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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三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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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春,雪一化,就连砖缝里都长了草出来。
院里光秃秃的柿子树发了新芽,暖洋洋的日光照过窗,光影斑驳。
薛冬青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右脚抖着抬高了些许,又无力地落了下去。
“以后会好的。”邱决明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喝药了。”
他从兜里掏出了一把艳粉色的糖果,闪着光的塑料包装纸在他手心里嗞啦作响,“喝完了就都奖励给你。”
“你留着吧。”薛冬青端起碗,憋着气一口闷了下去,碗刚放下就拿起了水杯,喝了小半杯水下去。
“这么棒呢。”邱决明说着,把糖放到了他面前,“好了,现在把手伸出来让我看看。”
“你现在就会给人把脉了?”薛冬青笑着伸了一只手过去。
“不会,才要多学。”
温热的手指搭上了苍白瘦弱的手腕,压在薛冬青跳动着的脉,一下又一下。
薛冬青笑着问他,“怎么样,把出来什么了?”
邱决明闭眼抬头感受了一会儿,然后果断放开了薛冬青的手,“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抓着轮椅把薛冬青转了过去,自己在背后推着他出门,“趁现在不忙,我带你出去走走。”
“去哪里?”薛冬青抬着头,盯了一会儿邱决明的喉结,和冒了青茬出来的下巴。
格外突出的喉结上下滑动着,薛冬青收回了视线,听着背后人有些高扬的声音。
他说,“不知道,走到哪儿算那儿。”
没有目的,没有终点,他们只是走着,在还没有踏足过的地方。
小巷里毗邻在一起的老房子空了一半,狂长的野草高过了低矮的墙,一只鸟儿飞了进去,没在新绿里。
轮子磕磕绊绊地碰着土路上的石头,震得是要散架了。
又什么都没有发生地到了平坦的水泥路上。
对面被推平的废墟上,一堆家具倒在路边,几个人正把它们往货车上搬。
最后剩下了一张藤编的躺椅,还有一些陈旧的木柜子,和坏了的锅碗瓢盆。
那些人便站在货车旁不动了,指着剩下的东西,嘴巴张合着。
邱决明看了会儿,推着薛冬青过去了,“你们这是要搬走?”
一个男人抬起头,挽起袖子的手臂擦了一下汗,叉在了腰间,“是啊,没办法,我们这一片的地都被征了,说是要盖医院,给了一笔钱,就叫我们滚蛋。”
“那你说不走行吗,这不是和人家对着干吗,胳膊拧不过大腿的,不想走也得走啊,我们这都是最慢走的了。”
男人转身,看着即将倒塌的砖墙,“住了这么多年,是真舍不得啊。”
“还剩了这些东西,也不知道要丢到哪儿去。”
邱决明眼睛一亮,“这些你们都不要了?”
“是啊。”男人笑了笑,“要是看着有什么能用得上的,都可以拿走,不要钱。”
“那椅子能不能给我们?”
“行啊,不然这么丢了我们也不舍得的,有人要最好。”男人爽快地说:“你们住哪,我们顺便给你们送过去。”
货车开到了巷子外头,邱决明和男人一前一后搬着椅子跨过了门槛,男人问他,“这要放哪儿去?”
邱决明头往后一扭,看了看,“就放那吧,树底下。”
这张藤椅就安置在了柿子树底下,邱决明把人送走,自己端了盆水,把那张椅子上上下下擦得发亮,眼里带了得意和炫耀,“这椅子怎么样?”
薛冬青点点头,“嗯,很好。”
“我就知道你喜欢。”邱决明把他拉了过去,像一个迷人的演讲者,“这椅子放这,你没事就可以躺在上面晒着太阳睡觉,看书。桌子上,我再给你摆点吃的,喝的,你一抬手就能拿到。”
薛冬青的眼睑动了动,侧头躲开了有些刺眼的日光,“……”。
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大概就和旁边的柿子树一样。
熬过了寒冬,总能迎来暖春。
“现在要不要躺上来。”邱决明在椅子上拍了拍,“我抱你上来。”
薛冬青一愣,两只手已经搭在了轮子上,用力推动着,却没能推动。
轮椅的扶手已经被邱决明抓住了,“放手!”
