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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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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张灯结彩,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之中猛然爆发出雷鸣般喝彩,引得众人侧目,挤过去一看,卖艺的把式高举火把,“呼!”得一声,从口中喷出一条火龙,霎时间照亮了街巷。随之而来的,又是围观诸人的阵阵掌声。爱闹的小孩儿蹦着跳着,探着好奇的脑袋,一个没站稳,踉跄得跌坐在地上,呜呜得哭了起来,那最疼爱孩子的母亲连忙把心肝抱在怀里,道着关切的话语。
大街小巷,人来人往,摩肩接踵。花灯流影,琳琅满目,光与色便如巧娘针线,让人沉醉在这一片锦绣之中。各路商贩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份生意,原本早该打烊的店铺,现在也是叫卖不绝。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不洋溢着节日的气息。那道上的一抹春色正欢悦得嬉闹着,发出让男人们心猿意马的声音。三百六十五日中,今天,元宵,是临安府城最热闹的日子。
“寄书久不达……”凉唇皓齿之间吐出几丝暖色,轻轻念着手中字笺上的蝇头小楷,眉目之间精致的妆容引着一丝愁绪,眼角的泪痣更似凝结的记号,与四下浮华全不是一个样子。
“香香姐,你抽到的是什么呀?”一旁妆容精致的小虫娘看着她出神的样子,偷偷探过脑袋道:“寄书久不达……打一成语?”
那妙人只觉得耳边突然传来呼吸,猛然回了过神,嗔道:“死丫头,吓死我了。”
小虫娘一脸委屈道:“香香姐,我刚才叫你都不应……”
“是,是吗。”
“香香姐,寄书久不达,谜底是什么呀。”
妙人苦笑道:“是难以置信。”
“哦~”小虫娘恍然道。
那小虫娘话音没落,就听一破空之声,跟着“嘭!”得一下,乱花千树,银华火舞,便在星月之间怒放!
“快看!”
突然,香香闻声猛一回头,乌发长夜,步摇闪烁,竟比天上的圆月星河更要美丽。那含怨的清眸中,刹那间,如冰河迸裂,春风乍起,吹盛一世灼华。一瞬间,无论是这火树银花,繁星如雨的璀璨;还是那春光乍泄,十里桃花的烂漫;都敌不过她眉间的一叶绚烂。薄唇一弯,嫣然一笑,每一根发丝都透着喜悦的色彩,万千情思尽没在阑珊之处……
她的绚烂,只在一瞬。
下一刻,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就像是在沙漠中濒死的旅人,忽然发现前面有一泓清泉,却又在转瞬消失。那一颗心又跌落在更加寒冷的季节……
无数的花火将漫漫夜色装点成最美的季节,也点亮了他们新一年的憧憬。可现在,在她的心里,什么样的烟火,才能把这一片漆黑照亮?她,定格在这五光十色,也驻足在这茫茫人海,仿佛这样的从不属于她……
“好啦好啦,烟火看完了,回去啦回去啦。”
“啊?这就要回去啦。”
“还没逛够呢……”
“真是,一年就这一天……”
“快走啦快走啦。”龟公高声嚷着,转而笑眯眯得对她道:“召姑娘,您要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召香香想了想,轻笑道:“算了,我也跟你们一起回去吧。”
“哎,您看您是走回去还是小人给您雇顶轿子?”
“不必了,我跟她们一起走回去就行了。”
“哎,您慢点。小人扶您啊?”那龟公像是看到数不清的黄金一般,伸出一双枯骨一般的手,正想碰一碰她的玉指。召香香轻轻退了一步,笑道:“不必了二掌柜。”
龟公赔笑道:“哎哎,那小人去招呼她们了。”说着走了开去。
小虫娘走上前来,羡慕道:“真好,我要是哪天能跟香香姐一样就好了。”
“像我一样?”
“是啊,香香姐你不知道,你在我们心里那就是梦想啊。”小虫娘又道:“赎了身,又有钱,还有一个爱你的人,而且公子还那么有才情,这圈里谁不爱他的词呀。天哪,这些都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我总在想,要是能见他一面,让我把存的银子都付了也无所谓。香香姐,你命真好。”
召香香顿了顿足,眉梢跳了跳道:“你还年轻,总有一天也会遇到一个对的人的。”
“真的吗?”小虫娘的眼睛里闪着星星道。
“只要你做个善良的姑娘,总会遇到的。”
“是吗?看来我以后要跟香香姐一样,多做些好事才行。”
沦落风尘,哪有那么容易脱离苦海,但置身苦海,多一丝希望,总归是没错的,至少,有了希望就能再坚持坚持。召香香如此想着:我也是太贪心了,他已经给了我太多太多,我这么脏的女人,又有什么资格再去索取些什么呢?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香香姐,你怎么哭了?”
