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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 ...

  •   002:
      转眼间夏季撵走了春天,清虚观池塘里荷叶接天。
      容尘子没有赶河蚌走,却也不许她再靠近自己的居住。河蚌没了去处,经常在池塘的大青石上晒太阳。观中清玄对那只偶尔爬到青石上晒太阳的河蚌十分感兴趣,经常做些青团子喂它。
      一来二去,这个河蚌就天天在大青石上等着清玄过来送青团子。

      容尘子心里很堵,觉得这个河蚌实在是没有节操。河蚌却是不考虑这些,仍旧日日垂涎青团子。清玄是容尘子的大徒弟,时年不过十八,仪容俊俏。河蚌得他投喂半个月,终于在这一日跑到容尘子居处。
      它爬上那张罗汉床:“容尘子,我喜欢清玄。”
      容尘子翻着那本早已烂熟于心的《早晚功课经》,并不言语。河蚌在他身边翻来滚去:“容尘子,我想要他的身体。”
      容尘子蓦然停了翻书的手:“什么意思?”
      河蚌往他怀里一蹭,将头搁在书页上,青丝铺散半榻,如珠如云:“我需要一个傀儡,我想要他的身体。”

      傀儡是妖物的护身符,容尘子神色严肃,心中的那一点不快却化作了青烟:“胡闹!肆意伤人性命,你还想不想修成正果了?”
      河蚌伸伸懒腰:“我可以诱他破戒,折他寿数,他多行不义,横死之后,身体自然归我。且他身为修道之人,自己行差踏错,与我却是没什么干系的。”
      容尘子又开始摇头叹气,半晌他轻抚河蚌的长发:“清玄是我的大弟子,我死之后他会继承清虚观,你不能打他主意。再者,他其实一点也不漂亮。”
      河蚌枕在他腿上,目光狐疑:“不漂亮?”
      容尘子斩钉截铁地点头:“不漂亮。”他揉揉她的头发,语气放轻,“下次有合适的,我替你留着。”
      此后,容尘子不许弟子再往来于偏院池塘。

      而河蚌又搬回了容尘子的居室,容尘子怕她捣乱,每每出去做法事都允她跟随。主人家自然也奇怪,但法师不说,没人敢问,待她倒都是上宾之礼。
      她大多时候缩在主人堂屋里打盹,只在容尘子需要的时候帮一把手,帮完了回观里就有肉吃。容尘子以前当她是朋友,现在当她是猎狗,平日里倒是格外纵容,一般不同她计较。

      盛夏之夜,星疏月朗。池塘里荷花怒绽,暗香盈涌。
      容尘子拿了两包青团子,在池边等了一柱香功夫,他终于忍不住下了水。
      “妖精道爷见过不少,你这么没用的还是头一个!”他用花锄将河蚌从石缝里撬出来,“下次别往这边走了!”
      河蚌被卡了大半天,她馋:“石缝里面有好多水藻,好多好多!”
      容尘子喂她青团子:“改天让清素把这个石缝填掉。”

      河蚌化为人形,仍旧是裹着黑色的斗蓬,她吃着青团子,整个人都软在容尘子怀里。容尘子不耐:“坐没坐相,没长骨头吗?”
      河蚌大怒:“你家河蚌长骨头啊?”
      容尘子拈了个青团尝了一口,微微一笑:“也是。”

      003:
      当泥胡菜不再鲜嫩,艾蒿枯槁,鼠曲草也很难采集的时候,清虚观不做青团子了。秋天催黄了树叶,也吹开了桂花。
      这时候相国家的祖宅闹鬼,特地派人来请,容尘子说不得要亲自前去。他不放心河蚌独处观中,仍旧带了她一起。
      当今圣上抑佛重道,清虚观又是有名的道观,相国对这位知观也是殷勤周到。容尘子摆着知观的架子,客气疏离。河蚌却不管这些,相国府点心管够,她坐在桌前,容尘子去了后园井下驱妖。

      这次作怪的是个狐狸精,迷惑了相国的二公子,闹得一家上下鸡犬不宁。容尘子下到枯井,见井中枯骨遍地,知这狐妖性情凶残。担心她逃窜伤人,便命河蚌守住井口,护住相国一家。
      河蚌端着一碟糕点坐在井沿上,答得含糊:“早去早回。”

