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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叁·少年帝王登大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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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帝驾崩那一日,上午。
寝殿内,老皇帝躺在床上,苟延残喘,咳嗽不止。宫女与黄门静静立在一旁,没有人敢在此时上去惹他不快。偌大的寝殿里,咳嗽声反复回响。
殿外的影子渐渐拉长,一身红衣的申皇后走了进来:“陛下。”她没有行礼,只是冷冷地站在老皇帝的榻前。
“你,你……”老皇帝想出声呵斥,嗓子里却卡了一口难缠的痰,令他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呵、呵”的声音。
“都退下吧。”申皇后一挥手,两旁的侍从低着头鱼贯而出。
“你,你来做什么?”好半天后,老皇帝才终于能够出声。
“当然是来探望你了,陛下。”申皇后冷漠地笑了笑,“看看你什么时候驾鹤西去啊。”
“你!”老皇帝挣扎着想要叫人,却被申皇后伸手按住了。“想要叫人,不过是徒劳。”她说道,“陛下,让我看看你的遗诏吧。”
“不行!”老皇帝剧烈地挣动了起来,奈何久病卧床,全身无力,被申皇后毫不费力地控制住了。
申皇后的手伸向了老皇帝的枕头,抽出了藏在下面的遗诏:“让我看看,上面写了什么。”说罢,向后退了几步,站在了老皇帝够不到的地方。
“你……你个毒妇!”申皇后对老皇帝的斥骂充耳不闻,一目十行地看着遗诏。
“灏宜废为庶人,褫夺太子之位……皇四子焜,聪明仁孝,至性天成,宜即皇帝位……”看到这里,申皇后的眼泪不禁流了下来,“荀焜,他比我的灏儿强在哪里,让你废太子、立新帝!”
她拿着遗诏,在床前慢慢踱步:“但陛下想过没有,废了太子,我的父兄会如何?那可是太子的外祖和舅父,真的会眼看着太子无罪被废吗?真的会对匆忙立起来的新帝放任不管吗?”
“申家,申家……”老皇帝气得两眼都鼓了出来,“朕要废了申家!”
申皇后讽刺地笑了一声:“陛下怕是病糊涂了,申家百年士族,枝繁叶茂,想要废我申家,谈何容易?”她用遗诏拍了拍老皇帝的肩膀:“若是不想你的爱子下场太过凄惨,我建议你还是把遗诏改了吧,至少保他一个衣食无忧,做个闲散王爷。”
“你休想!休想立那个逆子!”老皇帝低吼道。
说时迟那时快,申皇后从怀里抽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抵在了老皇帝的咽喉。
“来人!来人!”老皇帝惊叫起来。
申皇后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脖子:“陛下,我说了,喊人没有用的。”
“你要弑君?”老皇帝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她。
“只是用一点方法来达成我的目的罢了。”申皇后说道,“改了遗诏,我的儿子继承大统,你的儿子闲散富贵,你寿终正寝,江山稳固不倒,一举多得,何乐不为?”
老皇帝低低笑了起来,显得疯癫:“二十余年夫妻,你竟然会向我拔刀……”
“从你将灏儿赶出皇宫,令我母子六年不得相见起,你我就不是夫妻了。”申皇后神色冰冷,“当真不改吗?”她手里的力度逐渐加大,老皇帝脖子上出现了一道血痕。
“你……当真保焜儿平安富贵?”老皇帝问道。
申皇后冷笑一声。二十年夫妻,她太过了解他了,儿子的宏图壮志远比不上自己苟延残喘的性命来得重要。
“我申家向来讲信用,说到做到。”申皇后道,“更何况,我还不愿我儿子背一个弑弟的罪名。”
老皇帝闭了闭眼,脖子上的刀刃随着他的喘息而动,半晌后,他说道:“取笔墨纸砚来。”
申皇后亲眼看着他颤抖着手,将更改了遗诏,写上了“长子皇太子灏,天性纯厚,仁明刚正,其嗣皇帝位”的字,才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匕首。她满意地看着修改后的遗诏,将其揣进了衣袖,随后在油灯下点燃了原先的遗诏,看着它化为灰烬,这才从泰乾宫离开。
老皇帝看着她的动作,仿佛失了力气一般,重重地倒回了床上。
听完母亲的话,荀灏眼中满是震惊。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想到,柔柔弱弱的母亲竟也会为了他拿起刀,将刀尖指向自己的丈夫。
忽略荀灏的眼神,她继续说道:“你父皇被荣妃、尚真蒙骗太久了,冷落你六载,丝毫不知你的才华,一心偏宠你四弟。如若你不即位,我们母子在荀焜母子手中岂有好下场,更妄论你是个废太子。如今你即位,当要让世人看看,你才是能让这盛世河清海晏之人!也让你父皇看看,你会是怎样一个明君,他又是多么得愚蠢!”
