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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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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源从凤鸣玉家中出来,一路寻思,觉得自己这样作低伏小,费尽心力,尚不能讨得两方欢喜欢,实在无谓。恰好最近有一件事情需到常州办交涉,本待委了别人去,现在看来,不如亲自走一趟,也躲开这烦烦攘攘的情场,觅一个清清凉凉的境界。
回到家中,也不进内室,只在月亮门下向里面探着,看见阿盈出来舀水,便招手将她叫到一边,问道:“你们小姐在家么?”阿盈道:“刚才和钟太太一起出去了。”思源心下暗喜,进了卧房开始收拾衣物,阿盈看着他拎着衣箱出来,不由怔住了,思源道:“她若是问,就告诉她我去常州几天,若是不问就罢了。”
到上房与何太太道别,又去工厂交做了交代,买了晚上的车票便走了,原本以为很简单的事,谁知走得匆忙,有些细节没问清楚,牵牵延延竟在常州耽误了半月有余,最初几日自是耳根清静,待时间一长,不免烦闷起来,既担心玉茜盛怒之下,在父母面前告状,又怕晓莺这许久不见他面要多思多想,手上公事一毕,便匆匆赶了回来。
通知家里某日回来,暗里却提前了一天,到了花雨楼,杨四姐满面含笑,领他到晓莺房中,晓莺一见他眼圈便红了,思源拉着晓莺的手道:“我带你去个地方。”晓莺身不由己被他拉下楼,车行的车子早等在外面,一路穿街绕巷,停在一处。
思源挽着晓莺下了车,两扇红漆门就在眼前,思源推门进去,里面迎出个年老听差,弯着腰道:“先生您来了。”思源摆摆手,叫他不必随侍,自引着晓莺往里走,院内花木扶疏,半掩着一座西式二层小楼,里面的家具都红木雕花的,床柜桌椅,件件铺陈精致,思源陪晓莺一间间看过,笑道:“你哪处不喜欢,咱们再改再换。”
晓莺问道:“你赁这房子要多少钱?”思源笑道:“只要房子好,贵一点有什么关系,你只说喜欢不喜欢就是了。”又道:“其实我前些时候就看好了这户房子,本想把所有问题都解决后,再给你个惊喜的,谁知道会出那天的事,我若再不带你来看,你就要疑我不诚心了。”晓莺笑道:“你若是诚心,有什么怕人疑的。”
思源笑笑,掏出一个折子交到晓莺手里,道:“这里有五千块,你先给她,余下的这两个月也就齐了。你找个日子先搬过来吧,也省得那些人烦你。”晓莺哼一声道:“你就不怕太太打上门来。”思源笑道:“这里只有你知我知,她有顺风耳么?”
晓莺向外一指,“什么你知我知,不是还有一个人么?”思源笑道:“那是我在外面找的听差,很老诚的,不认识那边的人。”晓莺抿嘴笑道:“所谓千年做贼的,也就是说你这种样子的了,自己做不算,还带累别人。”思源道:“且委屈一时,总有出头之日,只看你肚子争不争气了。”晓莺啐了一口,“你的意思是,如果没生儿子,这个人就要不得了。”
思源抱住她笑道:“说什么呢,我要儿子,更要儿子他娘啊。”见晓莺脸色和缓,方道:“只是有了儿子,上人面前好说话。”晓莺道:“好不好说话,也与我不相干,我还是认命在这里住一辈子罢。”思源知她心中有怨,也就不再往下说。