      历来狐狸精都生得美,容尘子在井下见到这只狐狸也不例外。待见了容尘子,她美目更是水光宛然:“道长何必这般绝情,”她衣衫半褪,纤指几乎戳到容尘子额头,神态半惊半羡半娇嗔,“其实降妖除魔哪比得上暖衾共枕,同作神仙?”
      她衣裳本就轻薄,如今更是纤毫毕现。容尘子眉头微皱,就听井沿上那只河蚌哈哈大笑:“知观,你且先同她做一阵神仙,我为你把风。”
      井中阴气盛,阴气又催生邪气,于妖物有利。容尘子取出一面令旗插在浮土上,抛符于其上泄阴补阳。半个时辰后,他一剑绞断了狐妖的喉咙,恨不得也上去将那只河蚌的舌头绞断。
      待上到井沿,那河蚌望着他,璨然一笑间眉眼弯如新月。容尘子想要绞断她舌头的心思又如这桂花的香气,淡得了无痕迹。

      待到替二公子做完法事,他在相国府重新更衣沐浴。相国重新将他迎入厅中,那河蚌是个吃货,仍品着点心。相国如今将容尘子奉若神明,自然不会亏待了这位“小法师”。
      河蚌见到他唇角翘成了豆荚,手中糕点吃到一半,她扬手递给他:“这个好好吃!”
      容尘子微怔,就着她的手吃下那半块粉盈盈的樱花糕。
      “不错。”他轻声道。他身后清玄、清素两个弟子张着大嘴半天没合上。

      004:
      腊月,初冬的第一场雪覆盖了人间,池塘结了薄冰。容尘子带了些煎饼果子将河蚌哄进了自己居室。天气严寒,那河蚌整个窝进了他怀里,她还嘟嚷:“容尘子,你身上真香。”
      容尘子任她紧紧贴着,心绪浮动:“你又饿了?”
      河蚌摇头:“檀香。”
      她第一次从容尘子身上嗅出了除神仙肉以外的味道。
      容尘子指尖向下,挑过她一缕黑发,那触感如丝般柔滑,他收回手,披衣去了三清殿。他跪在三清像前念了半宿《清静经》。

      河安县加固河堤的时候挖出十多具尸体,县令觉得不踏实,重金礼聘容尘子前往超度。容尘子带着河蚌进入河安县时,河蚌坐在马车里,一路东张西望。
      经过西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脂粉香气。原是水粉铺的掌柜打散了一盒胭脂,吸引女客。容尘子蓦地令车夫停车,他从大袖里取了些银子给河蚌:“去看看吧。”
      河蚌也被脂粉香吸引,闻言倒是接过了银子:“你不去?”
      容尘子摇头:“我是出家人,不方便。”

      河蚌足选了大半个时辰,抱了数十盒红粉香露。容尘子堂堂知观,不缺银钱,并不在意。倒是她兴高采烈,上了马车放下东西,她冷不防抱着容尘子,往他下巴上狠啜了一口。容尘子还来不及推拒,她已然埋头摆弄那些精致的粉盒。
      “容尘子,你说是这个玫色好看,还是橘色好看?”她用脂粉在手背划上深浅不一的痕迹,容尘子抬手触摸面上的吻痕,不怒不喜:“都好。”

      夜间到达河安县衙,知县亲自接待,安排在靠近河工埋尸地的别苑。饮食起居自是小心精致。
      入夜之后容尘子去河堤上看了看,尸体是几十年前的,周围连游魂也不见一个,并无异常。但法事还是要做的,不仅超度死人,更重要的也是安抚活人。
      回来后河蚌在吃一块白糖糕,仍旧是将剩下的半块填到他嘴里:“怎么样?”
      白糖糕太过甜腻,容尘子皱着眉头咽下去,随手解了道袍:“无事,明日作场法事就好。”

      一番洗漱之后,容尘子打坐吐纳调息,担心河蚌惹事,仍旧将她留在自己卧房里。河蚌不老实,缠得他不得安宁。他索性熄了灯烛:“睡觉。”
      河蚌拱进他怀里,他鼻间窜入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沁人心脾。他心中微悸,那河蚌抬了头,轻轻舔过他的喉结,容尘子知道她肯定又流口水了:“容尘子,给我块肉吧。”
      她已舔过他的颈项,声音含糊。