“啊?”召香香笑了笑道:“没事,沙子进眼睛里了。”
“嘻嘻,香香姐,你是想他了吧。”
她弹了下小虫娘的额头道:“小丫头......哎?好像有人哭啊。”
“有么?”
她笑了笑道:“你先跟她们回去吧,我晚会儿就回去了。”
小虫娘沮丧道:“好吧......姐,你小心点,虽说临安城大,可这热闹里也有不少坏人。”
“放心吧。”
小虫娘望着她婷婷得倩影喃喃道:“香香姐真是个极美的女人,难怪公子那么喜欢她。不知道我的公子什么时候才能来......”
“走啦走啦。”龟公催促道。
小虫娘暗暗道:“公子啊,你快些来吧......”
那清丽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繁荣灯火的身后,晦暗之中,金步摇上的一双并蒂仍开得正盛。伤心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处隐隐传来,她慢慢走向光彩夺目的背后,那抽泣的声音也越发清晰。
召香香嘴角佯装的弧度慢慢落了下去,严冬一般的双眸里多了几分戒备,添了几分悲悯,心道:不知道这姑娘糟了什么难处,在这团圆夜里哭得这样伤心。
妙人走近巷尾,那哭声便更加清晰,拐过街角,便见那死胡同的角落里正蜷缩着一个披麻戴孝的姑娘,瘦弱的身体伴随口中的抽噎颤抖着。
召香香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也一动不动,只是静静看着这深陷于悲痛中的姑娘。只见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脚下的草鞋也磨的不成样子,想来手脚都快要冻坏了,被她当做宝贝,紧紧抱在怀里的,似乎只是块烂木头罢了。那姑娘似乎也并未注意到这漆黑之中多了一人,仍是不停宣泄着心里的伤痛。
召香香自己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当她第一次看到这姑娘的眼睛时,是她再无力哭泣,祈向圆月祈祷的时候。
她换上了笑容,递出一方洁白的手帕,用母亲一样的口吻道:“擦擦吧。”这三个字像是充满了魔力,那姑娘眼睛直直得看着她,像人偶一样,接过了帕子,擦着泪痕与灰尘浑浊的面颊。
“怎么了?”
那姑娘一听,缓缓平复的心绪一下子又被顶上了喉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点着脏兮兮的小脸,双手把怀里的烂木板翻过,颤颤巍巍得举了起来。
召香香把火折子点起,冰冷之中瞬间多了些暖意,那姑娘不自觉得往火光处凑了凑。召香香借着火光才看到那块烂木头上歪歪扭扭似是涂鸦得写着几个字。
“卖身葬父?”召香香笑道:“葬礼要多少?”
“三......三十,不,二十,十......十两就好。”那姑娘用干哑的喉咙抽噎道。
十两?好像买个像样的棺木都不够吧。召香香心里想着,说道:“这是三十两,你,跟我走。”
那姑娘漆黑的眼中,霎时间迸射出熠熠的光彩,喜悦的心情一下子写满了脏兮兮的脸颊,不禁确认道:“真的?”
“能走吗?”
“能!”那姑娘似是吼叫地说,手扶着墙,用一双瘦的只剩骨头的腿努力撑起小小的身体,把银子放在最贴身的地方。
她解下了自己的锦袍披在那姑娘瑟瑟发抖的身上,被遗弃在三冬时节的她一下子像是走进了阳春的三月,心道:好暖和,好香。那姑娘萎靡的精神登时振奋了起来,宛如将要枯死的小草,在春雨后跳出了地面。
“还没吃饭吧。”
“嗯......”
妙人的身旁跟着的不是公子,而是个乞丐一样的小姑娘,在花灯长街之中,映成最奇异的景色。召香香带着她了些吃食,便往回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捧着刚出炉的烧饼正吃得津津有味,当下鼓着仓鼠一样的腮帮子道:“我叫钱姚。大小姐您......”
“我可不是什么大小姐,让你失望了。”她笑道:“我叫召香香,你就叫我香香姐好了。”
“香香姐。”
“晚上有地方住吗?”
