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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一朝回响过往之话,三言规劝中兴之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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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逸远摩挲着光洁的纸张,不由自主的一个念头就浮上心头,他愣住。不禁盘问自己,为什么不能是他,他们这样默契,一年不见,半字未提,他浮躁而又鲁莽的送信去,宋清却能不约而同的让人来接。
君子如兰,就算字体可以隐匿,字里行间的气息却如幽兰吐息,谦和带着克制,又字字珠玑,十分金贵。
林逸远确信是宋清所为,他能假借江湖人士之手威胁离恨,宋清亦可以施展神通。
林逸远低垂着头,眉目带着一些冷郁,他手里的信纸已被揉搓成一团。他抬头一刹,眼眸亮的骇人,不过很快,那精光便收敛在凤眼之中。他淡漠踏出门去,推开楼上的木窗,将纸团慢慢展开,又机械的将纸撕碎,任风将其吹落。
他失神的伫立,没有发现隔壁一直紧闭的房门忽的开了,一个披着雪白大衣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倚在门边,打量着他。
门边的人衣裳华贵,穿金戴银,不自觉散发出高人一等的气场。他面庞尚且稚嫩,耳朵紧贴脑门,是典型的聪明相,眉毛清秀,神采内敛,细看他的眼睛,能够发现里头深深藏着的无奈与怒火,而此时表面浮着的是好奇之色,他看的是窗边的人。
窗边的人衣着白袍,极为素净。他一直眺望江河尽头,费尽力气,仿佛能一下子找到想见的人。佛说:心诚则灵,他此刻便是诚心诚意且真挚的期盼着。他要找的人,或许是某座青峰下,或许是一条溪流旁,或许他正在人群中。他睁大双眼,浓浓的挫败感涌上心来,他眼眶被风吹的发红,忍不住就有些委屈,宋清既然可以送信给他,为什么就不能亲自来呢?
没有人回应,所以他不知委屈没有缘由,这边高处萧索,危望极春愁,而他视野里的一处,春光正好、公子世无双。
一树绿叶茂密,阳光被筛落在宋清白皙的脸上,他静谧的阖着眼,睫毛投下的阴影是上好烟墨熏染出的色调,呼吸清浅到与树木合为一体,他变得更加沉稳了,风吹云卷不能浮动他半点心潮。可他此时莫名的睁开眼,山水画似的烟墨如被清水洗去,暂时停歇的云被一阵风吹动而展现出白日青空。他白皙的脸上露出些许困惑,漆黑的眼如同受到神秘力量的牵引,凝望着郎镇最高的一座山,甚至想看穿它,想看到山的另一头去。看不见的人,使他有些寂寞,心中空落落的,就是原本有些话可以脱口而出,此时也因为听这话的人不在,而显得没有了必要。
二人隔着千里山河,心灵却隐隐相通,林逸远合上眼,心情缓缓平静了。
隔壁有人缓缓靠近,带着一股淡淡的龙涎香味道,他语气甚是温和:“冒昧问一句,不知何处风光如此引人入胜,使得公子这般痴迷。”
太子主动凑上来搭讪,林逸远盯着他白皙清贵的脸,仅一会,便完全想起京城发生的种种,他忽的觉着无趣,便疏离道:“故地重游,令我想起了一个朋友罢了。这儿风大,在下累了,告辞。”
太子凭着直觉来招惹眼前的人,此时碰了钉子,尴尬无言,又不好依仗自己的身份。正在此时王振带着一提草药寻了过来,太子喜出望外:“是王大人!自你离京后,本王...吾可就再没见过你了,他们都说你去了漠北,不想今日在这儿遇到。”
王振亦是惊诧,心想涤生与太子真是有缘分,太子微服出访也罢,谁能料到涤生巧合的住在了太子的隔壁。他心思一转,太子十分敬重他,辞官之时也再三挽留,算得知遇之恩了。他恭敬道:“不知贵人驾到,有失远迎。王振如今只是一介平民,担当不得大人二字,在下去意已决,只因家弟婚事正期,故而还未动身。”
太子闻言,知这次遇上确实巧合,脸色微有遗憾之意,见他提着草药而来,便关怀问道:“你这是......”
不过两月,林逸远就要前往京城迎娶泰汉欢。如在此时引荐林逸远,定是一件美事。王振别有深意的开口:“贵人可知泰丞相有一乘龙快婿?”
太子听说过此人,甚至还念想了许久。
事出有因,泰丞相教导他多年,前些日子泰丞相却不愿再教他,说已无物可授。他问起可有合适的人选能够接任,泰丞相不无得意的说起,天下有一白衣俊彦可为他帝师,是江湖鼎鼎有名的藏玉公子,亦是他未来的女婿。
太子清秀的眉毛扬了扬,眼睛发亮,脸上浮现一丝迫切,欣喜道:“莫非你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王振勾起嘴角,让开半步,示意太子看窗台前站着的人,他不带半点犹豫,果断道:“这位就是林逸远,字涤生,是可接任太子太傅之人!”
林逸远这时正是逆着光的,旁人见不着他脸上的表情,许是有些不屑的吧。他听见王振的盛赞,心里带了一丝厌弃,当今朝野飘摇,君臣二心,宦官当道,他这般无用之人,哪里能接任什么太子太傅!
太子狐疑,心想这么年轻俊秀的人,怎么会有资格来教他?饶是王振和泰丞相为人严肃正经,这般大力举荐林逸远,未免有些欠妥。
王振哪里不能看破,他神色一正道:“贵人毋庸怀疑,涤生之才,天下皆知。”
太子暗暗打量,见眼前年轻人神色丝毫不变,心中暗觉失了脸面,觉着林逸远太傲,明知他是太子,又明里暗里通过宰相和王大人来接近自己,如今却没有显示半点尊敬的意思。他退后一步,挑衅道:“如是有这般才华,怎么会甘心漂浮江湖,泯然众人。”
王振一听,觉着酸疼,再替林逸远开口:“您的话太愚蠢了,还请收回去。我如今只是一介平民,如不是想报答太子的知遇之恩,怎会随意举荐涤生!”
