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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左史夫人 ...

  •   第二章左史夫人

      平南将军府。

      平安正守在府门,两位公子同时中了进士,阖府忙了个底朝天。好不容易送走了一拨拨来贺的客人,远远又听见马蹄声响。忍耐地上前,抬头看时,虞璨已经来到眼前,翻身下了马。他喜笑颜开地迎上去,正待说几句俏皮话,却被虞璨抱下来的东西吓得一个趔跙:“二公子怎么啦?”

      虞璨没答理他,只向行健行了个礼:“白公公,烦你送我们回来。二郎身体不适,我也不敢留你,回去见了陛下,还请替我们再奉上感激之情。”

      行健心事重重,这一路并没有话,临到别了,于情于理,都该表示一下安慰:“一郎,我侍奉陛下十多年,还从来没见过陛下如此关心一个人。稍迟,宫里怕还会遣太医过来,二郎不会有事的。”

      虞璨淡淡一笑:“君仁臣忠,陛下视舍弟如子侄手足,舍弟自当事君如腹心。”

      这话是从《孟子•离娄章》中化出来的,后面却还有两句: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行健心里一动,这少年早是猜到了罢。无心一句,也许就泄露了心思。想想虞无忌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同为穆昭夺位效过命,还是提点一下眼前的少年郎:“陛下一旦上了心,从来不曾半途而废,于人于事一向如此。弘文馆里入读的都是皇亲勋贵一品大员的子弟,陛下的文学侍从们,闲时都注意与他们交好。二郎去那,悉心侍奉着陛下,将来仕途也必定顺随。”

      “多谢公公。”君君臣臣的道理我懂。

      眼见着行健扬尘而去,虞璨这才解开了弟弟的穴道,沉声说道:“平安, 吩咐喜乐准备马匹。替二郎收拾行装。”

      平安听这指令不容置疑,再见二公子涨红着脸,一双漂亮的眼睛水光莹莹,知道事有蹊跷,不敢怠慢,立时去了。身后又传来一句:“把四郎的行装也收拾好。”

      一个时辰后,行健忐忑不安地领着虞璨来到紫宸殿。穆昭冷冷地盯着虞璨:“太医说,二郎出城了。他没事了?”

      “回陛下,二郎此疾来势太凶险,大夫说必须立刻随他回山中静养。”

      “回山静养,哪座山?”浮面的笑意到不得眼底。

      “大夫是世外人,山在何处,无人知晓。”

      “难道朕没有告诉你柳太医会去,还是你以为朕的太医比不上一个游方郎中?”

      “臣不敢。”面对君王逼近的阴影,虞璨不卑不亢:“舍弟幼有弱疾,缠绵多年,全靠散宜大夫妙手回春。大夫言之凿凿,臣关心弱弟,不敢不听。”

      “你倒懂得兄友弟恭啊。”冷笑,怒思渐长。

      “夫子有云[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臣幼读《礼记》,怎敢违背孔圣先师的教导。”

      “孔圣先师也教你不敬天子么?”一声喝问。

      “臣不敢。”虞璨心中凛然。

      “你不敢?”眉挑。

      “先王之教民,始於孝悌。由事亲而事君而立身。门内之治仁弇义,门外之治义斩仁。”宁可为父绝君,不可为君绝父。此时只有据理力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有相应之名义,就有相应之责任。璨是陛下的臣子,自然对陛下忠义。陛下鳞选天下英材,也以孝经为本。臣遵从尚嫌不及,怎么敢不敬天子。”

      “放肆!你的意思是说朕倒配不上这君之名吗?”穆昭颤声喝道:“出去!”

      “臣无此意。”虞璨恭顺地行礼告退。

      眼见着少年宽袍缓带迈步走出紫宸殿,消失在黄昏的霞色之中,一只拳头狠狠击上御案,“好个含沙射影啊。[当不义,则争之]。他这《谏诤》章念得好,念到骨头里去了。朕不义么?”

