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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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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里有这么一桩荒唐事,沈先生收了唐伯虎做学生。
文人画家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了一番,都只得出一个结论。
何德何能,他唐伯虎何德何能啊?
文徵明在大厅里来回转,最终停下来平复了一下心情,道:“先生究竟为什么要收唐伯虎做学生,就因为这一幅画吗?”
他指了指桌上唐伯虎作的那幅“美人图”。
画中人一身青衫,额间系着一根红绸,手执画笔正欲作画。
正是沈周。
沈周心虚地瞟了一眼那幅画,然后迅速把目光收回。
“那个……他其实画功也不差,若能加以指导,想必也能登堂入室,我这也算是有助于人。”
要说唐伯虎那幅美人图神韵皆到位,着实是活灵活现,令人见了真想夸一句技艺了得。
但文徵明夸不出口。
左右沈周已经做好了决定,他也不好置喙过多,只无奈撂下一句:“一切先生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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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伯虎知晓自己拜师成功,也是惊诧了一番。
真是令人意外呢。
他握着折扇尾端在桌上轻轻敲了敲,眸光幽深,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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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先生,今天你又在画什么?”
沈周听见身后这道熟悉的声音,蹙起眉,放下画笔。
“唐伯虎,你进来前总该要先敲门的吧?”
唐伯虎丝毫不在意他责备的目光,走到画室设的硬榻边,坦坦荡荡地坐上去。
“学生这番也是怕敲门声惊扰了先生作画。”
沈周双目微瞪:“难道你站在我身后说话就不是在打扰我作画吗?”
“学生知错了,下次一定改,先生可不要生气。”
他三两步便又走到沈周跟前,与他面对着面,故意眨眨眼,语气亲昵无比。
沈周连着坐着的矮凳往后退了退:“你说话就说话,不必靠得如此近。”
他又不自在地握起拳头在唇边咳了一声:“你今日前来有何事?”
唐伯虎答得光明磊落:“无事。”
“无事你又为何要来?”
“无事为何不能来?”
“……”
这绕来绕去的,沈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这在自己眼前晃悠着的身影是在刺眼,沈周吞吞吐吐半天,低声道:“我作画时不习惯有旁人在场。”
“是吗?”
沈周只觉一阵温热的气流掠过,唐伯虎贴在他耳边:“可学生昨日怎么见文兄与先生一同在画室里呢?”
“小先生,撒谎可不好哦。”
耳廓内酥酥痒痒的,他说话时的气息喷洒进耳廓,让沈周隐约觉得那只耳朵渐渐烫起来。
“徵明虽在场,但他只是专心作画,又不发出别的声响。”
“那学生只在一旁观摩先生作画,也不发出声响,可好?”
唐伯虎观摩他作画?光是想着那道灼人目光时时刻刻盯着自己,沈周便觉得呼吸都紧张起来。
沈周迟迟不回话,唐伯虎目光落至那掩在乌发下的一段光洁白皙的后颈,手指慢慢靠近,距离一寸处停下,在空中摩挲起来。
“小先生,你怎么不说话了呢?嗯?”
他的声音放得极缓极轻,又惯爱在每一句话停顿处将尾音勾起,像是在故意引人入陷阱。
就像是一脚踩进了棉花,沈周每每遇见他这样都无法自主思考,感受到唐伯虎的气息越来越近,他一下攥紧了双手。
“若是你在场我根本无法作画。”
“哦?”
那股压迫的氛围立刻消弭,沈周松了一口气,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后,他又恨不得低头掩面,生怕唐伯虎再追问下去。
好在唐伯虎没有追问,他轻笑一声,道:“那学生就不再打搅先生了。”
沈周精神紧绷着,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出了门后突然停下。
“先生下次卖画时就不要把学生的画一齐拿去了,本就卖不出去的东西,先生又何必费心思呢?”
