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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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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女生的友情,往往体现在一模一样的马尾、一模一样的头绳与发夹、一模一样的校服袖子掩盖下一模一样的手链、一模一样的鞋,连手中提着的作为早点的面包牛奶,都是一模一样的口味。
许维维的家就住在学校后门外,然而罗曼还是会每天在她家楼下叫她的名字,然后两人一起走一段不足五分钟的路。
与疲于学业的高中生不同,初中时代的每个人都有无穷无尽的精力似的,才六点二十七,许维维和罗曼已经又说又笑地走到了教室门口,果不其然,教室门还没开,两人便靠在阳台上吃起了早餐,一面继续讨论昨晚都在看的那部电视剧的剧情发展。
面向楼梯口站着的许维维声音突然小了下来,罗曼有些奇怪,不由随着她的目光转过头一看,果然是那个高瘦的身影映入眼帘:她们的同班同学,陆琏策。
陆琏策很少来得这么早,看见教室门没开,便转身走到中间的几扇窗户前,稍微踮脚,抬起手臂便打开了最上面那扇一直虚掩着用来通风的窗,然后借势攀上去,轻松便翻进了教室。
走到自己的课桌前,放下书包,又翻开书盯着看了好久,才想起外面还站着两个女生,也是这个班的。于是他站起来,又过去给她俩开了门。
陆琏策这天确实是心神不宁,一连四节课过去了,他一直看似端坐在课桌前,按老师说的翻书、记笔记、或者做思考题,然而他的脑子是空的,手里的忙碌完全是无意识的,捱到中午十二点,放学的铃声乍然大响,他才猛然松懈掉心里那股严禁自己的眼睛往墙上的挂钟瞟的强力:十二点正。这个时间。肯定都结束了。
他静静地坐在教室里,所有人都陆续地离开了,因放学而忽然喧闹起来的学校没过太久又重新安静下来。临街的窗子开着,同微风一起进来的,是仲春时节远远称不上强烈的正午阳光。这样云淡风轻的情景,按理说是与他目前的心境截然相反的,然而,谁又能清楚他此刻的心里,那种看似轻淡如烟雾,却又纠缠繁绕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自己都说不明白。
时空凝滞了一样的寂静被一阵慌手慌脚惹出的响动打破,气喘呼呼闯回教室的,是莫柯。他以他惯常的跌跌撞撞的走路姿势来到座位上,开始哗哗啦啦地翻箱倒柜。感觉私人空间被莫名打扰到的陆琏策不由转过头去,深深皱起眉,看向这个被全班叫做”开心果”的家伙。
察觉到被人注视的莫柯在手忙脚乱中抬起头,与陆琏策对视上后,下意识地露出一个略带羞涩的笑容——这是每天上学前妈妈都要再三叮嘱的,要和同学们都好好相处,就算眼前的这个同学从未和自己说过一句话也是一样的。
陆琏策冷眼看着他这个笑容,忽然想起莫柯第一天转来这个班时,当班主任拉着他站在台上作介绍,全班同学都热烈地鼓掌时,莫柯也是迟疑着露出这样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结果又是怎样?被大伙儿争相叫着“开心果儿”、赶着嬉笑打闹的热络友善表象下究竟是什么,依莫柯的智力当然不会深想。
“小柯、小柯,”又有个焦急的女声渐渐靠近,出现在教室门口的女人满脸都是汗水,看见从课桌后面露出脸来的莫柯后,才松了口气,两步走过去:“怎么还不回家呢?路上遇见你的同学都说你已经走了,可把妈妈吓坏了。”莫柯的手还在书包里乱翻:“妈妈,钥匙不见了...”莫柯妈妈见他急得都要哭了,连忙安慰道:“别慌别慌,妈妈陪你找,好不好?”
