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十七番外（中）：明白 ...
-
听说万里之外的青州开了一家孔氏卫生用品连锁专卖店，已是一年之后。我从皇上的眼底重新看到了期冀。那时公主已为皇上喜诞麟儿，母子平安。偏偏三年一度的科考在即，皇上分身不暇，这趟差使又责无旁贷的落到了我身上。
挂着河工水利考察之名，我带着她旧时的丫环兰儿迤逦南下，终于在青州又见到她，那个笑得没心没肺，阳光灿烂的“家伙”。她晒黑了一些，精神反倒比在京中更好，那样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仿佛专为衬托出皇上的苍白如纸玉容惨淡，甚至我的风尘仆仆疲惫憔悴。尽管心头百感交集，万般滋味，在她面前我却一贯的笨嘴拙舌，无言以对。最起码她还平平安安欢蹦乱跳有滋有味地活着。一瞬间我仿佛理解了皇上为何派出“麓营”细作就近保护却从未下令带她回京。
初到青州的日子是快乐的，看她和兰儿相拥而泣是快乐的，陪她走街窜巷搜罗各色便宜却稀罕的古怪物事是快乐的，与她悠游自在混迹于市井酒肆吃吃喝喝是快乐的，甚至连厚着脸皮混在她雇用的一群婆婆大娘里帮她的小店上货下货，理货清货都是快乐的，只需要无视那些进门购物的女人怪异的目光。但我最快乐的时光还是冬日的午后，看她猫一般蜷在长长的躺椅上晒太阳，听她讲一路的逸闻趣事，讲泰山顶的日出，东海边的早潮，森林里出没的异兽，讲她如何碰上山贼，又怎样九死一生地逃出贼窝，混进城门，以为苦尽甘来，却发现随身携带的银票被汗水糊作一团，不能辨认。明明是惊心动魄的故事，从她嘴里讲出来却犹如说书先生的拿手戏码，带着一种不真实的味道。只有她发上阳光般的气息是真实的。
经此一役，她声称，自己终于认识到开钱庄的巨大潜能，决定将余生都奉献给另一个伟大的事业，为今日的大衍帝国建立一套完善的金融机制。
事实上她是个想法多多，却很少真正去实行的人，很多事也就嘴里说说，一转头就忘得一干二净。大部分的时间，她还是安心地守着她的一爿小店，毫不介意在街市上抛头露面，做些搬搬抬抬的粗重功夫，锱铢必较地与人砍价。
在她那些天马行空的主意里，唯一实行起来的是她建立的女童院，收容了九个来自战乱灾荒和瘟疫，被亲人遗弃甚至贩卖，流落异乡的孤女。几个女孩子大半姿色平平，倒是十分懂事，勤劳乖觉听话自不用说，最难得读书很上心，绝对比我们幼年在书院上堂时更认真。她请来私塾先生教她们读书识字，偶尔也会让她们在她简陋的加工厂里帮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简单活计。晚间花很多时间陪她们做游戏，给她们讲故事。她跟那群女孩子呆在一起的时候，表情特别鲜活柔和生动。想起她跟皇上这么多年都没生下一男半女，一时间我也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冬日的午后，吃过饭，安排孩子们孩子午睡之后，她才松懈下来，像只懒猫般蜷在躺椅上晒太阳，和我说些闲话。我好奇地问起：“你怎么舍得花那么多钱请教书先生？就算这些女孩子识几个字，将来总要嫁人，有空还不如教教她们做些针线女红更实际。”她笑道：“连我都不会的东西拿什么来教她们。”仰起脸，她疏朗的眉目之间透出阳光般明亮的自信和坚定：“相信我，终有一日当这个世界脱离了农业社会进入工业时代，当这个世界不再以体力上的优势而是以智力来区分人的职业高下时，男女之间森严的等级会成为过去。到时候，我们大家都要靠这个吃饭。”她俏皮的指指自己的脑袋。“平安王你就有大麻烦了。但是--”她拖长声音，对我调皮地眨眨眼，“这一天的到来还久远得很。起码是几千年后的事，您老人家暂时都不用担心。”
直接说我笨不就行了，还当我小孩子，拐弯抹角逗我！我不由得好笑，我才不会跟你计较呢。“照你这么说，你的那个世界就是天堂了？” “也不能这么说，在我们的世界照样有灾荒，饥馑与战争，某些贫穷的地方，几千万儿童挣扎在死亡线上，妇女像牲口一样被倒卖。还有些国家一个男人照样可以娶四个老婆，那里有的妇女因为不肯穿裙子，要像男人一样穿裤子就要被判决执行鞭刑。”她激动得坐起身来，“幸运的是我生活过的地方都还算和平安定富足。虽然离妇女当真撑起半边天尚有距离，但妇女的基本权益能得到保障，求学、工作乃至参政，就是入朝议政都并无明的障碍，暗的就不好说了。。。。。。”
她眯起眼睛望着渐渐阴沉的天色：“为什么我们要谈这么沉重的问题。我向来不是一个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 “还不是你提起来的，每次你一讲到你们那儿就双眼放光，长篇大论，没完没了。” “是吗？我只是个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罢了。。。。。。。”她叹了口气，又爬回躺椅不动了。
