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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二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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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奋、友爱、才华横溢”,贺老师慎之又慎,终于在陆琏策的毕业鉴定书上这样写道。这些固然都是真实的,只是她究竟没有写陆琏策的任何缺点。
当然不是说陆琏策在她眼里十全十美,虽说这孩子一年比一年令人瞩目,学校里喜欢他的女孩子也不少,但是贺老师其实很了解这个孩子身上那个堪称巨大的缺点。
贺老师不是个喜欢假大空作风的人,这一点可以从她给每一个学生的学期评语上看出来,三年、六个学期,全班47个学生的评语,没有一份是套用模板的空话,没有一份不是万分详实细腻,记录着每个人的优点和不足,以及他们渐渐克服这些弱点的过程,唯独陆琏策,这个在第一学期便被贺老师悄悄评价为性格偏执的男生,三年过去了,这一项缺点始终未改。
然而毕业鉴定书却是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陆琏策的未来,贺老师不想往后回想此事时问心有愧,于是她对于这一点只字未提,而是打算中考过后请陆琏策出来吃点东西,私下聊聊,陆琏策毕竟是个优秀的少年,他应该拥有的光明前途,如果因性格原因而终成泡影,未免太可惜了。
只是有些事情贺老师永远都不会知道,比如二十多年后提前退休在家的她因为近视得太厉害,极少接触电视或者电脑,从而错过了见证陆琏策最终命运的机会;比如在初一那年,陆琏策为什么情绪异常激动地撕掉那张一百元纸币,自此给她留下“性格偏执”的印象。
还要从班上一个和许维维要好的女生说起。那时候陆琏策被误会成小偷,许维维情绪低落了很久,那个女生经常在回家之后还和许维维通电话安慰她,偏偏就正巧被那个女生的家长听到了陆琏策的名字,偏偏又正巧,这女生的家长是陆琏策继母赵佩佩的同事。
觉得一家子的脸都被丢尽了的陆琏策父亲待陆琏策一回家来就把他一顿毒打,然后把疼得接近昏死的他抓进一间小屋子里,里面是专门供奉爷爷奶奶的遗像的。父亲对陆琏策说:“你就在爷爷奶奶面前跪着,让他们看着你好好忏悔。”陆琏策好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这个闭塞乡村里奋斗出来的大学生脑子里还是有着不少“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念头,根深蒂固。他被打得生疼的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笑容:“忏悔什么?忏悔我没有按他们教的,把我妈的高跟鞋跟全部掰断吗?”他手指着那两张黑白相片,神态中充满了不以为然,换来的,自然是父亲又一次近于癫狂的踢打,站在门口的赵佩佩终于看不下去了,赶上来抓扯着父亲:“再丢脸不还是自己的亲儿子?真打死了哭的又是谁!”胡乱纠缠中两人都没有看见陆琏策脸上无谓的笑容,否则一定会感到毛骨悚然。
陆琏策被锁了一夜,然而或许是因为身上疼的原因,他并不觉得多困。天重新亮起来的时候他知道该去上学了,今天是一定不会有他的早饭钱的,于是他在爷爷奶奶的供桌上挑选了一番:米酥和绿豆糕因为不容易坏,已经摆了很久了,水果中最新鲜的是柑子,陆琏策拿了一个没有被掉落的香灰沾到的柑子剥了皮,两口吞下了,解饿也解渴。没忘记把果皮搁回原位,然后他便悄声打开窗户,翻身出去,一只脚踩着各家阳台上的大花盆或者晾衣杆借力,一只脚顺着又粗又滑的排水管子,几下落到了平地,没添更重的痛。
快到学校时,陆琏策才觉得背上仿佛有道口子裂开了似的,一牵动就疼得他直冒虚汗,又因为汗水这一渍,伤口更加疼得紧。就这么一分神,差点又被一辆大卡车迎头撞上。
这是不是少年陆琏策最倒霉的一段日子,答案并不好说,但是这段时间是崇实中学最为荣耀的日子,却是可以肯定的:学校收到省电视台《超级中学生》节目组的邀请函,要从初中部和高中部各选三个趣味创新小组参加比赛,表现突出者,暑假还可以去北京和各省前来的同龄人参加夏令营——尽管在游玩的同时便包含着进一步的挑战,但是这种活动,毕竟是一次巨大的机遇,无论是对学生自己,还是整个学校,乃至整个市来说。
陆琏策的班里也有几个小组要参加学校内的初选,其中呼声最高的,自然是董宇豪所在的一组。董宇豪,是考试时屡屡和陆琏策争夺年级第一的强劲对手,而和陆琏策与世隔绝般的低调不同,董宇豪很“豪”,能咋呼,而且咋呼得讨喜——至少讨大部分人的喜,并且他家底厚,为人阔气,班里班外有不少“兄弟”,颇有些一呼百应的味道,因此那些不怎么喜欢他的人里,也很少有当真站出来故意和他作对的。
董宇豪就是和他的两个兄弟组了一个小组,外带一个专门跑腿“出苦力”的小跟班儿,研究的内容是如何使高空下坠的鸡蛋不摔破,在当时那种信息还未爆炸到今天这种程度的年代,这个课题在初一学生里头还是很能镇住人的。
四个人都从家里带了不少鸡蛋来学校,每天嘻嘻哈哈地凑在一起半认真半玩闹地侃天侃地。这天课间也是如此,董宇豪不知为个什么方案和他的一个兄弟呛了起来,董宇豪拿着鸡蛋在对方面前直晃,一面嚷道:“屁!你试试这样破不破?还不破?傻X!”这话一出,原本的斗嘴便成了真口角,董宇豪又是越动怒越嬉笑、嘴也越毒的人,没几个来回就把对方噎得忍不住要动手,班上和他们关系好的人见势头不对,都围过来劝,董宇豪见看的人多了,倒更得意,从容不迫地耍着人来疯,忽然瞥到坐在座位上始终无动于衷的陆琏策,觉得这位不捧场、不识趣,便故意拨开众人来到他面前,又不直接理会他,而是绕到不远处傻瞧着他们、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莫柯面前,用力在他的课桌上猛地一砸,笑问道:“智障,你瞧不明白吧?”
