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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神仙肉(短篇,与长篇无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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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春日阳气生,宜进补。清虚道观的知观容尘子乃禄存星转世,食其肉能抵百年修行。
垂涎神仙肉的妖怪不计其数,但一则大补药道法精妙,二则他童子之身未破,德行无亏,难有破绽。
妖怪们很苦恼,可是容尘子更苦恼。他和一只河蚌精斗法已经三天三夜,那河蚌精一身黑色斗蓬从头遮到脚,看不清模样,道行却着实不低。一路打到最后,对方没输,他也没赢。两败俱伤之后,突然斜里冲出一只黑熊精想要半路截胡。
一个声名赫赫的知观和一只九百多年道行的河蚌精,面对这只三百年的黑熊精傻眼了。
正是龙搁浅滩遭虾戏,二人本已是强弩之末,竟被黑熊精打得落花流水。河蚌有意逃走,但这黑熊精既想要知观的神仙肉,更垂涎河蚌精的内丹,哪里肯放?迫于无奈,先前打得头破血流的一道一妖只得硬着头皮作了盟友。
这一打又是一天一夜,容尘子体力不支,河蚌精眼见自己千年修为要闹出个千古笑柄,它往地上一歪,现出了原形——四尺来长的一只大河蚌。
黑熊精心中惊喜,就倾身去掏它的内丹。容尘子见情况危急,忙咬破舌尖,急画退魔符一张试图暂且退敌。不料画到一半,就听那黑熊杀猪似地一声哀嚎——熊掌被蚌壳夹住了!
容尘子祭符镇住了那小妖,一道一妖四目相对,河蚌精看见一个灰头土脸的老道,容尘子看见一只狼狈不堪的河蚌,突然地就生了那么一点惺惺相惜的意思。
容尘子靠着大河蚌坐下来喘气:“还打吗?”
大河蚌半天才答非所问地道:“渴。”
此后,清虚观便多了个河蚌精。初时它一直睡在膳堂外的水缸里,容尘子不愿整个清虚观都喝它的洗澡水,不得已给它挖了个池塘。但大多时候它更愿意睡在容尘子的罗汉床上。容尘子香,真香,它闻着闻着哈喇子就泛滥成河。
而容尘子大多时候醒来,都会发现自己身边睡着一只口水横流的大河蚌。以至于最近负责铺床叠被的道童看着雪白床单上的痕迹,总是神色微妙……
正月十五,清虚观设祈福道场,由知观容尘子任高功法师,场中天师踏罡、磬铙齐鸣,众善男善女云集观中,场面热闹非凡。
那河蚌精也远远趴在拱檐一角晒太阳,它的壳是灰黑色,和灰瓦融为一体,倒是极难发觉。容尘子也不理会,自颂经念咒。斜阳晚照,樱花积积攒攒开了满树。河蚌张开壳长吸一口气,嗅到满庭淡香。
道场之后,众人免不了向知观求些平安符,容尘子忙于应酬,一直耽搁到二更天。河蚌精在他卧房里,喝着他的茶水,翻着他的经书,最后因为自卑,它把经书上所有它看不懂的全部撕掉了。
容尘子悖然大怒,双方又斗了一场。河蚌精不知道自己撕了人家祖师爷的手抄本,冷不防被容尘子一拂尘打在背上,几乎打裂了蚌壳。
这九百多年的妖怪终于妖性大发,它大声怒斥:“臭牛鼻子,老子日你仙人!竟敢伤老子蚌壳!老子今天要大开杀戒!我先杀我自己,再杀你,最后杀光你的徒子徒孙!”
“……”容尘子结了个手印停在中途,一刻钟之后他摇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他俯下身开始捡地上的纸团,捡了一阵,他摇摇头,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将书页铺平粘好,容尘子终于躺下睡了。那河蚌精悄悄摸到他身边,大大地张开两扇蚌壳,冲着他右臂猛力咬合。容尘子惊身坐起,右臂痛彻心肺,再怎么清心寡欲如今也是怒不可遏了。
他抱着手臂弯下腰去,哪还有半点仙风道骨的形象:“还敢咬人,你是女人吗?是女人吗?!”
