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有的花子》广陵蛟

3、第二回

　　灯火不夜，百业不殆，窗外的欢腾还在继续，屋里的妙人已经睡去。夜风从窗棂偷偷钻进暖室，撩动一帘青纱，探问着她思慕的名字。
　　谁？不知道，她睡的太深了，呓语之中，只能听出那孩童般撒娇的语气。那一定是一个可以让她放下所有戒备的名字吧。这般高冷的背后，撒起娇来会是什么样子呢？钱瑶静静站在床边想道。随着夜风纷至的月辉悄悄洒在这姑娘的素衣之上，原是一个人见人嫌的扫把星，现在竟似星宫的侍女。钱瑶又暗道：“你就待见了他，再好好撒娇吧。”如此想着，勾起了嘴角，翘起了兰花，用指尖偷偷取走了她枕边的金步摇，像偷油的老鼠，蹑手蹑脚得溜到了门外。
　　出了楼，她的步履便变得轻快，与满城的欢闹融为一体，径直往太白酒家沽了壶好酒。她没有喝，而是在城中最偏僻的一间茅屋门前停止了脚步。
　　柴扉已经变得满是破败，小院荒芜，却不见一根杂草，想来定是有个心细之人时常打理，屋内如豆的灯火透着帘子上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洞洞映出最璀璨的星河。
　　屋里的，会是什么人呢？
　　这姑娘推开柴门，漾起笑颜道：“贵哥，我回来了。看我给你带回来了什么？”说罢，大步流星得走了进去。
　　一推门，劣酒味一下子涌进了鼻腔，桌前等着她的并不是书中的落魄公子，而是个胡子拉碴，满是颓废的醉鬼，哪有一丝贵气。姑娘后脚还没进来，男人便喝道：“臭丫头，怎么才回来！你要是个瘸子，我就把你腿打折了重接算了！”
　　她也不生气，而是笑得更加温柔，轻声道：“贵哥你别生气，今天赚了票大的，你看，给你换了太白楼最好的老酒。”
　　“哼，那还不赶紧给我倒上！”
　　“好~这就来了。”她说着，便把男人面前的破碗小心倒满，生怕漏了出来，毕竟这样的好酒一年也买不了几次。
　　那男人一端酒碗，一仰脖子便倒进了嘴里，一碗下肚，不由得轻咳几声。
　　“贵哥你慢点，别着急。”
　　“少啰嗦！”话音没落，只听得“啪！”得一声响亮，那姣好的面容上已经落下了一个鲜红的印字。“臭丫头，老子怎么喝要你管！”
　　“对不起贵哥，是我错了，你别生气……”
　　“倒酒！”说话的男人活像个蛮不讲理的赖子，可这一旁的姑娘此刻却像是个极温柔佳人。倘若外人看了，妥妥的是癞蛤蟆配了个天鹅，俏丽的鲜花插了坨最臭的牛粪。真不知道这姑娘是瞎了眼还是失了智。
　　再一碗下肚，男人道：“今天赚了多少？”
　　“光是现银，就足足有五十两！”姑娘笑道。
　　“行，挺有本事啊。”男人道。
　　“还有支金簪，分量可不轻呢。”说罢，那姑娘便从怀里取出了出来。
　　“我瞧瞧。”男人接过簪子掂量道：“呦，纯金的，嘿嘿，不错……”
　　那一双并蒂对着烛火在他手中上下摇曳，突然把一缕金光射进他浑浊的视线。男人不自觉得眨了眨眼，再睁开时便多了几分清醒，恍惚之中，只觉得手中之物似曾相识。当下眉头一皱，定睛一看，一下子瞪大了双眼。
　　“怎么了贵哥？”
　　男人怒道：“这簪子哪来的！”
　　“是……是我今天偷那人的……”
　　“是个姑娘？”
　　“是……”
　　“出身风尘？”
　　“是……”
　　“眼角有颗泪痣？”
　　“是……”那姑娘不禁道：“贵哥，你认识？”
　　男人一怔，闭上了嘴巴，眼里的怒火也被焦虑和不安取代，咬了咬牙，低声道：“倒酒……”
　　“哦哦。”那姑娘应声斟满了酒碗。
　　“咳咳……”他喝的更快，更急，咳嗽的声音也更大，一碗喝下，顿时只觉得五脏六腑是翻江倒海，胃肠就像是麻绳一样拧在一起，越来越紧，把先前吃下的东西从口鼻之中全都挤了出来，眼眶也是想浸了水的手巾，拧出一片水来。