“不放。”
邱决明说着就站了起来,要将薛冬青从轮椅上抱下来。
高大的身影笼罩着他,薛冬青只是死死抓着轮椅,“我可以自己上去!”
“你们干什么呢?”
一个人影将薛冬青拉出了邱决明的影子,他双手一松,看向闵朝生,“你过来了。”
“嗯,今天没什么事,我就过来了。”闵朝生笑了笑,“一来就看到你们两个人在这里拉拉扯扯的,做什么呢?”
“没什么。”薛冬青马上说。
“确实没什么。”邱决明笑了一声,“就是让他试试这张椅子躺上去舒不舒服。”
闵朝生看了过去,“哪来的?”
“一个搬家的大哥送的。”
“还行。”闵朝生抬头看了看正房,坐在石凳上,问薛冬青,“最近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
“我找了几个安静的地方,要去看看吗?”
“不用了,再搬来搬去也太麻烦了。”
“行。”闵朝生嘴一撇,“什么时候想换个地方了,你再告诉我。”
“还有你的事,我从来没有觉得麻烦过,不像有的人。”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了左边,屋里头是李忍冬。
“难得你来一趟,晚上留下来一起吃饭吧。”邱决明端起一边的水盆,“我去厨房,你们就在这里等着。”
闵朝生后仰着头看邱决明走远了,又上上下下地看了薛冬青好几回。
薛冬青就问他,“怎么了?”
“没有,只是在想这段时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要是换做以前,你肯定会同意从这里搬走。”他看向薛冬青,“你原谅她了?”
“本来我也没有怪过她。”
“你不怪她?她那样对你,你不怪她?”
“一个人只是没有爱我,我就要怪她的话,这世上这么多人我怪得过来吗。我们没办法像一般的母子一样亲近,也不代表就不能正常相处了。”
“对,你说的对。她什么都没做,就只是当你不存在而已。”
“那也都过去了,我能要求的只有自己。”
“可她不是别人,她是你妈!”
声音有些大了,闵朝生闭上嘴,双唇紧抿,扯松了紧迫的高衣领。
薛冬青静静看着他,直到他变得平静下来,“你去过林家村了。”
“是,那又怎么了。”
“那你应该也见过林凤英了。”
闵朝生皱起了眉,冷哼一声,“见过了,那就是一个疯女人。”
“她离不开自己的儿子,那么想要把他绑在自己的身边,你觉得那是爱吗。”
薛冬青抚着自己的膝头,手指即使用力地按压,也只有微弱的感觉。
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
“人太复杂了,长大就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有的人这一辈子到死,连自己都承受不了,拽着一个人,就攀上去了。那么走,摔倒是早晚的事。没有人会教我们这些,所以我们只能自己不停试探。碰壁,摔跤,相撞……都是正常的事情。”
“她也是第一次,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而我现在可以自己走了。”
天上的太阳往西边落了下去,余晖依然温暖。
“是因为他吗?”
顺着闵朝生所看的方向望过去,邱决明两只手端着一个大碗快步走了过来,他把碗一放,就斯哈着气两只手都捏上了自己的耳朵,“怎么这样看着我,背地里说我坏话了?”
“我们在夸你。”薛冬青笑了笑说。
“真的吗。”他伸手在薛冬青头上揉了一下,很快就缩回了手,“我去端别的菜,你去喊一下李医生。”
他刚说完,李忍冬就出来了,见到闵朝生时,她脚步一顿,转身想要往回走,薛冬青叫住了她。
“一起吃吧。”他看向闵朝生,闵朝生沉默地坐到了他旁边。
四个人将那张石桌围得一点空余都没有,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手肘都碰在了一块儿。
伴着鸟叫声的,只有碗筷相击的声音。
饭后,闵朝生又陪了薛冬青一会儿,就回去了。
薛冬青回到自己的房间,邱决明给的那一把糖还堆在他的书桌上。
他拿起了一颗,硬挺的塑料扎得手心发痒。
揭开糖纸后,一颗粉色的硬糖躺在糖纸中间,散发着甜腻的草莓味道。
当它在舌尖融化时,甜得人牙齿根都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