次日,山下钱家庄的钱老爷子亲自来请,说是钱家二千金得了邪病。容尘子于梦中得神将耳语,知道事情不简单,他右臂受伤,画不得符,就欲回拒。
不想那钱老爷出手甚是大方,容尘子也就动了心思。他命弟子收拾东西,奈何右臂如坠千斤,不得已便命道童去偏院池塘,把那个大河蚌给捞出来。
河蚌精不应声,道童挖了半天也弄不上来。容尘子没办法,只好蹲塘边跟它商量:“上来帮个忙,事成之后给你块肉。”
池中还是没动静,容尘子有些诧异,以食指搅动池水:“不要?”
池边的石缝里冒了一串泡泡,河蚌精声音沉闷:“让你的徒子徒孙把石头搬开,老子卡里边了……”
钱小姐的病不是一般症候,莫怪钱老爷不好说明。钱府近来每到入夜便有一个男人前来与小姐交感,丫头们也看不见人,就听见脚步声格外瘆人。连护家犬都只能躲在角落里低吠。
个把月下来,钱小姐越来越萎顿。钱老爷无法,因知道清虚观的知观是个有真本事的,这才前来请他。
事儿是个小事,容尘子命钱老爷取了根缝衣的长针,于针后穿红线,随手施了个术,嘱咐钱小姐,将这根针别在男人的衣角。
一家人在堂中等天黑,容尘子坐在太师椅上阖目养神,钱老爷特意命人准备了一桌斋菜孝敬。河蚌仍旧着黑色斗蓬,风帽遮住了眉眼。它一言不发,旁若无人地坐在容尘子身边。
容尘子习惯了它这副装束,甚至暗暗怀疑它脸上有不能见人处,并不介意。
到子时,绣楼上传来响动,那卷红线渐渐出了钱家大院,容尘子一边命钱家人站远些,一边随着红线追踪而往。
河蚌精跟在他身后,那红线越走越快,众人一路追到东厢房,见房梁上盘着一条湿淋淋的乌梢蛇,头上长红冠,长约三米,足有男人手臂粗细,一身绿褐斑点。容尘子命人取来一把锄头,让河蚌精拿了锄头站在钱家后花园的假山上。
河蚌精也知道蛇喜阴,身上又有水,它那么大一条总不会躲水缸里,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躲在后花园的湖里。它攀着一根巨大的柏树站到了树旁的假山上,那蛇果然向这边行来,钱家人吓得两腿发软。
大河蚌本是妖身,也无畏惧。它趁蛇将要入水的时候,一锄头照七寸挖下去。随后它就觉得不对——血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滴,肉都失去了鲜色,这是条死蛇。
它心中一惊,就知道不好!来不及回头,它以倒打一钯的动作直接将锄头往后一砍,结结实实地砍入了身后的柏树里。浓稠的树脂喷涌而出,将它裹得跟琥珀一般。
河蚌心里也就明白了——这东西道行也不下千年,八成也是奔着神仙肉算计容尘子来着。而容尘子有神将相护,岂不知事情难易?它奋力挣扎,还不忘破口大骂:“容尘子你个狗日的,老子日你仙人板板!!”
容尘子梦间有所见,倒也不惊。见它还精神,他当下便不慌不忙地指挥道童布阵,将八方困死。随后他命钱老爷搬来桐油,往柏树周围一浇。这次别说是柏树,便是大河蚌也急了,它也不骂了,换了个讨好的语气:“容尘子道长,容哥!不不,容大爷!烧不得啊大爷!!”
