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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食母胎(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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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
尉迟铠在电话中只说了一句“出事了”便挂断。青年赶到医院,眼前一片混乱景象。人群在百米开外聚集围观,医院窗口像黑洞洞没牙的嘴,碎裂的玻璃溅射一地,一楼大门不断有惊慌的人奔跑而出,警察驱离人群、布设警戒线、帮助医护转移病人伤患,警车急救车在路旁转动着红蓝顶灯。人声嘈杂,却大多数都不明究里,几乎所有人都在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妈妈,那里有个好大的妖怪。”童音从背后传来,青年回头,年轻的母亲一边“别胡说”地呵斥着,一边捂住孩子的嘴将其抱起匆匆离去。
孩子没有胡说,那的确是一只脚踏医院大楼的妖怪,全身覆满乌鳞,额生独角,双目赤红,口中獠牙外翻,正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吼。麒麟心脏给予她不可想象的力量,狂烈的风平地而起,人群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尖叫着四散逃跑寻找蔽护,载有危重病人的急救车迅速撤离。青年感觉到彻骨的寒意,幽冷绝望的湖水,要把人淹没,从趾尖到发梢、皮肤到心脏,从知觉到思想、记忆到情感,一切一切,全部凝结封冻,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这样的悲痛、愤怒、憎恨,怎么能只有我一个人感受到?你们看不见我,听不到我,遗忘我,杀死我。让我眼睛张裂也只能看到黑暗,嗓子叫哑也得不到回音,手挖得露出骨头也找不到活路,闻到自己发出腐烂的死亡的恶臭——那么冷,那么饿,那么渴,那么怕,那么多的不甘心,可怜自己,厌憎自己,大喊着救命求求你们救命让我活下去,绝望到要发疯,然后精疲力竭苟延残喘——怎么能只有我一个人感受到?!
她的吼声如同复仇的号角,万物皆臣伏其下,颤抖着听从旨令。
天阴下来,时间仿佛从上午跳到傍晚,阳光被不知名的力量遮蔽,气温随阳光的暗淡而逐渐降低,人们恐慌的尖叫像被减弱了音量,空气中弥漫隐隐约约的异臭,口干舌燥,皮肤皲裂……罗玉梓要成为传染源,成为毒,把自己的一切苦痛播散、浸蚀,世间沦为深渊,人人皆成为她的复制。
青年焦急起来。那个电话之后尉迟铠的手机再也拨不通,原本并不担心他的安危,然而事态已经恶化至此,他却仍然毫无消息……担忧伙伴的同时,青年对眼下的困局亦感到束手无策,没有尉迟铠的传音结界,罗玉梓不会听到任何人的声音。整个世界都在她脚下,人群如同蚁群,谁会去听一只小小蝼蚁发出的呼喊?
要用那个东西吗?隔着衣服,他摸了摸胸口微微的突起。那是一颗贴身佩戴的琥珀吊坠,里面封着一只蜜蜂。尉迟铠如果在,大概会说“这事你想都不要想”,但他现在还有什么办法?仅余一点理师天生的沟通能力,却无法把声音传达给对方。精力早已经透支,梦也被入侵,他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再这样耗下去,连神智都要迷失。
但若打开琥珀,结局也不过是“玉石俱焚”四个字。他、罗玉梓、绿玉麒麟,全部都会湮灭,从这世上彻底消失。
究竟该怎么办?