      容尘子以手将之格住:“明日还须主持法事。”
      河蚌将下巴搭在他腕间,整个人都趴在他胸前:“堤上又没什么事……就给小小的一块……”
      容尘子发现自从认识这个蚌,他经常叹气。他抬右手,在左手腕间摸到她的下巴,光洁精致。指腹反复摩娑,他轻声道:“也好,这两个月我不接活,下个月光裕寺有庙会,我带你去看。”
      言罢,他披衣起身,抽出枕下长剑,微微皱眉,削下了左臂一大块皮肉。到底是血肉之躯,他抿唇强忍痛楚,施了个止血咒止住鲜血,用一卷白纱将伤口扎好。
      河蚌接了那一大块血肉,微抬眼帘看他。容尘子有些觉得,也回眼相望。对视良久,河蚌低头吃肉,容尘子上榻歇息。
      将睡未睡之时,察觉那河蚌泥鳅一般往怀里钻。容尘子揽着她入睡,并不言语。

      次日的法事很顺利,劳工们继续开工,不料下午在堤畔挖出一个三尺来宽的洞穴。容尘子往洞口一站,就感觉到冲天的妖气。他拧着浓长的眉,许久方点着火把,弯腰入了洞。
      河蚌昨日得了块肉,今日很殷勤,吩咐清玄和清素守着洞口,主动背着容尘子的东西,也跟着他入了洞。
      洞是个葫芦状,嘴小肚大。容尘子沿着凹凸泥泞的窄径前行,道间偶尔可见散落的骨骼。身后河蚌的脚步声轻不可闻。

      行约一刻,妖气越来越重了。他掏出黄符布阵,回头时发现跟在他身后的河蚌消失了。洞里出现了四个妖怪,术法分属金、木、火、土。
      容尘子知道凶险,但他没有逃向洞口——其实来者是五个妖怪,金木水火土,水一定已经守住了洞口。
      妖怪来势汹汹,他手无寸铁。

      四对一的斗法,容尘子略略提气,胸中便是一阵刺痛,他侧身避过袭来的妖怪,滚了一身泥浆,发髻松散,道袍失去了本色。不能提气,洞中湿土上满是他临时画就的符录。他一直用右手,左臂的血渗出了白纱,染红了宽大的衣袖,神仙血肉的气味刺激了众妖。
      河蚌站在甬道上。
      “他伤口绷开了。”她静静地想。

      血腥气越来越厚重,那滋味真的美妙极了。容尘子的声音沉缓清悦,不怒不喜:“昨夜白糖糕里面有什么?”
      “妖毒,你不喜甜食,不会细品。”河蚌河蚌守住回路,她手里还举着松香火把,黑色的斗蓬纤尘不沾,光明与黑暗融为一体,却毫不突兀。
      容尘子苦笑:“他们许你多少?”
      “一条胳膊一条腿。”火把光线明灭不定,她面无表情。
      “不怕反悔?”
      “无所谓,外面是黄河支流,他们都不识水性,我不担心他们反悔。”
      “你还真是算无遗策。”
      “过奖。”

      容尘子撑过了一个时辰,他受伤了,血染了半身道袍。河蚌拎着他的黄符、宝剑,不说话。容尘子以阻神阵暂挡众妖,沾着胸口的血在湿土上不停写写划划:“妄造杀业,不好吧?”
      河蚌垂下眼帘:“河安县是你自己要来的,妖毒不是我下的,左臂是你自己伤的,这里也是你自己闯进来的。我不会动手杀你,尽量等你死后再取胳膊和腿,不影响。”
      容尘子摇摇头,再次深深叹气。

      阻神阵被冲破,容尘子受法术所激,重重跌落在河蚌精面前。河蚌不动不语,他一身衣冠已污得没有颜色,一双眼睛却清亮如水,他没有看河蚌,只苦笑着咳出一缕黑血。
      河蚌垂首肃立,嗅到自己身上、一丝淡淡的胭脂香气。四妖现出利爪越来越近,周围萦绕着黑色的邪气。容尘子站在河蚌面前,他的剑离他的左手不过半尺距离。电光火石之间,他骤然伸手,河蚌以为他要夺剑,他却只是揉揉左臂。
      “手疼。”他低声道,语气不惊轻尘。