在花雨楼的时候还不觉得,第二天清早回家却觉嗓子有些发紧,想是那晚在火车上受了凉,到上房见父母时,已是喷嚏连连,何太太便道:“这么大人了,出门在外,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便叫玉茜陪他回房休息。玉茜虽听了何太太吩咐跟他出来,却不同他讲话,思源见走廊无人,低声道:“还生我气呢?”玉茜不理,只加快步子急走。
思源气闷,再加上身体不舒服,也没心肠哄她,回房便往床上一躺,连日疲乏,很快就睡着了。这一睡睡到下午才醒,叫人送了饭菜来,没吃几口便又放下。只觉得头脑昏沉,说不出的难过,到了晚上病情转重,烧得浑身滚烫,恍惚间有人扶着他喂他吃药,接着额上一阵清凉,他叫了声玉茜,听不到对方回答,便又糊里糊涂睡过去了。
再睁眼时,觉得身上没那么烫了,脑子也清醒些,侧头见玉茜就伏在床边,长发遮住半边脸庞,不见平日的犀利,反添了几分柔和,思源轻轻撩起她的发丝,唤她道:“起来,这么睡不舒服,到床上来睡。”玉茜直起身子,揉了揉眼睛看他。思源又道:“到床上来睡。”
玉茜挣开道:“我怕传染。”思源笑道:“你怕传染还照顾我一宿?”玉茜也不说话,只定定瞪着他,思源笑道,“怎么了?”玉茜用力捶他道:“你还有脸问!”思源边躲边道:“好了好了我不问。唉哟,别打这么重。”说着扣住玉茜手腕,拉她拉上床来,叹道:“都累了一夜了,还不困么?”玉茜长指甲在思源臂上重重一戳,思源痛的直抽气,夜半三更的,也不敢大声叫。
第二日倒是不发烧了,偏又咳个不停,直过了四五天,才渐渐好转。这几天玉茜虽是细心照顾他,却还有些余怒未消的样子,总是板着脸,思源笑道:“我错也认了,礼也赔了,你还想怎么样呢?”玉茜淡淡道:“不怎么样,就是想问句实话。”思源笑道:“我哪句话不实了?”玉茜哼了一声问:“你和她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思源心中一跳,她知道多少?说还是不说呢,细忖玉茜的性情,是绝对不肯相容的,即便她什么都知道了,也不能承认。于是故作轻松道:“什么好不好的,不过是朋友间应酬,逢场作戏罢了。你不高兴,我以后尽量少去就是了。”
玉茜虽不相信,却又何必去点穿他,沉吟道:“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饶过你。”思源笑问:“什么事?”心想该是要他以后不许再见晓莺,口上答应也没什么,难不成她还能天天跟在后面么,只这一半个月内小心就是了。却听玉茜道:“我妈下个月生日,我要你陪我一起回去。”思源笑道:“岳母生日,回去是应该的。”
玉茜抬眉道:“不是呆几天,我要你陪我住一两个月,等过几天你大好了咱们就走。”思源一怔,立刻明白玉茜的用意,是要他离开南京,就此斩断和晓莺的联系,也算是釜底抽薪之计,驳是不能驳的,只笑道:“我倒是真想去苏州玩一玩,可是工厂里一大堆事,怎么走得开呢。”
玉茜冷笑道:“你若是真心想走,没个走不开的道理。就是父亲那边,我也可以替你去说。就怕你心里面有什么人放不下,那就难办了。”思源笑道,“我有什么人放不下,你就是明天走我也奉陪。”话虽这么说,临走之前还是偷偷去安抚了一回,又叮嘱施魏二人代为照看,诸事安排妥贴,方才启程。