“母后……”荀灏眼眶发烫,看着面前端坐的妇人,千言万语最终化作短短的四个字,“儿臣谨记!”
当他走出坤宁宫,站在夏末的骄阳下,却感觉全身冷得如坠冰窖。心中的某个地方好像是坏死了。他自己清楚,那是对父皇的最后一丝眷恋,死了。
更改遗诏一事他并未告诉易清晏。倒不是不信任兄弟,而是担心宫中隔墙有耳,走漏了消息,是以易清晏只听了先帝驾崩那日的事。
听完荀灏淡漠如水的叙述,易清晏气得浑身发抖:“大哥,老皇帝怎么能那样对你!冷落你数载不闻不问,对你的才华视而不见,临到头还对你恶语相向,只知道偏心荀焜那小子!他有什么好?比不上你万一!”
荀灏听着兄弟为自己抱不平,心中一暖。
他淡淡一笑,摆摆手:“罢了,都过去了。”
“也是。”易清晏点头附和,“大哥,如今先帝驾崩,你终于有机会毫无保留地施展你的才华了,定能做个万名拥戴的好帝王!”他说得信誓旦旦,仿佛已经亲眼看见了荀灏登基后的情形。
荀灏勾唇一笑,偏头问道:“那你呢?”
“我?”易清晏笑了,挠了挠头,“我便做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四处征战,替大哥守江山啊。”这话,竟和小时候竹林结义时说得一模一样。
“你不是今年年初才大胜了么。”荀灏说道,“还是你的功劳最大,还被众将士称作‘玉将军’。”他眼中多了一抹戏谑的笑意。
“当初群臣建议封你为官,先帝却说你乳臭未干,仍需历练。可惜我不得他青眼,无法为你美言一二,否则你也不至于等到现在才有官职。”荀灏颇为遗憾地说道。
易清晏笑了:“我也并非为了加官进爵才去上疆场,为了保家卫国而已。”
“登基大典过后,便留在京城吧。边关苦寒,何必去吞风饮沙。何况如今形势好了许多,连易大帅也不必一年到头守在边关了,我也下旨将他召回,如何?”
“这……”易清晏蹙起了眉,“大哥,我愿意留在边关。不仅是我,还有父亲,都愿意。”
荀灏显然感到意外:“为何?”他不太明白,为何易家父子对那戍边大漠情有独钟,甘愿留在那里而不回这富饶繁华、安定祥和的京城。
易清晏停了下来,看着荀灏的双眼,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认真:“因为边关还不完全安定,因为我喜欢追风逐月、吃沙饮雪,因为我是一名战士。”
“大哥,将士总是喜欢沙场的,总是渴望赫赫战功、甚至马革裹尸的。再者说,我既不能像你一样处理政务,又不能像三弟一样考取功名,留在京城招猫逗狗、惹是生非,岂不是在温柔乡里泡软了骨头?”