“不，”晚上孩子们都睡了，两杯酒下肚，她不无沮丧地纠正我，“就连语言上我都不是巨人，我只是喜欢时不时搬出我们那个年代的普通常识来抬杠，充当自我炫耀的资本。其实，就算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也只是个可怜的矮子。为什么别人穿了就可以呼风唤雨，改变历史，创造奇迹，最起码也能够未卜先知，顺应潮流，谱写传奇，只有我既没本事改造社会环境，又不肯改变自我来适应环境？人家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当年连勇都没勇过，有什么必要念念不忘原来的世界和所谓的原则呢？那个世界再好，又不是我自己亲手打造的，我有什么资格拿来吹嘘和礼赞。像我这样的人，一无是处，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就这样自怨自哀，不断否定自己，质疑自己。我并不一定能完全听懂她的话，却能够看出这一刻的她满脸自嘲，眼神迷惘，是最缺乏信心，最需要人安慰的时刻。
我的身体比我的头脑更先做出反应--是她说的，主宰我们的思想行为，是我们的头脑，而不是我们的心胸。就像任何一个情根深种的普通男子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我紧紧拥抱她，那是我心里，照她所说，是我脑子里早就转过千百次的念头。那一刻我忘记了她的身份，我的顾忌。我想我醉了，不是因为酒，我知道自己的酒量；而是因为满胸满怀再也压抑不住的情意。
将她拥在怀中，我唯一想得到的是淫词艳曲里用滥了的那句话，“温香软玉抱满怀”。那些瘦骨支离，纤腰不盈一握的闺中弱质如何能抱满怀呢，也只有她这样结实温暖富于弹性的身体才能够满足诗里的神韵吧。
如果说我被自己的胆大妄为吓了一跳，那么她的反应更在更我的意料之外。她非但没有惊骇万分地推开我，反而把她的脸埋在我的胸前，发出一声低低的模糊的叹息：“小白。”
心蓦然沉落，所有的绮思杂念烟消云散。
其实，我不敢确定她说的就是这两个字，可是那一声叹息里的痛楚惆怅和思念肯定不是为我。这样的叹息，我在皇上跟前听过太多次。我清醒过来，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
轻轻放开手，想及早抽身离去，怀里的人儿却靠了过来，不肯放开我。心剧烈的跳动，几乎跳出胸口，才发现软软靠在我肩头的她已经睡熟。
我不知道那一晚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她身边的。过后她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却再不复初到青州的好心情，某天终于鼓起勇气问她：“皇上很想你，我知道你也挂念着他。为什么你们要互相折磨，让彼此痛苦？”她扑哧一声笑得如春花烂漫，齐齐整整的一口大白牙闪花了我的眼睛：“这么久才说到正题，你的耐心可真好。我都等得不耐烦了。不过当说客你还嫩了点。你说你哪一只眼睛看到我被痛苦折磨？”
望着她明媚照人的笑容，我一时呆住。原来只有在睡梦中她才可以放任自己的软弱，而在清醒的时候，她还是那个神采飞扬无忧无虑的老板娘。“是我多事。不过，我不是来当说客的。我只是自己想来看看我的小凤姐。。。。。。”我很认真地对她说。她的笑容僵在脸上，怔怔望着我，许久才转过脸去。在她目光尽头，一只飞蛾正固执地围绕着纸糊灯笼打转，翅膀扑扇着啪啪作响。不知怎的我突然记起有人曾经对我说过，我不笑的时候跟皇上有几分相似。我起身离开，风里隐约传来她低沉的声音：“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亦凡，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不，我早已经明白，只是你并不知晓罢了。
开春之后我终于向她辞行。
回到京城，皇上的白发又添了几缕，是意料中事，皇上的失望也是意料中事。我唯一没料到的是皇上竟然把“麓营”的管理逐步移交给我。一直以来“麓营”是皇上最核心的机密武器，只对皇上效忠，由皇上亲自管理。
它原本是培养军中细作（也叫探子，斥侯，现代的侦察兵）的基地。皇上还在靖卫戍边时，数年征战中见识到“麓营”的威力，大为赞叹。遂重点培养，招兵买马，准备钱粮，精心选拔新血，搜罗武林异士加盟，经过多年严密训练，变成了一支对他忠心耿耿的无影铁军。若非皇上掌握着“麓营”的力量，当年太子政变即位后也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任他逍遥自在隐迹民间。也幸亏皇上跟我自小交情不浅，太子投鼠忌器，不敢明目张胆动我，甚至容许我保留从前的爵位封号，任我做个闲散侯爷，我才能留下命来。后来皇上能够黄袍加身，固然有我和其他两个从太子铁腕下保得性命的兄弟和大臣支持，但最重要的还是皇上在军中的影响力和麓营无条件的跟从。可以说麓营是皇上的命根子。没有麓营就没有皇上今天。
能得到皇上如此信任自然是好的，我担心的是位极人臣，权倾天下，终不免爬得高摔得惨。那时的我还不知皇上最终会传位于我，就算知道恐怕也不会相信。自古君王多疑，权力面前，莫说兄弟，父子都可能反目。
几番推辞不果，大局已定。手握指挥麓营的信符，我仍不免诚惶诚恐，寝食难安。
意外的事一桩又一桩。接到线报，我反复查看手中的秘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白纸黑字，人证物证俱在，由不得我不信。左思右想，慨叹一番，最终我还是冲去皇上的御书房。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十七番外（中）：明白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