若是以前,林逸远听这话可得恼火,可他如今不会。太子直勾勾的看着他,眼神当中有股狠辣劲,王振的话没有动摇他半分,他仍在等着林逸远正面回答。
林逸远朝王振笑了笑,太子年轻气盛,还不知道世上没有那么多理所应当的事情。他危楼独倚的情绪还没消尽,不无悲怆的回答:“造化而已。”话罢,林逸远接过草药,转身准备离开。
太子喝道:“站住!”
鹅黄女子日夜跟随、贴身服侍太子,听见这般,知晓太子暴怒,便急忙从房内走出来,皱着眉头看林逸远,似有一丝劝解之意。
女子又轻轻摇头,提醒他不要轻易惹怒太子。林逸远停下,欲再次拒绝,却听太子咬牙道:“我知道,你对朝廷心有不满,你怨恨父皇贬黜你,你觉得朝廷对不住你,是也不是!可你也大不敬了,难不成以为我这么好欺负?单单泰宰相三番五次举荐你,就够治他一个欺君罔上之罪了。”
鹅黄女子担忧的蹙眉,她试着安抚,话又说给林逸远听:“爷,您消消气,想必这位公子并不知你的身份。”
太子仍是生气,他压根不信林逸远不清楚,王振就在一旁呢!他知道文人素来傲气重,可他最见不得别人愚弄他!他背起手,故意问鹅黄女子:“静儿,你还记得王大人说宫中统共有多少种刑罚吗?”
鹅黄女子看了一眼王振,黯然道:“记得,共有三十六种,凌迟、棍刑、剐刑、活埋等,种种皆可置人于死地。最常见的庭杖,允太监行刑,不过四十便要人命。”
太子正是想吓一吓这恃才傲物的年轻人,他矜傲而毒辣道:“饶是不治死罪,活罪亦是好受的。”
林逸远闻言,天生反骨开始作对,他忍不住冷冷回应道:“如若太子是这般的心肠,恐怕天下所有的忠臣良将都会离您远远的,免得惹来无妄的杀身之祸。”
林逸远非但没有被吓到,反而放出了更狠的话。
太子神色一正,他并非骄纵蛮横的,自幼复杂的成长环境,让他明白什么样的话后边藏着什么样的心肠,他之前的话不过是要逼着林逸远开口而已。静儿与他对视一会,便互通了心意,于是不再出言打扰。太子脸色好转,可气性已经养成,朝夕不可令改,他讥讽道:“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腹天生八尺躯!你何其糊涂呵,一时失意便要潦倒终生么?”
林逸远如同被骂的怔住,有些东西翻滚上头,就像隔夜的酒意,他记忆变得混沌,依稀记得“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腹天生八尺躯”这话他也曾经说过,大概在福严寺后头的那座不高的山上,曾经好像遇到一个清隽少年,他使得华丽剑招......
模糊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隔了千山万水似的:“我只和你说一句话,你听清楚了,再把它完全浸到你骨子里去!”
为什么要哭?林逸远一心一意安慰失去父母的少年,如同知道效果,他将腰间的玉佩放到少年手里,噼里啪啦胡说八道了一大通话。少年握住玉佩,露出了惊艳绝伦的笑容,他说,无论如何,他定要保护好他。林逸远知他走投无路,可又血海深仇,绝处逢生,可又生无可恋,却将少年这话抛到脑后,自以为施恩不图报是好德行,却辜负了那个少年良久的情义。
何等熟悉,这样惊艳的人,一生能遇见几个,可他怎么偏偏忘了,宋清还好么?
黑暗的记忆窟窿忽然亮起一颗明珠,并且伴随着神秘的力量缓缓从深渊升起,照亮一切伴生而途径的人物,崔书升笑着说宋清房里满是一人的画像,韩梨埋怨宋清抛弃既定的武林盟主之位,周紫苏嫉妒宋清对他一见倾心。明珠近了跟前,旁的声影全部消失,唯有明珠里闪现的画面清晰起来,宋清笑的灿烂,如幽兰盛开,光风霁月,宋清发誓要保护好他。话毕,轰得一声,光影破碎,现实开始清晰,刚刚恍若一场蝴蝶梦。
与此同时,太子的话掷地有声:“天下是姓郑的,天意不可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林逸远心潮有一瞬的激动,郑氏王朝如今风雨飘摇,内忧外患接连不断,当朝皇帝龙椅不稳的关头,太子却有信心说这么一句“天下是姓郑的”的话,倒是十分提神醒脑。
有野心,又有魄力,太子许是一位中兴之君。
林逸远与王振对视一眼,感慨泰宰相终于等到了想要的良君。他抱拳微笑道:“太子龙威虎胆,心胸鸿大,草民见识到了。只是草民在野无功,万不可轻登朝堂,受太子太傅之重任。草民只盼望太子早日大展宏图,造福天下百姓,福盈后世。如今世事纷杂,草民只有三言进之。”
对于林逸远的变化,太子有些欣喜,可林逸远竟然拒绝了他,只说什么“三言”规劝。入朝当官难道并非他想要的么?天底下真有对权势不动心的人?太子眉头挑高,狡黠一笑:“且慢,你既然说出了我是谁,那么这主动权就在我的手里了,否则就是抗旨!哼,我知道,天下形势就在你肚子里,指点江山对你不是难事,但我现在亦有三问,是我最关心的,你必须要好好回答,仔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