钱姚摇了摇头,她又道:“那就跟我住吧,等明天我陪你去把你爹葬了。”
小姑娘用力点着头,可当她看到召香香在妓院门前停下来时,还是不由得犯了嘀咕。“香香姐......”
“我说过,我不是什么大小姐,不过你可以放心,我不会让你去做那种事情的。”
钱姚咽了口唾沫,轻轻点了头。
“跟我来吧。”召香香说着,走进了倚红楼。这团圆的日子里,也是这临安最大的妓院最清净的一夜,所有客人闭门不纳,姑娘们可以好好休息一晚。刚进门,那眼睛里满是铜臭的龟公忙迎上来道:“召姑娘,您可回来了。”
召香香笑道:“二掌柜还没睡啊。”
“呦,瞧您说的,您不回来小的哪敢睡呀。”龟公看了眼她身后的脏孩儿道:“这是......”
“哦,这是我路上买的丫鬟。”说罢,召香香取出一锭银子道:“二掌柜,还请您烧盆洗澡水送到我那,顺便拿几身她能穿的衣裳,要素些的。”
龟公捧着元宝笑眯眯道:“好说好说,小的这就派人准备。”转而喝道:“六子,烧一大盆热水来!”又像是变脸一样,笑着道:“召姑娘,您请。”
“没人进过我的房间吧。”
“没您的吩咐哪敢呀。您请,您请。”
“多谢了二掌柜。”召香香对钱姚道:“跟我来,别走错了。”
钱姚躲在她的身后紧紧跟着召香香的脚步,好像慢一步就会被这二掌柜拉走一样。召香香一推开房门,便听身后的钱姚道:“好香。”
“这是紫檀香,喜欢吗?”
“嗯。”
召香香住的房子是里外两间,不算大,却很精巧雅致,在平时想必只招待一些颇有风度的雅士,虽免不了沾染些风尘的味道,但已经可以说得上脱俗了。
“坐吧。”召香香斟上一碗茶道:“这里只有一张床,今晚要委屈你睡地上了。”
“没事香香姐,您肯买下我,我已经很感激您了。”
“对了,你为什么会在角落里,街上的人很多不是吗?”
“我起初也想在街边,可是没多久衙差就来了,用棍子棒子把街上的乞丐难民都赶出城了,我怕被赶出去,就更没人会买我了,再等些日子,我怕我爹就要烂了。我就逃,就躲在他们找不到的地方。今天上元节,我想偷偷到灯街上,可是那些摆小摊的一看到我就追着打我,说我影响他们做生意,说我是骗子,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是......”言至此,钱姚的眼泪又像要不争气的落下来一般。召香香忙道:“没事了,都过去了。”
“嗯......还好有香香姐。”钱姚道:“您放心,以后我肯定好好服侍您。”
召香香笑了道:“好啊,你要是让我不满意我可是会打人的哦。”
“嗯!”钱姚肯定道,像是一个要上战场的士兵。
“现在呢,你就先好好洗个澡,再换身衣服。”召香香道:“我身边可不要满是泥土、手脚不灵便的丫鬟。”正说着,门就被敲响了,门外人道:“召姑娘,这是您要的热水衣裳。”
“进来吧六子。”
“哎。”
应声进来的六子,是个个子不高的孩子,两只手怀抱着一只大木盆跌跌撞撞得进了门来。
“房门口就行了。”
“哎。”六子道。他慢慢蹲下来,把木盆放在地上,转身便跑了出去端起托盘,把衣裳放在了桌上,紧接着又像蜜蜂一样,一桶一桶得把放在门外的热水倒进浴盆,三冬天里虽是身着单衣还是累的满头是汗。
召香香掏出了些散碎银两放在他手上道:“那去吧,买点布料多续点棉花。”
红苹果一样的脸蛋欢喜道:“谢谢召姑娘。”
“藏好,别让人发现了。一会儿出去的时候别显得高兴,别人该知道你有银子了。”
“嗯嗯。”说着,六子吸了吸鼻子把银子放在了嘴里。
“去吧。”召香香笑道:“你自己好好洗洗,再换身衣裳。”
“谢谢香香姐。”钱姚道。
“被褥就在衣橱最下面。一会儿把两床都拿出来,地上凉。”
“嗯。”
“那我先睡了。”说着,妙人掩面打了个呵欠,放下了珠帘。
钱姚慢慢入浴,望着那帘后的倩影,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