天色越来越暗,视野变得模糊,温度低到仿佛置身冰窖,牙关忍不住要打战。然而这低温丝毫不能抑制恶臭的扩散,腐烂的气味熏得人眼睛都快睁不开。周围一切昏茫朦胧,又像是自己意识不清所以看不真切,青年努力分辨着,忍受着干渴和全身皮肤皲裂带来的折磨,忽然听到梦中被寄生的少年发出呻吟。少年痛苦地弓起身,背上的虫成片地颤动着,像是兴奋而惊悚的狂欢。
这颤动带着一股奇异的刺痒和微微的疼,仿佛渴求什么,却又是盲的,找不着、得不到,无法满足。等待、忍耐,试图让它平复下来,却越来越痒,越来越疼,心头冒起焦灼的烟,嗓子干了,想要发出“给我——”的嘶吼。
“尤郗哥哥!尤郗哥哥!”他听到少女的呼唤,清甜的水灌进口腔流入胃中,瞬间冷却胸口不知名的热望。他张开眼,看见吴乾满是担忧的脸,才知道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昏迷。
“快……下‘封’字咒,我被虫寄生……”他艰难地翻过身,鼻尖触到冰凉的地面,一阵翻涌而来的恶臭差点让他再度丧失神智,“快……虫……在我背上……”
少女掀起他的衣服,狠狠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从腰际到后颈,密密麻麻布满绿豆大小的虫,饱胀的腹部裸露在皮肤外,浪涌般一波波颤动,闪烁着晶莹的淡粉色泽。而每一波浪涌的产生,都伴随着青年压抑的呻吟。
少女咬紧下唇,用力擦掉眼中迅速蓄积的泪水,双目凝神望住他的背,右手两指竖于双唇之前,像是在比一个“嘘——”的手势,口中轻吐一个字音,“眠”。
她没有使用“封”字咒。封,封地、封疆,要隔离必先给予。封住清醒的虫,不能吃不能动,欲望集聚一处,力量会更加强大。时间稍长,青年必然会神智尽失,疯狂致死。让虫群陷入沉眠,活动力降到最低,借此获得足够的时间寻找解药,这才是最为妥善的方法。
用字的思路如此清晰,这对她是第一次。字音在空中画出一个古体字形,墨色的笔画落在青年背上,散为尘灰,渗入皮肤。虫群迅速停止颤动,腹部晶莹的粉色逐渐转为浅灰。青年的表情放松下来,就这么静静伏着休息了片刻,轻声问少女:“你怎么来了?”
“我爸……呃,师父,他老人家算到今天会有一劫……呸,这么老古董的说法……反正就是谁捅的篓子谁收拾啦,让我来将功赎罪。”她说着,豪情万丈地站起来,左手叉腰右手指天,哇哈哈怪笑一声,气沉丹田大喝道,“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怪物,彻底打回原形!”
青年听到这引自幻想小说并被篡改的台词,忍不住笑出声来,正想说“你有什么法宝把她打回原形”,便见她高举的指尖冒出了耀眼的光。
光芒缓缓升空,越来越大,从一个小点变为无限符号“∞”。光环在空中高速旋转,每转动一次便从一变二、二变四,然后四变八八变十六,不多时黑沉如墨的天空便旋转着无数光环。它们悠然下落,融入大楼、水池、树木、车辆、马路,融入昏迷不醒的人群,所到之处黑暗尽退。而最初的那一个,却持续升空、放大,直到悬浮于愤怒的女鬼头顶,爆出更耀眼的白光。
这光芒散发强烈的压迫感,像是有谁打开了宇宙之门,以整个星空的力量,向一只不自量力的狂妄生物发出警告。怪物化的罗玉梓被照得睁不开眼,抬手去抓,却被光芒灼伤,发出凄厉的惨号。它的叫声掀起风暴,空中隐约有旋涡成形,然而才初现端倪就被无处不在的光环吸收抵消。光环不断消失又不断分裂以保持数量,天地间像是下着一场发光的雨。
吴乾扬扬得意,鼻子几乎翘到头顶上。“就算麒麟真魂力量大过天,借了绿玉茶宠的形,就只是个茶宠!我家老头画了无限符来镇你,够给面子了!”
握着受伤手腕声声痛号的怪物”唰”地低下头盯住吴乾,像是听到了她张狂的挑衅。青年来不及示警,它已张口吐出一团黑色的火焰,向着二人疾射而来。
“靠!老虎不发威你真当我是病猫!”少女两指竖于唇前,低喝一声,“盾!”墨色的甲骨字形在空中显现,笔画变幻、扩张实化,成为一面大盾,将二人严严实实遮挡起来。黑色火焰甫一接触盾面便开始燃烧,然而盾并未熔化,反倒一寸寸冻结,片刻后便如同干旱的土地般皴剥龟裂,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