　　那姑娘忙凑了上来，一双素手轻轻拍打着他骨瘦嶙峋的背部，关切道：“贵哥你慢点，不够了我可以再去打，你这样身体会受不了的。”
　　男人吐罢，用衣袖随便一擦道：“倒酒……”
　　“贵哥……”
　　“倒酒。”
　　他的话比之前更加短促，更加镇定，那姑娘一听，便也不再劝解，就照他的意思又倒满了酒碗。他再端起来时，已经不像先前那般痛快，灯火之下，杯盏之中，只有一个败犬的模样涟漪中瑟瑟发抖。男人怔怔看着这条落水狗，良久，慢慢喝了下去。他端起时犹豫，放下时却很果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一碗酒下去，他便大笑起来，初时，音小而急，似是讥讽，后来，音声便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像是个千金一掷的豪客。
　　“贵哥……”姑娘看着他的样子，慢慢露出了一种许久不曾展露的笑意，不是飞蛾扑火的痴迷，却似静待花开的希冀。
　　“倒酒！”干脆，果断，畅然。仰面饮下，大手一挥，只听得“砰！”得一声把那酒碗打得粉碎！当下道：“取我笔墨。”
　　“我这就去买。”正要跑去，便听男人道：“不必了！”只见这他将衣裳一撕，平铺桌上，食指一咬，流出一片鲜红。
　　“贵哥！”
　　“不妨！”他把手落下，自嘲道：“现在这手居然抖得这么厉害了。”说罢，用力按在布上，以指代笔，行云流水，打出一张五两银子的白条。
　　“贵哥，这……”
　　男人将金簪小心包裹道：“我陪你把剩下的银子连同步摇一起还去。”
　　姑娘笑道：“都听你的。”
　　她没有问其他的问题，只是跟在他的后面照他的话去做。可是，尽管嘴里没有问，心里又怎么会没有好奇的念头呢？
　　现在她又站在了召香香的床边，静静看着她的睡脸，心中的疑问变得更加浓郁，也冒出了不少奇怪的念头。贵哥为什么会这样，她到底是什么人，他们又是怎么认识的，贵哥又为什么不见她？姑娘的心里有千百种想法，但也仅仅只是想法罢了，她按着男人的意思把欠条压在荷包底下，将步摇放回了原来的地方，便悄悄走了开去。
　　“不回来了吗？”
　　宁静的室内忽然传出一个声音，尽管再怎么温柔，还是会吓人一跳的。现在这姑娘就差点被吓得跌坐在地上。回头一看，召香香已经慵懒得坐了起来。
　　“你……”
　　“不回来了吗？”她重复道。
　　姑娘深吸了口气道：“我会回来还您银子的。”
　　“我知道了。”说着，召香香便又躺了下去。
　　“您……您不抓我吗？”
　　“我的东西又没有丢，我为什么要抓你呢？”召香香道：“不过，下次再拿别人的东西的话，要告诉他，可不是人人都像我怎么好说话的。”
　　“您不问问我叫什么吗？”
　　“你叫钱瑶，不是吗？”
　　“我……是的，我叫钱瑶。”
　　“所以我已经不用再问了。”
　　“那，我现在可以走吗？”
　　“记得把门关好，我很怕冷。”
　　姑娘踮着脚走出了屋子，慢慢关上了房门，反反复复检查了好几遍，直到确定了关的结结实实，才离开了这个屋子。
　　男人呢？现在正坐在这家青楼下的一家面馆里，见她回来，忙招呼小二道：“再来碗元宵，多加点糖！”
　　“好嘞~一碗元宵多加糖~”
　　“快坐下吧，一会儿吃碗面好好暖暖身子。”他还是浑身酒气，可现在，他的眼睛却很亮，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却像春天的阳光一样温暖。
　　姑娘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的样子，只是傻傻笑着，许久没有说话。
　　“出门前应该洗把脸的，很脏吧。”他笑道。
　　“没有，很好看。”
　　男人深吸了口气道：“还记得六年前蜀中地震吧。”