      “陛下,有此争臣,是喜事啊。”白行健不慌不忙,躬身行了个礼,“行健恭喜陛下了。”

      穆昭瞪着他,好半天,才长出了一口气,喟然叹曰:“父慈而子孝,君正而臣忠,虞璨是个争臣。”

      “也须英明大度如陛下,方悟得容得。”陛下的脾气越来越乖厉了,上一次如此失控,还是在好几年前,汝宁王爷扶病接王妃回去那天。

      侍人君如白行健者,天下能有几人?虞家一郎到底年轻。穆昭并非不明事理的昏君,放个灭火器在身边,为的不过是此刻。他思忖着:“行健,御史中丞那件案子拖了半年都没有结果,你替我拟一道圣旨,就让虞璨接办吧。”

      行健一惊:“左中丞那件案子,无头无绪,朝廷连续派了两位大员去,都没有查出来。虞璨什么经验都没有,只怕也是无功而返。”

      穆昭冷哼一声:“坐而言,不如起而行。他如果真是人才,小小磨练,不会经不起。倘若盛名不符,我又何必留他。”

      行健心微寒,知道穆昭对虞璨终是芥蒂难消。十几年前,还是九王子的穆昭出使夏离,认识了殷族的小公主殷扶苏,痴狂一时。当时的天子穆旸昏庸,宠信外戚,弄得朝政一团黑。一帮大臣便联络穆昭取而代之。在这场兄弟争位战中,殷扶苏意外被牵连惨死。穆昭伤心之下,见到容貌气质有些许相似的女子,就收集到宫里,甚至连有夫之妇都不放过,逼得汝宁王夫妇不得不远走高飞。只是这钟病态并没有祸延到男子,所以也没有太多难听的流言传出。虞璨祖父燕然将军当年娶的是夏离有名的殷云公主,扶苏正是他们的幺女。回想来,虞璨确实酷似小姑姑,也难怪穆昭顾不得再出丑闻,立心要将他留在身边。也亏一郎当机立断把虞瑾,甚至未雨绸缪地连同虞珩一起送走,算是避免了一场危机。只是这样一来,不但二郎断了仕途,虞璨恐怕更是被推上悬崖边上了。他也爱莫能助。

      虞璨接到诏书,也是吃了一惊。本朝司法共三个部门,尚书省刑部主管行文立法;大理寺主管刑事犯罪;而御史台的主要任务是“以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御史台官员的选用和授予都很严格,但作过御史的人,此后的仕途,常常不很平坦,因为得罪的人太多。左唐这件案子他也有耳闻。当下不敢怠慢,立刻去大理寺调来有关宗卷,读了起来。

      当时左唐正前往德安,却在半途死于馆驿,凶器是他自己的配剑,现场零乱,有撕杀的痕迹。当地县衙认为是遭遇流寇,被劫杀。因找不到凶手,家属不服。朝廷也以为事过蹊跷,派专人去查,终于找到一名盗贼。谁知刚押回长安,凶手却自尽了,这下家属更不服气。第二名官员派去,却发现左唐是死于自杀。原来他在当地结识了一名妓女,散尽千金,甚至利用职权之便逼迫当地官员挪用公款去取悦那名妓女。后来这名妓女要求左唐为她赎身,左唐畏惧夫人,不敢将她带回家中。这名妓女就威胁说要将此事公开。左唐惧怕事情败露,只好自杀。又担心清名受损,故意将现场弄乱,造成流寇洗劫的假象。整个过程都被前去找他的那名妓女看见。档案里有该女的画押,当地县令也认了罪。本来案子到这里已经清楚。但左唐的夫人宁死也不信丈夫会去宿妓□□,使家人抬着棺材,背着钉床闹到天子跟前,替丈夫鸣冤。穆昭无奈,再派人去,却无人愿接,这个案子就搁了下来。

      “我丈夫不是伪君子,他不会做那样的事。”左夫人斩钉截铁地告诉虞璨,这是个姿容温婉的女子,却有着金玉般的刚性:“连先帝赐他的宫人他都可以推辞,又怎么会迷恋那样一个庸俗女子。”

      这件事虞璨也曾听说:“左大人对夫人的情意真是世所罕见,在下十分景仰。”

      “当时夫君辞谢说与我情深意重,不想伤我的心。于是先帝召我进宫,定我嫉妒之罪,赐下两盅毒酒,要我同意接受那名宫女回左家。”左夫人陷入怀念,眼眸中露出满心的幸福,重复当年的宣言:“[我爱夫君致深。不想与他人分享]。我饮下那杯鸩酒,而夫君,他饮了另一杯。从此,夫君惧内的名声传遍长安。但我们都不在乎。”

      这就是夫和妻柔了。虞璨想起自己的母亲,又何尝不是一个感情纯粹到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女子,父亲却不能全始全终。在这样一个女子面前,说什么“世易时移,人心多变”只怕是一种亵渎。

      他尊敬地说:“左夫人坚贞不屈,为夫请命。虞璨虽然年轻识浅,也当尽全力替夫人查明真相。”

      “夫君待我海样深情,我决不能让他含冤莫白。莫说区区钉床,就算刀山火海,我也要闯。”

