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黑熙

5、食母胎（05）

　　“接下来要靠你了。”青年握住罗玉梓的手，眼神柔和，驱散她仅余的一丝不安，“不要用眼睛，不要担心脚下的路。跟着心走，那是你的来处，你能感觉到它。”

　　罗玉梓闻言闭上双眼。是的，她能感觉到。那是某种印记，缠绕着愤怨、哀伤、悔痛、思念……虽然稀薄而遥远，但就在那里，就在无边黑暗中静静等待着她，那是她死去的地方。她朝它飞奔而去，紧紧拉着青年的手。灯光之茧在一片旷莽中旋舞，仿似夜空中一点伶仃的萤火。

　　“到了……”脚下的路与之前并无二致，但罗玉梓知道是这里。她看着青年，青年轻轻点头，松开她的手，示意她勾住手臂。他拧动马灯灯盖，摇曳的火光熄灭，黑暗悄然稀释，葱笼蓊郁的绿色取而代之。

　　一座山，植被丰茂，空气清凉。下午四点，阳光慵懒地倾斜，将叶片化为半透明的金箔。透过枝丫投射到地面的大片光斑，在微风之下晃动着梦一般的幻影。青年打量四周，所在之处是山坡的一块长条形空地，树少，并且比稍远处的低矮许多。坡上二十米左右有一条砖石路，坡下的近一些，正有路人三三两两经过。

　　“我不认识这里……”罗玉梓满脸怀念与疑惑，“但我知道就是这里。”

　　“下去看看。”青年伸手拨开灌木丛。

　　二人沿路下行，寻到人多处，打听后知道是位于市郊的新公园。几年前还是未开发的小山，城市发展，附近房地产做起来，公园也随之建成。

　　“走吧，我们回去。”青年在公园门前乘上一辆出租，掏出手机拨电话。

　　“尉迟，帮我查一下秀峰公园的产权，尽可能详细，最好往前追溯三十年……嗯，案子我们接，资料什么时候拿到就什么时候去见委托人。”

　　电话挂断又再次拨通：“阿乾，罗玉梓出现那天，你究竟在做什么？”

　　罗玉梓竖起耳朵，然而隔着电话，吴乾的声音听起来结结巴巴断断续续，“冥想”“幻境”什么的，完全不明其义。

　　“好，知道了。你专心练功，有结果会联系你。”青年收起手机，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语，“很快……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罗玉梓默默点头，明白他是怕司机察觉有异，才以这样的方式告诉自己。

　　回到家又是晚餐时间，青年把马灯放回原位，靠在沙发上闭目假寐，罗玉梓坐在旁边欲言又止。尉迟铠把炒好的菜端出来，看到她的模样，轻声说：“让他休息一会儿。有什么问题，饭后我来解答。”

　　罗玉梓的问题跟那片黑暗有关，她对马灯点亮时的恐怖经历心有余悸，却又奇怪为何自己死去的地方能在那里找到。尉迟铠从博古架上拿来一套古朴茶具，慢条斯理地冲茶，不多久便有异香盈室。闻到这香，罗玉梓忽然心跳加速，心脏仿佛要冲出胸腔。

　　“酩山五十年茶，有缘才得一见的珍品，你的心脏已经按捺不住了吧。”尉迟铠垂目倒茶，伸手示意，“这是吴乾家里送来的歉礼，作为她用错咒让你变成厉鬼，以及把你引过来给我们增加负担的补偿。总之有你一份。”

　　罗玉梓想问自己不是人能不能喝茶，尉迟铠已继续说下去：“不用担心，你的那颗心脏嗜茶如命，就算不能喝，它也有办法让你喝。酩山是吴乾家那一派命师所在的山，盛产茶和酒。这山不在世间显现，茶酒技艺也非世间可比，你不识货，你的心脏认得。”

　　罗玉梓不再多想，依言喝茶，边喝边感觉到自己的变化。为了品茶，心脏把她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她看见手中杯身上细小的气孔，正丝丝缕缕吸收茶的精华和香气；她感受到茶味，不可思议的醇美芬芳，浓郁沉溺的气息，仿佛一场深长酣眠，安稳、和静、宁睡不醒。此外仿佛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幻象，她想去捕捉，却只能任其流散。

　　“我的心脏……是一只麒麟？”意识有些朦胧，她晕乎乎地问。

　　“客观来说，是一只绿玉麒麟茶宠。你来时落了两滴泪，它吃了你的泪，得了你的记忆，作为交换成为你的心脏，直到你心愿了结。”

　　“那它……为什么不把记忆全部还给我？”

　　尉迟铠微微耸肩：“这只有它才知道。”

　　“我只记得……那个地方好黑……我在那里待了好久，又孤单，又怕，又绝望，好像在等什么，却不知道在等什么……”