玉茜回到娘家,自然处处惬意,思源却难免有些不随便,拜完寿便想回南京,玉茜不肯答应,好容易挨过一月,金家二老又殷勤留客,玉茜便顺势住下去,思源拗不过她,只有暗暗叫苦,于是又住了半月多,眼看蕴蘅的婚期一天天近了,做兄嫂的总要回去帮忙,玉茜再不情愿,也不可能留思源在苏州住一辈子。
何家上下都在张罗为蕴蘅添妆的事,绸庄银楼的人在家中川流不息,可蕴蘅的态度十分冷淡,仿佛这些事与她无关似的,何家人都知道她不愿辍学结婚,有这种态度也算正常,因此上也不曾多想,结果竟真出了事。
原是头一天晚上,蕴蘅对何太太说赵曼妮和其他几个女同学约她去玩,算是饯别。谁知何家派车去接时,赵曼妮却说根本没有这回事,何太太心知不妙,只是还不敢想蕴蘅会有那么大胆子,直到在她房间里找到留书。何昂夫看信之后一言不发,玉茜轻声念给何太太听,何太太边听边骂,连骂边哭。那信上写的是:
父母亲大人尊前,敬禀者:
遣嫁之期在即,思及栗栗难安。扪心自问,困于斗室,侍人箕帚,岂称平素所愿?盖男女天生虽异,向学之心一也。儿虽愚鲁,幼慕碧城之高志。今有学子远赴重洋,儿随彼同行,但为增智广闻,纵俗世以儿女淫奔视之,亦无惭无畏也。唯十数载劬养之恩,未报万一,反贻父母之羞,愧痛何言。望大人善自珍摄,勿以不孝为念。临别凄惶,不知所云。肃叩福安。
儿蕴蘅百拜 。
何太太哭道:“她还知道父母养她不容易,怎么就能做出这么混帐的事来。”转向何昂夫道:“她到底跟谁走了?你还不快点派人去找。”思源道:“我带人去车站码头看看。” 但众人都知道此时已经晚了,不过是尽人事罢了。
思涯思澜那两次婚事波折,何昂夫都暴跳如雷,可现在竟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长叹一口气,向何太太道:“书琴,你只当这个女儿死了罢。”何太太哭道,“我已经没了一个女儿了,为什么这个活着的,还要当她死了。蕴芝啊蕴芝,你妹妹怎么就不能像你一样懂事呢。”她这一哭蕴芝,何昂夫心中更是难过,向玉茜道:“扶你母亲回房去。”
何太太却不肯走,急道:“你去跟孟家退婚,蕴蘅说不定就肯回来了。”何昂夫皱眉道:“糊涂,什么理由退婚,满世界说你女儿跑了么?”何太太怒道:“你以为瞒得住么?”何昂夫沉声道:“瞒不住也得瞒,这个女儿真的死了。”
何太太略一转念,也就明白何昂夫的心意,不由得呆住,眼泪扑簌簌滚落,低声道:“你这样做,她就是以后想回来也不能了。若是那男人骗了她――”何昂夫打断道:“那也是命该如此,怪不得旁人。分明是儿女淫奔,还说什么增智广闻,她能无惭无畏,做父母的可不能陪着她无渐无畏。”
对外可说蕴蘅急病去世,对孟家却不能欺心说假话,何昂夫亲往上海请罪,那孟老先生顾念多年交情,自也不会深究。回南京后,少不了一番做作。那不知情的三亲六友,只道是青春少女,婚前暴亡,薄命好比叶小鸾,不免伤嗟感叹。何孟两家人是知道真相的,尴尴尬尬地走着过场,心中却别是一番滋味了。
思澜看着那花圈挽联直皱眉头,也懒得与人周旋,回到房中,只是坐在椅上发怔,迎春问道:“你怎么了?”思澜将椅子挪近,叹道:“我自觉跟三姐无话不说,想不到这么大的事情,她竟一点口风都不露,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男的究竟是什么人。从前听书看戏,有那暗约私奔的情节,她总说是无聊文人写来意淫的,现在不成了自打嘴巴么?”