      “不但母亲,我也一样。”年轻的少女有着和母亲一样的坚毅个性,“我爹往德安以前,曾会见过一人。他们在书房谈了约一个时辰。本来爹爹会客的时候我们从不打搅,可那天绿猗送茶去的路上被虫子蜇了,伤了脸面,可巧我路过,就替她送了去。听到爹和那人谈什么铜矿。爹一向公私分明,见我进去,就不说了。爹是御史台的人,人来与他谈公事总是什么官员犯了格。他的死可能与那铜矿有关。”

      德安附近确实有个铜矿,还是官署铸钱局。如果左龙吟的猜测是真,则此案牵连的范围不小,冶炼,钱币,甚至兵铁。

      “此事褚李两位大人知道吗?”

      “我跟他们提过。”

      “还有一样,我有一对传家佩玉,夫君与我各佩一只。当日他曾戏言:[人在佩在,人亡玉亡]。十几年来,从不曾离身。可是官府发回的物件中却没有这只玉佩。”

      左唐再糊涂,也不可能把夫人送的定情之物随便送人。这个案子值得推敲的地方不少,虞璨想着。自杀他杀的混乱,当地官府有作伪案的动机,褚大人又怎么也会断定为他杀?可惜自己没有多少刑事经验,无法从案卷中理出玄机。现场的故布疑阵,疑犯为什么要自尽,还有重要证人--未解京师的妓女。。。

      “左夫人,左小姐,多谢二位。虞璨还需探访褚李两位大人,请先告辞。去德安前,或许还会来讨扰。”

      左夫人站起,“虞大人,恕我冒昧。办案需要人手。我虽然是一介女流,从小随先父闯荡江湖,也有些识见。嫁给先夫,虽然不曾插手公事,耳濡目染,总有些经验。大人如果不嫌弃,我愿意与大人一起去德安。”

      “这。。。”虞璨有些犹豫。

      “大人是怕嫌疑么。公门规矩,红线明白。我会远远随着大人,大人有需,才与您商讨。”

      “我并不是怕嫌疑。此案若是真和德安铜矿有关,牵连必定不小,夫人如果卷进来,恐怕有危险。”

      左夫人听了,眼望堂上的苍松翠柏图,走过去,燃起一支香:“自随夫君,红线已经多年未走江湖。这一双雪月飞瀑也见寂寞了。江湖上刘红线的名号,不知道还有几人记得。你成了神仙,可别忘了我。一个人呆在地狱里我会怕黑呢。”一滴眼泪涑地落下,滴在手背。她一拍桌案,皓腕轻翻,转瞬间手上已经多出了一双银亮的小刀:“我连死都不怕,还怕危险。”

      含泪却是笑了。虞璨感动:“在下本愁见浅识薄,有夫人相助,就不怕了。”

      “我也去。”左龙吟冲去提了一把长剑回来。

      褚九龄住在长安城南,虞璨是骑马去的。行到半路,却见前面一辆雕绣香车,停在了路口。原来夜间阴雨,形成泥坑,将车轮陷了进去,几个家丁正围着想抬出来。薄丝帘内,人影绰约。

      虞璨下马看了情形,看路边有块斜长的石条,便说:“将这石头垫在坑里,斜架着,或许容易些。”

      谁知这车也不知道是什么造的,还是推不动。虞璨看了看,走到车前:“这位小姐,可否暂且下车?”

      车帘掀开,露出一双善睐明眸,吹弹得破的脸上脂粉不沾。翠眉丹唇,雪肤花貌,素手拈花,不是独孤秀敏却是谁?

      虞璨不觉眼前一亮,他却不认得秀敏。那日谦玉闹宴,他远远瞄了一眼,只想谦玉也忒胡闹,光天化日之下就去调戏人家姑娘。秀敏却识得她。那日她本就有心,要看看文采风流的虞家一郎。虞瑾晕倒,虞璨辞宴,她都看在心里。这么近看又是头一回。果然人才清俊,犹春于绿。悠然一启齿,滟滟笑了:“虞公子有命,秀敏敢不遵从?”

      这一笑真个倾国倾城。明明两只眼睛里印着人的影子,却似骄傲得什么都不在意。如不可执,如将有闻。尽人调戏了,她只笑将花相拈。

      直至褚府门前,虞璨的眼前仿佛还萦绕着那略带散慢和慵懒的声音。不曾见过如此的笑,似端庄,凛然不可犯,似妩媚,风情酽如酒。

      紫陌上,秀敏看着虞璨的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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