陆琏策被这母子俩一闹,只得起身要离开,走到讲台上时又瞥了那两人一眼:莫柯妈妈总该带着钥匙吧,为什么要耗在这里,非把莫柯自己的钥匙找到不可?却忽然看到莫柯脖子上带着的蓝绿色绳子,犹豫了一下,出声道:“钥匙是不是挂在你脖子上的?”莫柯一听,才低着头伸手把脖子上的丝绳扯出来,果然是家里的钥匙,这才一扫脸上急躁不安的神色,兴奋地笑着对陆琏策道:“真的被你猜到耶了!真谢谢你!”莫柯的妈妈也站起来,朝陆琏策道谢说:“瞧我也急糊涂了,可不是就挂在他身上?真是谢谢你啊.”陆琏策勉强回笑了一下:“没什么。”便走出教室了。
莫柯母子的打扰也算对陆琏策的一种提醒,他不可能就这么呆在学校里,该面对的,迟早还是要面对。这个时候的大街也是安静的,人们都呆在家里,吃午饭、看电视,或者已经开始午休。陆琏策走进弥漫着饭菜余香的小区,踏上空无一人的楼道,在自家门前掏出钥匙,开门进去,房屋里意料之中地没有一个人,饭桌上放着五十块钱和一张字条:“儿子,放学回来自己买饭吃,记得吃饱。妈妈爱你。”
“爱”。陆琏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日期:3月4日,他十三岁这年的3月4日,他的母亲第一次写下“爱”这种字眼——也会是唯一一次,今天上午,他的父母上了法院,正式离了婚。
他把字条揉成团丢进垃圾桶,拿起那张五十元的纸币,下楼,在附近一家快打烊了的小饭馆里快速地吃了一顿饭,时隔多年后,他还清楚记得自己点了些什么菜:土豆烧排骨、青椒炒蛋和菠菜汤,然而就算是当时,他也不知道这些菜是什么味道。
其实吵吵闹闹快十年的父母早就分开住了,母亲多数时候是在娘家,偶尔才来父亲买的这处小房子里看看陆琏策。这一回离开的“正式”,不过是指她将这个房子里仅存的几样属于她的东西——如过期的杂志和护肤品、压箱底的旧衣服和鞋子——一件不落地全带走而已。陆琏策仍然住在原来的房间里,仍然以和从前一样低的频率与早出晚归的父亲打照面,没有任何肉眼可见改变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过了五一劳动节,除了父亲的新妻子赵佩佩入住他们家之外,一切平淡如水。
或许也不,还要除去那件事。
那是3月5号,星期三。上午后两节是体育课的陆琏策可以提前些放学,和父亲如今的女朋友初次见面,三个人在一家中等的餐馆里吃饭,努力和乐着的气氛在两点二十时终于可以告一段落。陆琏策几乎和预备铃声同时到达教室,却发现教室里仍然是乱哄哄的,班主任就站在讲台上,并没有开始上课——她正是他们班的语文老师。
坐到座位上后,陆琏策才听同桌说,班上那个叫兰倩的女生不见了一百块钱。一百块,在当时,尤其对他们这些初中生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陆琏策转身过去,看了一眼坐在另一小组情绪极差的兰倩,不熟,他和班上的人都不太熟。然后便回过身来,从课桌里抽出语文书,自己看起了新的课文。
班主任又下来陪兰倩在书本里找了一会儿——据兰倩说,她很肯定把钱夹在了书里——还是没有找到,班主任便又安慰了她两句,答应一定会帮她想办法,这才回到讲台上,开始上课。
第二天早上,班主任带来了47个信封,在早自习时发给了大家:“我想,对于昨天兰倩同学钱不见了的事,或许大家心里会有一些感想吧,如果你们愿意把这些想法分享给我的话,不如就写在纸上,装进这个信封给我吧,仅限今天下午放学之前哦。”
陆琏策不知道这位刚毕业分配到他们班当班主任的年轻老师又从哪本书上看到了什么教学策略,拿到信封后就随手夹进了数学习题册里。直到下午最后一节自习时,他翻开习题册来做,才想起了这回事,又正为满篇解不出来的题心烦,随便扯下一张算得密密麻麻的的草稿纸塞进去交了差。
晚自习时,陆琏策被班主任叫去了办公室,原本维持着大体安静的教室里随即议论纷纷:陆琏策不是班长或者学习委员,也不是任何科代表,除了优秀的学习成绩外,他的其余一切在班上都几乎是隐形的。班主任会因为什么事找他?几乎所有人都想到了同一种可能。