“更何况,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八个字如重槌,狠狠敲击在荀灏心头,震得他眼眶发热。他嗫嚅了一会儿,最终却没说什么,只是哂哂道:“好吧,既然这是你与易大帅所愿,那便这样吧。”
“大哥,”易清晏紧紧攥住了他的手,眼神清澈如水,“待边关安定,百姓和乐,我一定回京!”
荀灏弯了弯一双眼:“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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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便到了八月初六,登基大典。
往宫中没走几步,易清晏便碰上了一身官服的褚言辙。他在去年秋闱中高中状元,被封为翰林院编修,如今一身官袍,胸前的鸂鶒振翅欲飞。
遇见兄弟,褚言辙也十分惊讶,趁四下无人时小声唤道:“二哥!”
“三弟!”易清晏向他走来,“许久未见,三弟似乎变了些。”
的确,如今进入了官场的褚言辙脸上的稚气彻底褪去了,深沉更多了几分,儒雅的风度只增不减,不说话的时候也会以为他眼角含笑,眸中闪光。而那低眉敛目沉思的模样,又让这十八的少年多了一番深潭似的沉静。
褚言辙勾唇笑笑:“是么,不过二哥两年不见,倒是没什么变化,就是高了、黑了些。”
两人又简单叙了几句,褚言辙便道:“咱们快进去吧,想必大典不久就要开始了,今日可是大哥大喜的日子。”
易清晏点头应了一声,与他一同往里走去。
太和殿前的广场上站满了文武官员,汉白玉的雕栏在清晨的日光下闪闪发亮,熠熠生辉,黛瓦红墙也被镀上了一层赤金光芒。百官安安静静地站在广场之上,文武官员分作两队,鸦雀无声,恭候新帝的到来。
易清晏与褚言辙的官阶都不高,均站在各自队伍靠后的地方,拱手垂首,静候新帝。
过了约莫两炷香,便听得黄门气运丹田,大声唱道:“皇帝陛下到!”
文武百官低下头去,不敢直视新帝龙颜。易清晏稍稍慢了些,也学着他们的模样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靴子,只是在瞧见脚边那一片耀眼的明黄时,趁无人注意,抬头瞧了瞧。
荀灏一身明黄龙袍,脚上踩着金丝绣的黑靴,青丝束起,用雕龙的白玉簪固定好,一丝不苟。他并未看见易清晏的小动作,而是双眼平视前方,走得不快,却极其沉稳,满身都是上位者的气度与光华,黑眸中盛满了庄严、肃穆、恭敬,走向了那黄金雕就的龙椅。
耳畔恢弘大气的鼓乐声停止了,他站在殿前玉阶的最高一级,俯视广场上低眉敛目的官员,目光扫过了玄色蟒袍的成王、藏蓝官服的易清晏、赭色官袍的褚言辙,以及其他官员,静静听着礼赞官高声念着祝文,眸色深重。
长长的祝文念了近一刻才结束,随后便是礼节繁复的跪拜祈祷,保佑大楚在新帝的手上依然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所有的仪式结束,才到了加冠的时刻。
礼赞官从托盘上取下十二毓珠冠冕,稳稳地戴在荀灏头上,还替他正了正。又有一名小黄门进来,半跪在地上替他系好了绶带。群臣立刻跪了下去,山呼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荀灏望着数百个匍匐在地的脊背,微微有些出神。
父皇,当初你冷落我、无视我、憎恨我,一味偏爱焜弟,甚至要略过我这个太子传位于他。你一度想要废太子,改立焜弟,直到最后一天都没有放弃。但我荀灏就要让你看看,我才是这个王朝应有的帝王,这个江山正统的主人。我一定能做得比荀焜好,比你好,比你们都好!
“众爱卿平身。”他轻轻吐出几个字来,话语里已经带了帝王不怒自威的气势。
“谢陛下!”众人齐刷刷地站起,动作比军营中的将士都整齐。
荀灏站在高阶之上俯瞰阶下,仿佛看见了这个庞大的国家,焕发出新的活力,如一颗闪烁的恒星,永远不灭。
他微微仰头,迎上了那喷薄而出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