陆琏策本来是双手撑着额头在睡觉,面前摊着的书不过是种掩护,他又不敢趴在课桌上睡,生怕露出背上的伤口让谁不小心碰着了,被董宇豪这一砸,瞬间惊醒了,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因为天气日渐转暖,背上的伤老是好不透,昨天晚上更是痛得睡也睡不着,这会儿难得舒服一点儿,又被人吵醒,脸上不觉显露出毫不遮掩的厌烦来。转过头一看,竟然见到董宇豪在往莫柯头上磕鸡蛋,陆琏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声音倒是如常的平淡:“董宇豪,干嘛糟蹋鸡蛋,自己留着补补脑子。”董宇豪见他终于转了过来,更是起劲了,又拿起一颗鸡蛋要往莫柯头上碰:“我自己家里的鸡蛋,又不是偷的,我愿意糟蹋,你管得着吗?”
“董宇豪,你别太过分了!”有些激动的女声从围着的一堆人后头传过来,罗曼奋力推开众人走上前来,推了董宇豪一把,压根没多大劲儿,董宇豪却不觉退开了一步,由着罗曼把已经钻进课桌底下躲起来的莫柯拉出来。罗曼一面安慰他,一面自己都忍不住红了眼圈,又往周围看了一圈,对静静坐在一边的陆琏策道:“麻烦你带他去厕所洗一下头发好吗?”陆琏策没说话,起身和罗曼交接任务一般,把莫柯的手拉过来,慢慢往教室外头走。还听见罗曼在后头质问董宇豪:“他刚转来的时候,我们都是怎么向贺老师保证的?你没有在其中吗?”
厕所里只有冷水,尽管春天里挺暖和了,毕竟还是受不住兜头去淋冷水的。陆琏策左手覆在莫柯的后脑勺上,右手接来龙头里的水慢慢给他浇着,渐渐的,却发觉这个人正在瑟瑟发抖。
“冷?”陆琏策左手抓着他的头发,顺势就把他抓着抬起了头,这才看见少年脸上惊恐万分的神情,“原来你害怕的,”陆琏策道,“我还以为你不懂呢。”他看着莫柯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也对,只是智力低于同龄人而已,趋利避害的动物本能还是有的。“那你为什么不反抗呢?脑子不好使,拳头也不好使吗?”他不知道是在问莫柯,还是问自己,忽又“呵呵”笑道:“实在不行,咬人总会吧?”没有再问下去,因为莫柯不能回答。不能回答的原因,是陆琏策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正无意识地控着莫柯的头往墙壁瓷砖上碰,他立即像是被电了一下般收了手:难道他也变成了董宇豪那样的恶霸、变态?以伤害别人为乐?他接了点水,替莫柯抹了抹额头上的血迹,然后说:“对不起。”
事情最后的处理方式,是董宇豪在班会上读检讨书,向他的那位“兄弟”和莫柯道歉,并且被取消参加《超级中学生》学校初选的资格。
董宇豪的检讨书写得竟有几分黑色幽默,用今天的话说,叫做“自黑”。总之,他还是大家眼里那个大大咧咧的男孩,虽然犯错难免,人倒也不是真的坏,还是挺招人待见。
大家都很配合检讨书内容地笑着,这一笑便意味着大家原谅了董宇豪那天的莽撞行为——这个年纪能犯多大的错?左不过是一句年少轻狂就揭过去了。莫柯也一样在笑,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有谁哪天不见他莫名其妙地傻笑上几回?没有人注意到他在忍不住笑的间隙里,是如何努力想绷着一张小脸。
之后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是陆琏策代替董宇豪加入了原先的创新小组,并且顺利通过了学校的初选。
董宇豪看着张贴墙上的红榜,心里确实不大痛快:不仅是因为组长姓名那原本属于自己的一栏被陆琏策抢走了,更让人恼火的是,那天与自己发生冲突的“兄弟”岳文成,现在跟陆琏策倒打成一片了,那股形影不离的亲热劲儿真叫人恶心!