　　“你待的地方叫‘墟界’。”尉迟铠喝着茶，娓娓叙述。

　　墟，是“废墟”的“墟”，也是“虚无”的“虚”。墟界与人界不同，它是阴性的非物质界，一切随意念而生，随意念而灭。念头多古怪，它就多古怪，念头多荒唐，它就多荒唐，念头多恶毒，它就多恶毒。它附着于人界，如同右之于左、下之于上、背面之于正面，人界因而有了无数的墟界入口。由于此界一切皆以意念生灭，且又与人界有如此紧密的联系，很多年前它便开始成为一个“捷径”，掌握正确方法的人，能够通过它迅速到达目的地。人间的墟界入口并不固定，一旦有人产生强烈的执念，其执念所在之处便会成为连接两界的桥梁。执念消失，桥梁也随之消失。罗玉梓的情况便是如此，她在墟界的寻路过程、途中所见景象，完全由她自己的意念决定。

　　“那……刚刚进墟界的时候……”想起那诡异的潮水，罗玉梓忍不住感到后怕。

　　“那是墟界的居民。”

　　墟界有两种居民，长住者和暂住者。罗玉梓是后者。暂住者往往只停留于自身执念所在的那片区域，并不会意识到墟界的存在，也看不到其它居民，一旦执念松动便会离开此地。墟界对其而言只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长住者才是墟界的真正主人，它们是人类恶念的聚合，长久积累，生出了灵智，随时都在等待释放恶意的机会，不会轻易消散。数百年前墟界有了‘管理者’——只是能够镇压恶念的强者，并不见得愿意站在人界这边。以人间说法，跟□□老大差不多——管理者跟各界订立了协约，恶念不再能肆意来往人界，人类要通过墟界也必须使用信物。信物并不固定，最近一百多年是马灯。
　　但有协约并不代表和平，长住者永远渴求强大的力量，任何好处都不会放过。既然不能像以往那样随意进出人界，那么只要人界通道打开，它们便会蜂拥而上，凶狠更胜从前。尤郗对它们来说就像唐僧肉，而拥有心脏的罗玉梓更是一道不可多得的诱人点心。

　　酩山五十年茶在尉迟铠的叙述中一泡接一泡地冲着，解说慢慢过渡为各种奇谈异事。三十泡之后天已发白，一人一“鬼”却比夜里更显精神。黑衣青年晨起，闻香而至，靠在墙边抚掌而笑：“真是好雅兴。”尉迟铠起身加座，到外间拿了个黝黑的铁壶递给青年，说：“我去打泉水。”罗玉梓好奇附近哪里有泉水，却见尉迟铠另一只手提了马灯，迅速点亮，原地消失。罗玉梓瞠目结舌。
　　青年微笑安抚她：“不用担心，他有结界。”说完不紧不慢拿起茶盘边搁置未用的茶铲，把功夫茶壶中尚带余温的茶叶舀入铁壶。

　　不一会儿尉迟铠从消失处现身，除了马灯两手空空。罗玉梓纳闷，却见他另拿起一把壶，右手掌中一股细流注入，看分量差不多便停下，把壶放在炉上，开火烧煮，然后扔下一句“我去把剩下的水存好”便提着马灯离开。罗玉梓再次瞠目结舌，即便听了一夜的奇谈，眼前的情景仍然震撼得仿佛神话。青年再次安抚她：“不要被表象迷惑，他只是把结界用到很精细而已。看起来水是从他手心流出，实际上那里有个无形的空间结界。”他说着，把新沸的泉水倒入铁壶，放到炉上重新烧煮。

　　尉迟铠回到客厅，二人一“鬼”喝茶吃茶点，闲聊到上班时间，等来几声电话铃响。传真机往外吐着纸，足足十分钟才停，厚厚的一沓，正是头天青年电话中所说“秀峰公园”的资料。不多久电话铃声又响，尉迟铠翻着手边资料，拿起听筒，应了几句便收线，对青年说：“委托人很着急，约了九点到医院，我收拾下就出门。”说着又翻几页，似乎看到有趣的内容，露出一个玩味的笑，目光转向罗玉梓，“你跟我去医院，跟紧点，别走丢。你的心脏在哪儿都是吃香货，医院更加。”边说边把资料递给青年。

　　尉迟铠带着罗玉梓走了，青年坐到桌前仔细看资料。

　　秀峰公园所在地秀峰山，产权归属于本市最大商业集团秀峰集团。

　　十四年前秀峰山产权有一半属于另一家公司，双方交锋十年，秀峰集团才得到对方那一半，但之后并不对此地进行任何形式的开发。五年前本市地产项目拓展到城市周边区域，秀峰山成为众矢之的，秀峰集团才授意其旗下地产公司于山下划出地皮，提交高档住宅小区规划。然而秀峰山本身仍未列入开发范围。

　　去年年中，秀峰集团宣布秀峰山将兴建免费公园，这一举措为集团决策者赢得社会的高度赞誉。
　　资料中梳理出来的脉络大致如此。青年掩卷思索片刻，提笔在末页空白处写下几行字：

　　商人逐利，十年交锋，得到产权却并不开发？

　　地产竞争激烈，各方压力之下仍不欲开发，最终建成免费公园，所为何故？

　　罗玉梓死于秀峰山是否巧合？

　　青年收笔起身，正欲打电话，尖锐的铃声却已响彻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