      黑色的利爪破开他的皮肉,从右胸突出,他沾血在掌心,急急念咒,喝了声:“元破!”竟是两败俱伤的招数了。河蚌侧过脸去,蓦地将手中的布袋甩出去,不偏不倚,那把宝剑加上一包黄符、罗盘、朱砂、墨斗、钯钉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砸在容尘子身上。
      容尘子宝剑出鞘,霎时就有了底气。四妖尖啸:“何盼,你干什么?”
      河蚌垂首站在洞口,右手掐了个诀:“下个月光裕寺的庙会,我想去。”
      她没头没脑地说。

      容尘子始终没有回头,将整个后背留给了她。容尘子已然重伤,神仙肉唾手可得。四妖怎能善罢甘休?
      洞中浮土被术法激得动摇不定,四妖都被神仙肉的气息激得红了眼睛。容尘子妖毒侵体,撑得十分艰难。河蚌得空掐了个引水诀,引黄河之水入洞。随手施展凝冰术,结水成冰,在凝冰的片刻,它将容尘子纳入了自己的蚌壳之中。身后一个妖怪声音尖利:“何盼你个傻逼!!”
      尾音也被冻住。

      河岸上,清玄和清素已然等急了,此时急急上得前来扶住了力竭的容尘子。河蚌放了手,转身时容尘子攥住她的衣角:“你叫何盼?”
      他语声虚弱,不怒不喜。
      河蚌容色冷清:“我叫傻逼。”
      她转身欲走,容尘子并不放手:“其实一具皮囊而已,待我终老之后,留予你如何?”河蚌不说话,容尘子拉低了她,以指腹摩娑她光洁精致的下巴,目光温柔,“何盼,陪我终老可好?”
      河蚌凝眸:“不再问道?”
      他摇头,浅笑。
      那天道仙道不过泥沼,而问道者甘陷今朝,愿永沦六道,不问退时潮。

      河蚌不知道在这里呆了多久,或许是一年,或许是一百年,或许只是一天。
      那迎春花开了又谢,樱花纷扬如乱雪。池塘里小鱼游过她身边,亲吻她的脸。
      “你不知道,神仙肉可是好东西。说起这事儿,很多年前清虚观有个住持道长叫容尘子,那就是真真的禄存星转世!”岸上两个小妖在说话,河蚌听得清晰,“可惜道法太高强,打过他主意的妖都没什么好下场。”
      “就没一个人吃上?”
      “河安县盘龙湾的河洞里有个叫何盼的蚌精,费了许多心思。最后神仙肉终于让她给得到了!”
      “啊,她成仙了?”
      “屁啊,别提了!禄存星君本来就是下凡历劫的。历劫你知道吧?就是天道定期考验诸神是否仍然无心无欲,不受世间情爱权欲所惑。而那时候正值何盼修行期满,二人共应此劫。结果那河盼还真是接近了容尘子,一直陪伴容尘子终老。最后容尘子道心不坚、六欲不灭,历劫失败了。何盼得了这神仙肉,吃了立马就可以得成正果,千载难逢的机缘啊!结果你猜怎么的,她居然把神仙肉一把火烧了,她自己也没能得道。”
      “我靠!这两个傻逼!”
      “可不,两个傻逼!”

      河蚌没有再听下去。
      “何盼,昨日神语,我大限将至。今生得君相伴……我很高兴。”
      “嗯。”
      “你太胖了,池塘东边的石缝太窄,以后别往那边游。”
      “嗯。”
      “我死之后,皮囊无用。想你也是不擅厨艺的,我嘱咐过火工道人,清蒸红烧,他都能帮你做。”
      “好。”
      “这是你成仙之前的仙劫,机缘难得,你别傻,吃了我就可以修成正果。”
      “我唱段《大悲咒》送送你吧。”
      “我奉道的,你居然让我去见菩萨,是何居心?”
      “我想让你死后见我。”
      犹记那一日迎春花攒聚枝头,他坐在花下闭上眼睛。业火随缘起,燃半生恩爱痴情。三月的天空湛蓝如洗,无人来无人去。
      也无风雨。

      何蚌用力地挪动身体,巨大的蚌壳纹丝不动。
      “容尘子,我又卡在石缝里边了。”它静静地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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