除了莫柯。他用一整天的时间在画一幅画,上面是个穿着彩色衣服的年轻女子,头上戴着一朵比半个身子还大的金黄的花——正是他眼中好看又温柔的班主任贺老师。他打算把这幅画装进信封里交上去,自然就意味着他是除陆琏策这个毫不关心班级事务的人之外,唯一不懂得贺老师用意的人。
“我没有偷她的钱。”陆琏策站在贺老师的办公桌前,神色淡漠。贺老师脸上那个看起来无比甜美的酒窝又显现出来:“小策,老师这样叫你好吗?你先坐下吧。老师当然相信你没有做这种事,你只不过是把钱藏起来,想和兰倩开个玩笑,结果她禁不起逗,当成真的来告诉老师了是不是?”陆琏策对贺老师这样的说法方式有种本能的反感,不过他当时毕竟年纪还小,对这种厌恶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还不能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种明显具有诱导性地提问是建立在质疑他品质的基础上的,刻意美化了的措辞并不能改变其随随便便就把一个人诬蔑为贼的本质。“我没有拿。”他再次强调着。不知是谁告诉了贺老师,他昨天中午很晚才离开教室,而兰倩的钱恰好就是从下午开始被她淡忘了放在哪里。
“贺老师...”虚掩着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先探进来,贺老师见了,笑得有些无可奈何:“小柯吗?快进来吧。”莫柯喜滋滋地走进来,将手里的画递过去:“贺老师,我来交作业,班长他不收。”急于向老师表达仰慕之情的莫柯并没有把画装进信封,而是希望贺老师马上就可以看到。
有“嫌疑”的陆琏策已经站在眼前了,莫柯的这份“作业”本已完全没有意义,但是贺老师还记得莫柯妈妈带他第一次来学校时拜托自己的话,这个孩子不聪明,但身为母亲有谁愿意别人把他当傻子待呢?莫妈妈知道莫柯很难跟上初中的课程,仅仅是希望他能过过正常孩子的生活,未来如何,他们作为家长也不会再麻烦老师。因而贺老师对待莫柯总是比对其他学生还要耐心,这会儿也只是拿起画看看,满脸高兴地表扬莫柯:“画得真好,是画的老师对吗?小柯真厉害。”得了表扬的莫柯脸红之下有掩不住的骄傲,一个劲儿地点头。又看了看陆琏策,便问道:“你也来交作业吗?”他很难记住别人的名字,尤其是“陆琏策”这样的名字,每个字对他来说都复杂无比,何况,他们还这么陌生。
陆琏策没有说话,贺老师也不希望这件事被大家知道,便和蔼地对莫柯道:“小柯,你的作业交给老师了,快回去上自习好不好?”莫柯闻言又看了陆琏策一眼,见对方没有要和自己一起离开的意思,然后才点头道:“好。”
“兰倩的钱老师先借给她,”贺老师等莫柯走了,才继续对陆琏策说道,“你把钱藏丢了也不要急,慢慢想,慢慢找,老师等你,好吗?”“我没有拿她的钱。”陆琏策对这种把他当幼儿园年纪的小孩哄骗的话已经一刻都忍受不了了,他猛然从牛仔裤里掏出一团东西来:“她要是急着用钱,我可以给她,但你们不能说我是小偷!”皱皱巴巴的一百块,是父亲刚离婚后就从天而降的女朋友赵佩佩给他硬塞到兜里的见面礼,他不想要,想急于脱手,却此刻才反应过来,他的冲动行为,正好坐实了他的做贼心虚。
贺老师愣了愣,随即又挂上那一副温柔的笑容:“老师就知道,你是乐于帮助同学的好孩子,对不对?别多想了,回教室好好学习吧。”
已经覆水难收了,再辩解也是徒劳,陆琏策竟然就这么默默地听从老师的话,离开了办公室。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他问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么蠢的行为?所有的事都是错的,所有的人都是这么看待自己的:下贱、卑鄙、没用,小小的少年所能知道的最恶毒的词汇,也不过这些,全部用在自己身上,仿佛才能算作一丁点惩罚,然而又是为什么要受惩罚呢?