其实岳文成只不过是恰好和陆琏策住在同一条街上,而因为之前小组里的人都只顾玩闹,很多任务都还没着手去做,眼看着初选日期临近,两人才连上学放学的路上都不落下,继续一起商量着。再者既然曾经和董宇豪玩到一块儿过,岳文成多少也算个富家子弟,哪里受得了别人的气?上次和董宇豪那样一闹,两人根本就断绝了和好的可能,又觉得陆琏策这个人平时看着不声不响阴沉得很,接触几回才发觉他沉稳低调,倒也算是个优点,总好过成日咋咋呼呼得惹人厌。又加上陆琏策虽然看着跟个文弱书生似的,谈起历史军事来倒又有两分枭雄气概,正对了岳文成的胃口,便觉得这家伙当个哥们儿也不赖。
真正像影子一样黏着陆琏策的是莫柯。被董宇豪砸鸡蛋的事情让莫妈妈知道后,莫妈妈又听莫柯说陆琏策教他还手,便叮嘱他以后要和陆琏策一起好好玩儿,莫柯自己也觉得陆琏策对自己好,万分乐意地执行着妈妈交代的任务,无论陆琏策是和岳文成一起边走边讨论课题,还是一个人沉默前行,他都亦步亦趋地静静跟着。
要去电视台录节目的前一天,陆琏策在家里不停地来回踱步,打开电视机调出了定时自动开机的设置,却犹豫着半天都按不下那个“确定”键,又不甘心作罢:毕竟才是十二岁的年纪,难得遇到这样的机会,终究是忍不住想要向家里人证明自己还是很了不起的,赌气般的炫耀里,到底藏着渴望关注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一次的心思。狠心关掉没做任何设置的电视,坐回沙发上,又咬咬牙重新站起来,走过去要再开电视,一连串动作却被午睡起来的陆爸爸看见了,起床气更旺了两分:“老子生你一双手,就是专门让你破坏东西的?”陆琏策看着父亲黑沉着的脸,没说话,也没有再开电视。
聚光灯全部亮起的那一刻,陆琏策脸上也没有浮现任何紧张不安的神色。不同于其他同学努力压制着情不自禁生出的局促,他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冷静,默默地与同组成员配合着,完成了鸡蛋不破的实验,整个动作甚至比平常反复练习时还要流利漂亮,岳文成甚至跟不上他的节奏,心生疑窦看了他好几眼。
没有人关注他,到头来竟然成了一件好事,因为知道自己即便出丑也不会有谁看见、惋惜,所以不用有半点患得患失,反而彻底静下心来,把平时练熟的过程再重演一遍,甚至不用思考就可以下意识地进行。实验全部成功后,安静无声的演播室里才顿时爆发出一阵掌声——马上就是智力问答的环节了,真正的挑战这时才算开始,少年的脸上仍是一派淡然,唯有眼神变得闪耀起来,仿佛惯常慵懒的猎豹,在锁定目标的那一瞬,眼里骤然有了两团战火,燃烧得势在必得。
三十道必答题全部正确,二十道抢答题被他们一组抢到了近一半——一共有十五个小组!分数早就拉得任何人都绝不可能追上,胜者是谁已经毫无悬念,整个节目的看点全部在于第四小组那三个少年的才思敏捷、妙语连珠,尤其是带着组长标牌的少年,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而锐利,整个人仿佛一把新开刃的刀,惹得评委席上的教授老师们频频关注。
赢了!即便是早就成竹在胸的好消息,真正被郑重宣布出来的那一刻仍旧是无比激动人心:灿烂的灯光、昂扬的音乐、雷动的掌声、写满肯定与褒扬的眼神...才启航十来年的人生旅程里,第一次如此的盛大,每一颗青春的心脏与血管里,都荡起无限的豪情壮志。三个男孩抱成一团又闹又跳,脸上满满的汗水混着泪水,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伙伴的,其他组的组员也有不少过来分享他们的热闹欢欣,只有陆琏策一个人还坐在答题台前,一个个关掉了话筒的开关。兜里小小的传呼机响起来,陆琏策才起身快步走到外面去回电话。
“怎么,高兴傻了啊你?”四处都找不着陆琏策的岳文成在门口碰上对方要进来,不由一把拍在他肩上:“你小子今儿玩哪出?知道我比赛时有多提心吊胆吗,生怕你一个不对劲,像前头那一组似的,自个儿手抖把模型弄坏...”他看见陆琏策把传呼机装回口袋里,不由道:“小子行啊,高科技都配上了。这么快就给你家人报喜了?”陆琏策顿了顿,含糊地点了下头,被岳文成揽了一把肩膀,便打算继续往里走:“收拾东西回吧。”
“小策,找你妈妈吗?她正炒菜呢...”
“哦,没事...叔叔,我就挂了。”
“那行,有空过来玩啊。”
不用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