　　姑娘点了点头道：“记得。那次多亏了有贵哥，不然恐怕我现在已经死了。”
　　他又深吸了口气，怜爱得看着她道：“你的腿，还记得吗？”
　　她道：“当然记得，那年地震被砸坏了腿，醒来时已经帮包扎好了。那段时间里虽然很疼，但是贵哥你一直在身边照顾我，陪着我……”说到这，小脸上微微泛起了一层红晕，突然转念道：“难道……”
　　“她不是医治你的那个人，却也是我们的大恩人。”她点了点头，男人继续道：“那年地震很大，附近的几个州县也全都遭了殃，成都城内也仅能自顾。灾粱调拨少说也要一个月。”
　　“可我记得我们第二天就吃上了粥。”
　　“没错，第二天，突然来了一群乞丐，他们支了好多粥棚，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丐帮的，带头的，是一个叫‘苏七’的净衣派。你的腿，就是他医好的，那之后他又教我怎么包扎换药，你才能好那么快。那时，他身旁常常跟着位女子，布施煎药。时隔六年，我已经记不清她是什么模样了，只记得她戴着一支并蒂金步摇。”
　　“难怪贵哥见到那支簪子会突然变了个人。”
　　“连乞丐都这般侠义……”男人笑道：“我现在，是不是很差劲。”
　　“钱瑶”笑着握住了他酗酒而发抖的手道：“没有的事，无论是谁遇到那些事都会受不了的。”
　　他笑着摇了摇头，转而郑重得看着眼前的女人道：“丫头，我如果今天没有见到那支簪子，如果一辈子是那个样子，你会离开我吗？”
　　她突然笑道：“我还以为贵哥你要问什么呢。”她的眼睛里也闪烁着光芒道：“贵哥，这辈子，你疯我就陪你疯，你傻我就陪你傻，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
　　“咳咳……”小二端着面道：“客官，您的元宵……”真不知道这不解风情不懂风韵东西是哪找的，一点眼力劲儿也没有，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
　　丫头话被打断，两颊一下子比那熟透的苹果还红。他呢，也难为情得低了头，只道：“帮你点了元宵，多加了糖的，趁热吃吧。”忙又道：“不对，先吹凉，别烫着。”丫头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把害羞的样子藏在刘海儿之后。
　　良久，他终于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安静道：“没你做的好吃。”
　　“那……以后回家吃吧。”
　　“我以后天天回家吃。”
　　元宵节，真是个不错的日子。多少姑娘在这一天盼望着自己的情郎，多少少年在这一天盼望着心上的姑娘。
　　召香香思慕的情郎，此刻，又在哪里呢？是在天涯，还是梦里？不知道……
　　不知道何时，她屋内的窗纸已经破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洞，一支竹管幽幽冒出几缕白烟。
　　此刻，院门已禁，灯火俱灭，纵使楼外不夜，楼中的人却早已入了各自的梦境。别说掉一根针，就算是一只虫子也能听得到。可是这人黑衣蒙面，影子一般，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便潜了进来，原本开合都要“吱呀”作响的门扉，在他手里也像是熟睡的婴儿。
　　他飘也似得到了召香香的床沿，撩开了罗帐。只见召香香睡颜清甜，朱唇温润，借月色为纱，长乌发为缦，平添三分隐秘，撩拨十分心弦。那夜行黑衣中，一双眼里满是欲望的喜悦，真恨不得一下子就把这眼前熟睡的美人儿吃了。
　　他咽了口唾沫，悄悄试探着她的鼻息，直到确定召香香睡得极熟，才扯下面巾咧开了嘴。那人慢慢坐下，粗重的呼吸缓缓靠近着召香香的脸颊，贪婪得索取着她的味道，紊乱的气流渐渐吹动了她鬓间的长发……