他的失魂落魄落在班上同学眼里,就成了心中那点儿猜想的有力佐证。贼,无耻的贼,一样小小的人儿,往往是从家长们的日常语言里习得这些字眼的真谛——用于讨伐敌人的强有力武器,也是用于提醒自己要做正直高尚的好人的鞭策。
兰倩抬头看了看他,用不了多久她就能从贺老师那儿得知他已经“招供”了;罗曼和许维维抬头看了看他,然后互相对视一眼,罗曼想许维维此刻心里应该很难过;董宇豪也抬头看了看他,嘲讽的眼神和笑意毫不遮掩,这个向来看起来清瘦干净、如一支在风中挺拔矜傲着的芦苇的少年,不还是露出了他龌龊的本来面目吗?年少男孩儿们之间再寻常不过的暗自较劲儿,终于借着“正邪对立”的名义,成了一种真实的憎恶。
兰倩的一百元钱没有再“丢”了,大家都不再提这件事,但是大家都有意或者无意地在心里给同一个人偷偷贴上了小小的黄色三角形危险标志——依旧除了莫柯这个根本不能理解三角形标志到底是什么意思的小傻子。
并且,莫柯还开始喜欢上了陆琏策这个他连名字都叫不清楚的同学,因为他有一天在校门口遇见自己时,忽然就塞给了自己好大一包零食,有他最喜欢梅心糖、太妃糖,还有仙贝和曲奇饼干,原来他也这么好。
事实其实总是免不了残忍的,因而弱智的莫柯反而常常显得幸福。对陆琏策来说,这一包母亲的男友用来表达善意的零食无疑是一种罪证,他既不能带回家叫父亲知道,又不能在学校里叫同学看见——他不愿深想他们又会以怎样的灵感来解释这东西的来历:又当了一回“三只手”后的战利品吗?他以与他们对自己的揣测同样程度的恶意,又反过去揣测着他们。于是,愚蠢得无人会与之计较的莫柯,成了他最佳的垃圾桶。
事情在三月下旬的月假前,又再次起了波澜:兰倩从放在家中的汉语辞典里翻出了那一百块钱,并且她一直忘记了告诉老师的是,她的一百元,是两张五十元面额的。
陆琏策又一次来到了贺老师的办公室,这一次,兰倩也在场。贺老师向他道了歉,兰倩把他的那张一百元还给了他。陆琏策没有接:“贺老师,我想请兰倩在全班面前向我道歉。”被叫出了名字的女生霎时满脸通红——一种极其有效又极其示弱的拒绝,于是贺老师不可能再勉强她,只得又转向了经得起胡打海摔的男孩这边:“小策...这件事是老师处理得不好,老师向你道歉。但是班上的同学并不知道任何消息,兰倩她这么做的话,不是反而越描越黑了吗?”陆琏策听到这里,忽然咧嘴笑了起来:“那就算了吧,您也不用道歉的,没关系。”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人的有色眼睛也早习惯,他已经不会愤怒到听不进去老师的话,是啊,谁也没明说,怀疑的种子深深扎根在每个人的心底,就算大张旗鼓地当着全班道歉,他就能翻开每个人的心,去将那已冒芽的种子斩草除根吗?
他不知道贺老师心里那个男孩子更经得起“胡打海摔”的念头,即使知道,凭那时隐忍沉默的他,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或许有一些人的确生来比另一些人皮糙肉厚些,然而□□可以承受再多的苦难折磨也不大要紧,可是诸如尊严、灵魂一类的东西,无论是住在娇贵异常的富家小姐体内的,还是一辈子没有吃过几顿肉、穿过几件像样衣服的最穷苦的煤矿工体内的,都是一样的脆弱无比。
他看着被兰倩小心翼翼搁在办公桌上的那张仍然有些皱皱巴巴的粉红色钞票,伸手将它拿在手里捋平整,然后撕成两半,两半再撕成四半,并在贺老师从惊愕中回过神、想要阻拦他的时候,越发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最后终于成功地把它撕粉碎了,他张开手,粉红色的碎渣扬扬落了一地,像肺病鬼咳出的粉红色唾沫星子,恶心,而粘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