容尘子音色清冷:“福生无量天尊,贫道的胳膊伤了。”
里面那河蚌已经痛哭流涕:“我错了,我不该喝您的茶,不该撕您的经文,更不该夹您的胳膊,容大爷您大人有大量,千万烧不得……”
容尘子不言不动,河蚌一咬牙,掐了个诀引湖水入树洞。水涌得急,柏树树身不能盛,最后砰地一声炸裂开来。柏树枝不停地抖动,疯狂地裹住河蚌,细枝如刀,几欲穿透它的身体。河蚌术法属水,结水成冰,它并不畏惧树妖根须。
渐渐的,树身被河蚌用锄头砍伤的地方竟然开始流血。钱老爷一家早已躲出了老远,容尘子左手抽了背后金光湛然的宝剑,将一道黄符抛于空中,剑随符动,猛然刺入柏树之间,那些裹住河蚌的枝桠骤然散开,容尘子一剑刺入树身,老树一哆嗦,终于将河蚌从树洞里吐了出来。
河蚌精全身裹满透明的树脂,像座封在冰中的雕像。容尘子下意识去接,他低头一望,只见透明如水晶的树脂中,那河蚌恢复了人身,黑色的风帽被掀开,它闭着眼睛。树脂太透明,容尘子能看清它长长的睫毛、挺俏的鼻尖、丰盈的红唇、精巧的下巴,它分明就是个女子!
神思一顿,人就没接住,河蚌砰地一声掉在地上。它挣扎着出了树脂就欲逃走,奈何容尘子布的是诛妖阵,它一时半会也出不去,只得满腹牢骚地同容尘子一起收拾树妖。
一直闹到天亮,树妖终于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空气中散发着腥臭的味道,它死前所有的根须都卷出了地面,枝桠如同枯爪将附近的亭子都拍塌了半边,一声尖叫如同婴儿啼哭,听得人浑身发冷。
末了,河蚌精问容尘子怎么善后,容尘子倒是实话实说:“把余灰装坛子里,掘地深埋。”
河蚌精摇头:“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它又戴上风帽,将树妖的余灰扫进坛子里,待容尘子用符封好,它抱着坛子来到钱老爷面前:“千年树妖,又住同一个院子里,怎么着也算是你们祖宗辈了,把它好好贡起来,别忘了逢年过节多上上香。以后每年须请知观过来做一场法事,消弥其怨气。”
钱老爷不敢去接那坛子,只命家奴接过来,嘴里倒是不敢驳法师的意思,一个劲地应承。容尘子以绸绢拭手,低声道:“没这个必要了吧?我布的玄天诛妖阵,它已经魂灰魄散了。”
河蚌哼了一声以示不屑:“这叫售后服务,你懂不懂……贡在家里他们就会害怕,害怕就得多去清虚观积福行善,再说每年你又多了一单生意……”
容尘子看着钱老爷子胆颤心惊的模样,觉得自己的档次由清虚观知观瞬间降为江湖骗子,他摇摇头,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钱老爷亲自将容尘子送回清虚观,容尘子正在沐浴,那河蚌已经捺不住:“肉呢?”
容尘子泡在澡盆里,香汤浸润着肌肤,他闭目养神。那河蚌也不避嫌,径自拿了澡豆替他搓背,口里还念念有词:“这块肥,这块有嚼劲……”
她的手水豆腐一般细嫩,指尖无意间挑过肌肤,容尘子侧身避开:“腿上的肉不行,吐纳静坐的时间太久,不宜伤腿。右手也不行,我靠画符吃饭。嗯,就左手罢!”
河蚌还在寻思:“胸脯肉也不错!”
容尘子不理她:“你先出去,叫素清进来。”
看在肉的份儿上,河蚌很听话。不多时一个叫素清的道士托着个银盘进来,从盘下取出一段血淋淋的牛肉交给容尘子。
容尘子不慌不忙地割破左臂,取血遍涂之。随后他假模假样地包扎了手臂:“去吧。”
河蚌很是狐疑,这神仙肉食在嘴里总不如嗅着美味,况且食后修为也没有明显变化。为此她多次找过容尘子,容尘子被它缠烦了,终于同她分析:“会不会是七块一个疗程呢?”