他的这句话没了往常的不着调,严肃之外还显得有几分疏离,沈周的心情有了几分沉重,但他还没说话,唐伯虎便走远了。
这算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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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前沈周履行诺言登门致歉,顺便告知唐伯虎答应收他做学生。
看见他书房堆起的画卷,沈周不知怎么想的便提了一句:“明日我正好要去卖画,不如帮你把这些画一并卖了吧。”
唐伯虎闻言站在书案前怔住,雕花竹窗外透进来的日光恰巧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将眸中所有情绪遮住。
于是沈周只听见他道:“先生若是不嫌麻烦便拿去吧。”
沈周卖了画后拿着银两去栖霞里寻他。
府上没有人,他问了包打听才知道唐伯虎大清早去了栖霞里。
时过几日,栖霞里的桃花颜色不改,望去依旧是一片绯色,艳若明霞。
沈周在桃林里四处寻找唐伯虎的身影,偶然抬头之际窥见一片朱色衣角。
像初见时那般,唐伯虎提壶醉倚花间,笑盈盈的双眸看向他,道:“小先生,你可是来寻我的?”
沈周不自觉避开他的目光,于袖中拿出一个锦囊。他这般清高之人,连装着铜臭物的锦囊上都绣着一丛青竹。
唐伯虎接过后在掌中掂了掂,笑道:“小先生,你在这里面贴了多少银两给我?”
怎么那么容易就被发现了?
沈周嘴硬:“你就如此肯定我贴了钱?”
唐伯虎目光悠悠地向上看,眼前尽是一簇一簇互相交错的桃花,这才是属于他的天。
“我的画值不值钱,我又怎会不清楚。”
唐伯虎的画确实不值钱,买画的是个大户人家的老爷,扬言说沈周带来的画他全都要了,可当无意间展开一幅唐伯虎作的画,看着卷上的落款时,他面色稍有不豫,最后买下也是看在沈周的面子上。
可即便如此也没卖到太多钱,沈周想了一下,便从自己所得的银两里匀了一部分给他。
此刻被戳穿,沈周拽紧了衣袖,说话时自己都觉得没有底气。
“其实也没添多少。”
唐伯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沈周就更羞赧了,抬手摸了摸已经红透的耳垂,道:“这银两就算是我买的你的画。”
“学生竟不知那幅画能被先生看中?”
“就是那幅……《伤春落红》。”
“哦。”唐伯虎的眸光闪了一下,“先生这名字起得倒是有趣。”
那是唯一一幅画景之图,画中仅有一节桃枝,枝上有几朵未完全绽放的花苞,以及枝头一朵只余两片花瓣的残花,寥寥几笔,再无其他。
究竟是飘落于风中还是凋零于雨中,让人无从得知,画外更无题字,无落红之景,却有伤春凄凉之意。
沈周见了这幅画便没有同其他一起卖出去,而是独自收藏起来。
明明唐伯虎是有才学的,为什么不肯画呢?
沈周没有问他。
“先生为何要这么做呢?”
沈周觉得他不过是欣赏这幅画而已。
但唐伯虎没等他回答便接着发问:“为何要收我做徒弟?为何要帮衬我?”
沈周没给出答案。
唐伯虎轻轻一笑,侧倚着的身子翻过来趴在树干上,宽大的衣袍自空中一甩而后垂下,惊得枝头桃花簌簌往下落,一阵甜香纷纷袭来,融入呼吸间迷了人的心神。
唐伯虎的双眸醉意朦胧,漾起一汪春光。沈周心跳狂乱之时任他慢慢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落在他下颌,温柔地一路往上,抚摸他的脸颊,轻轻蹭着他的鼻尖,而后捻起落在那儿的一朵桃花,花瓣被捻出淡红的汁液点缀在指腹上。
唐伯虎像是好奇地歪头看着那一抹桃花汁液,然后将手指递到唇边,舔了一下,餍足地眯起眼睛笑起来。
他像撒娇般软软地唤了一声:“小先生。”
沈周的心重重跳了一下,他大概看到了满园桃花于一刹那盛开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