迎春手指绕着帐幔的流苏,缓缓道:“三姐是聪明人,既这么做,总有她的道理在。”
思澜挑眉毛道:“什么道理?像她这样的娇小姐,饭也不会做,衣服也不会洗,能受得了出门在外的辛苦?贫贱夫妻百事哀,那男的就算现在对她好,又能好多久呢。到时候有家归不得,只得咬牙死撑下去,她如果真是聪明人,就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了。”见迎春只是摇头,便笑,“你好像很不以为然的样子。”迎春道:“那留书上分明写着,幼慕碧城之高志,可见三姐离家,意在求学,也不能说单单只为了那个人。”
思澜忽问:“你跟三姐的时候,见过那个人么?”迎春一怔,想起苏州城里,蕴蘅随谢灿飞走掉,她和思涯顶着烈日四处寻人,想起雨夜街头她仓惶跌倒,那把伞稳稳地擎在头顶,想起旅舍的走廊里,她为他关上满是湖风的窗子,他却轻嘲着说我不如你。
想起北海溜冰场的牵手,想起李家小船中的对坐,想起除夕夜的笛声,甚至想起菜园里他温柔地给她讲兰花的故事。明明什么都没有,可她却一桩一件记得这样清楚,仿如前生宿孽,刹那间兜上了朦胧业眼,纷乱的流苏指间滑落,梅花帐檐,她一针针绣成,却是谁画的第一笔,谁画的末一笔。
思澜见她神情不对,忧心道:“是不是又抽筋了?我给你揉揉。”走上前去抚她的小腿,迎春本能地一缩,摇头道:“没事。”抬头对上他关切的双眸,暗暗惭愧。思澜笑道:“吓了我一跳。”迎春勉强一笑,想了想又问:“杜鹃怎么样?”
思澜笑道:“那傻丫头刚才还拽着我哭,说她当日看见蕴蘅收拾衣服还多嘴问过一句,蕴蘅说要做新的,旧的拿去送人,她就给骗过了。现在想想那件苹果绿袍子才做没多久,怎么会送人呢。”迎春道:“那她以后怎么办?”思澜道:“你放心吧,母亲再气再恨,也不会胡乱迁怒的。卧雪眠云都嫁了,蕴蓉身边还缺个人,杜鹃去正合适。”
正如思澜所言,没隔多久,杜鹃就到何太太那边服侍蕴蓉了。迎春一两个月后便要生产,三太太便催他们夫妻搬到自己这边来住,说是为就近照顾,迎春心里虽有些不情愿,又怎能拂逆长辈的好意,思澜倒觉得没什么,只说生完小孩以后,再搬回来就是了。
三太太那边早就把屋子腾好了,因这段时间,思澜一直是另宿别室的,陆妈她们就先收拾这里的东西,不想阿拂才将床褥一掀,就有一叠东西掉在地上,阿拂捡起来一看,竟是些搔首弄姿的女人画片,不由得涨红了脸呆在当场,偏偏阿扫还凑过来,瞪着眼睛问:“她们是谁呀,怎么衣服穿得这么少?”
陆妈闻声走近,看了一眼,笑斥道:“去去去,小丫头,没你的事。”将画片就手一拢,连着枕头下的几本书,便打算放在纸箱中收起,转念一想,小孩子嘴快,不要去告诉了少奶奶,等她来向自己要,可就没意思了。于是转身出房,将书和画片一齐交给了迎春。
迎春见了这些东西,先是一怔,把书翻开来看,里面尽是些艳情文字,描写露骨,插画更是不堪,陆妈见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怕她和思澜闹起来,忙笑道:“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少奶奶现在身子不方便,四少爷看看这个,总比去那些脏地方要好,说起来,还有不少人家拿这东西放在箱子底辟邪呢。”
思澜回来时,见迎春神气与平常不同,跟她说话也懒懒的,还以为她身体不舒服,谁知陆妈出去后,迎春便将他枕下所藏之物推到面前来,思澜有些不好意思,呀了一声,赧然笑道:“怎么翻出来了。”迎春看了他一眼,道:“你说呢。”思澜笑道:“生气了,你不喜欢我看,我以后不看就是了。”
迎春皱眉道:“谁管你看不看了,只是你也藏好些,阿拂阿扫都是年轻轻的小姑娘,这些东西怎么能经她们的眼。”思澜忙道:“是我大意了。”拿起画片三两下撕了,又道:“书还用撕么?她们倒是看不懂,要不――”看看迎春脸色,“要不也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