　　“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人只差一指之隔便要亲上去时，召香香素手一翻，连点了那人九处大穴，一脚狠狠踹向了要害之处，那人便应声倒在了地上，身上也已经插了九根细针，虽是痛不欲生，周身奇痒，却是动弹不得。当下召香香一指勾衣，不漏玉肌便已然穿好，跃下床来，柳眉一竖，喝道：“苏七的女人你也敢动心思，我看你是活腻味了，说，你是谁！”
　　“剑谱排名第九十一的采花贼，盗香郎，武青。”
　　召香香话音刚落，一个熟悉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她的心花也怒放而出，循声看去，窗外的月色正剪出一个懒散的人影。妙人脱口道：“七郎！”
　　那人一听，紧闭双目，只道：“完了！”
　　“香香，楼下门锁了，你先把窗户开开，我可不想明儿一早龟公喊我赔钱。”
　　妙人心头的怒火一下子被欢腾的喜悦取代，忙道：“来了来了。”
　　窗户一开，正有个素衣束发，不修边幅的男人倚着窗沿，眉似柳叶细刀，眼如寒潭映月。本是一副不错的皮囊却不用心打理，仿佛一个怀才不遇，漂泊无定的浪子。唇上刚长出来的几点胡渣也还没来得及刮，不过也正因如此，让他多了几分成熟的味道。最难得的是他身上没有半点奇怪的味道，饶是他腰间挂着打酒的葫芦，浑身上下却一点酒气也没有。
　　当下苏七跃了进来道：“还好吧。”
　　“还说呢，我都快被吓死了。”妙人娇嗔道，全没了片刻前的强势，小鸟一般依偎在他的身旁。
　　苏七笑着把她揽进怀里，轻抚香肩道：“好啦，没事了。”转而道：“不过话说回来，你的三才针又精进了不少。”
　　“既然精进了，那是不是该给我些奖励。”
　　“好~”苏七笑道：“不过我们要先把这家伙处理了。”
　　武青一听，原本就一身的冷汗这下更像是瀑布一样，忙道：“苏、苏大侠，我实在不知道这姑娘是您的女人，我该死，我该死，还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放我一马……”
　　“你打算怎么做？”召香香问道。
　　苏七的眼睛慢慢变得冷漠，“见过你武功的人有没有活着的？”
　　“我听你的话，除非危急关头，否则绝不动手，但只要是见过我武功的人，现在也都已经死了。”
　　“很好。”“好”字刚出口，那采花贼的身上就多出了一根一模一样的牛毛细针，手法深度都别无二样，如同出自一人之手。那张不停求饶的嘴巴，现在永远都不能再开口说话了。苏七上前把那贼人提起，臂膀一震，扔出了窗外。
　　召香香靠在他身上道：“明天江湖上又会有你杀采花盗的消息了。”
　　“是啊。”苏七道：“不过你倒真会挑住处，这窗子下面刚好是个隐蔽的巷子。”
　　“否则怎么方便你进来呢？”妙人说着，一双玉臂已经环上了情郎的脖颈。
　　“怎么不住客栈呢？”
　　“你经常住客栈吗？”
　　苏七笑了笑道：“我好像住青楼多一点。”
　　“你还知道啊。”召香香嗔道：“本来想着找到你一起过元宵节的，现在可好。”
　　苏七低了眉眼，如同春风吹皱的桃花潭水，笑道：“但好在，十五的月亮十六才会圆。”
　　他们将彼此的相思款款送给眼中的那人，把凉风之中的温暖缓缓入怀。这幽静的房间，把心上之人渐渐急促的呼吸声慢慢放大，四目轻闭的他们，细细聆听着彼此的心跳，享受着唇上这瞬间的美好。
　　……
　　苏七低声道：“知道武青武功那么烂却能排进剑谱吗？”
　　“不知道……”
　　“因为他的独门迷香除了效力过人外，当受者试图调动内力，便会情欲难耐……”
　　“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