转眼三月,桃花开遍。河蚌依然喜欢宿在容尘子的卧房里,整天嗅着他——吃不着闻闻也是好的。容尘子每日打坐吐纳时间很长,那河蚌却不见怎么修炼,日日都在睡。
容尘子觉得她近日有些躁动,有一晚她忘记变回蚌身,容尘子留意了那黑色斗蓬下的玲珑身段,这个蚌精确实是个女子。
意识到了这一点,容尘子便不许这个大河蚌再爬上自己的罗汉床。河蚌最近确实心绪不宁,懒得跟他多说,也就爬去了偏院的池塘。
三更时分,容尘子刚刚睡下,外面突然春雷滚滚。门外吱嘎一声响,却是那大河蚌又回转。妖物不论正邪都惧雷电,容尘子便索性保持了沉默。
河蚌缩到他的被子里,容尘子不小心摸着她的腰,突然就是一怔:“化成蛤蜊。”
“你才是蛤蜊,你一户藉本的蛤蜊!!”河蚌最讨厌别人叫自己小名儿,她嘟囔着钻到容尘子身边,外面又是一记惊雷,她缩在容尘子胳膊下面,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枕着。
容尘子默念了一段《灵宝道经》,只觉心思浮动,他再次要求:“要么变成蛤蜊,要么滚回塘里。”
雷声从天边滚到耳际,河蚌往他身边再蹭蹭:“三月是河蚌繁殖的季节,变成蚌我会对你起邪念。”
容尘子啼笑皆非,他换了话题:“明天让素清给你抓几个蚌一并养池子里。可惜分不清雌雄,只能多抓一些。”
河蚌翻了个身,以三个字结束他们的谈话:“瓜娃子。”
三月十五,迎春花开。
清虚观的祈福道场仍旧人头攒动,容尘子讲《洞玄灵宝定观经》。经讲到一半,他眼角微瞥,见那河蚌仍旧站在远处的拱檐上,暖阳斜照,风撩动黑色的斗蓬,周身花瓣碎若散金,她轻盈得好似一只飞燕。
心里仿佛也涌进了一缕春风。
“有事无事,常若无心。处静处喧,其志惟一……其志惟一……”
容尘子忘了下一句。
夜间,花好月圆。
容尘子领着弟子做完晚课后回房,就见那只河蚌正在把玩他的令牌,他顺手将令牌夺了,仍旧在匣子里装好,也不责她,自上了榻,盘腿吐纳。
河蚌精打个滚滚到他身边,肆无忌惮地戳他腰眼:“知观,我心里乱得很。”
容尘子知道她虽修成人身,骨子里却多少带了些动物本性,繁殖的季节焦躁也是常理。他音色清冷:“自己念段经。”
那河蚌精还真就念了段清心咒,容尘子听她反复念:“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他心里也跟着乱得很:“别在道观里念这个!”
河蚌精懒懒地仰躺在他腿上:“那只能念《大悲咒》了。”
容尘子觉得悲哀,一个长期住在道观里的妖精,究竟是怎么学会佛家经文的……
他任河蚌枕在自己腿上,轻声念一段《清静经》。他音色低沉空灵,河蚌伸了个懒腰,慢慢安静下来。容尘子身上很香,河蚌深嗅了一下,以手把玩他腰间玉饰。容尘子念到末尾,略略低头,正迎上河蚌的目光。
那双眼睛于灯下黑白分明,目光胶着之处,心跳踉跄。
未几,他移开目光,故冷了声音:“如何?”
河蚌翻身在他身侧躺了:“困了。”
河蚌入睡极快,容尘子掀了半床棉被将她掩了,又把清静经给自己念了一遍——他心里不清静了。
好不容易入睡,见贪狼星君附耳,只劝他道基不稳,六欲不灭,恐难化劫。
醒来时天色未明,河蚌不在身边。容尘子下定决心不再收留她,毕竟她是女妖,留在道观也多有不便。他起身去了偏院池塘。
当夜上弦月,春风挟裹着三月的暖意与绿芽春花的气息。容尘子在垂花累累的院门前停住了脚步。池塘里大青石上,那河蚌精半褪了黑色的斗蓬,以水沃身。月光调和着春露,珍珠般滑过她背上玉色的肌肤,青丝如泼墨。
那天道仙道转瞬间都成泥沼,而问道者思绪纷扰,心如狂草。
红尘颠倒。
容尘子不敢上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