有水,却波光粼粼。崔兰呼吸一滞,这才意识到自己好似在轻微颤抖,她的手渐渐脱力垂下,丧魂落魄地荡在半空。
她虚长周息几岁,于情于理都该是她多照拂着些周息。然而那夜一番莽撞的倾诉,一句“兰娘子”,她不能自已地对这个比自己还小上不少的女孩产生些许依赖。这份依赖太过幽微,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直至周息眼中烛照出自己的影。
崔兰喃喃:“我只是……想为自己多打算些,有错吗……有错吗?”
为什么都要用那种眼神看她?为什么她引以为傲的晋升,却成了他人眼中的背叛?为什么她分明还与鸿镇的人站在同处,却成了一座孤岛?
周息轻声道:“为自己挣出路,没有错,也没人能够以此指摘你。兰娘子,别担心。”
“那你为什么……不留下?”
“人各有志。”她对崔兰施了一礼,“相识一场,娘子保重。”
虽不过三言两语,到底耽搁了排队,周息再次缀在队伍末尾。临到她时,冯管事蹙眉打量她半晌,却道:“你没得领了。”
周息一怔:“……是第一日大夫看病的费用么?”
冯管事颔首,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他敲着腰背准备收拾账簿下工,却听面前的女孩道:“既然如此,我想问几个问题,可以吗?”
“问。”
“道县的商铺不收鸿镇来的人,是你们授意的吗?”
冯管事原先尚带懒散的眼神顷刻间锐利起来,瞬息脑海里闪过无数种猜测,然而当他低下头,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刚到他胸高的小女孩时,却发觉她的眼睛里竟是纯粹的好奇,不曾夹杂其余丝毫情绪。
他忽地动了一个念头,笑眯眯道:“何须授意?商人惯会见风使舵。县令与商行管事一道接纳下这批鸿镇流民,足以说明很多事了。”
见风使舵不假,这风如何成的,他却不谈。
冯管事信口点拨,周息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你们会给陈阿叔,就是被带去衙门的那个人,定什么罪?”
“这个么……看我侄子伤得怎么样吧。还有要问的么?”
“没了,多谢你。”
周息转身欲走,却听冯管事悠悠道:“小丫头留步。我很喜欢你,愿意留下做我的干女儿么?”
崔兰本有些失神的眼神霎时回采,期冀地投向周息,恨不能摁着她的头说愿意。也如她所愿,周息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冯管事一揖。
却道:“谢谢您的抬爱。但是我害怕您。我不想违背自己的本心。”
冯管事愕然半晌,竟畅笑开来,脸上的褶子又叠了好几层。他倒不生气,也不强求,只道了句各人缘法,便领着愿意留下来的人往后堂去了。
周息与他们背道而行,转身一步跨出门槛,自檐角的阴影迈入日辉中。
许强宝的话并非对她全无影响。有人活条命,有人活口气,有人活颗心。崔兰想活出一个崔兰,周息何尝不想活出一个周息。
只是烈日灼目,脚下三条岔路皆瞧不清尽头,再前些不远,是乱棍击打下陈荣平咳出的血渍。她一时茫然,不知该往何处走。
或许崔兰是对的,可她的退路堪堪被自己亲手斩断。
“周息!”
背后传来一声唤。周息回身,被一个荷袋塞了个满怀,沉甸甸的,装着铜板。
“你要走,我拦不住你。日后若有需要,尽可找我。保重。”
崔兰来去如风,话音也融散在风里,柔缓地拂过周息脑中方才升起的一点点迷茫。破惘之感如此酣畅,她轻轻展出一个笑。
走哪,怎么走,目的是何方。
走便是了。
她总归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