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翠》半刹烟火

71、完人三不朽，浪子天涯心

　　王振皱眉，这儿虽然偏僻，却还是有闲人的耳目。他提醒道：“各位进屋说罢！”

　　一行人步入房内，王振合上了门，屋里头安静到连呼吸声都能听见，光线也暗淡下来，静儿轻搓手帕，细细的声音如同在林逸远耳根上催促。

　　林逸远矜傲道：“请太子指教。”

　　太子存心刁难他，在安静的房里负手踱步道：“其一，旱灾应当如何治理。其二，洪灾又该如何治理。至于其三嘛......，不妨你来猜，我想问什么。”

　　林逸远看着太子晶亮的眼，顿时觉着腹中牢骚从高中之日起积蓄，今日终有发泄的机会，皇帝不屑听闻的，他儿子却眼巴巴的望着要。他深吸一口气，宠辱不惊的，若寻常写字读书般，不慌不忙将镇石安置好，静儿弯起袖口自发为他研墨。

　　太子眼眸发亮，见他下笔如有神，雪白纸上跃出三行短话，字迹清晰，笔锋落拓，挥洒自如。

　　写好，静儿将其捧到太子眼前，太子一把接过，大有狼吞虎咽的气势。

　　第一，重武置藩。

　　第二，防洪泄洪。

　　第三，开源节流。

　　静默许久，王振却放下心来。

　　太子只见了第一条，便心中欢喜，料林逸远非凡俊杰。且如获至宝，他将纸收好，却又忍不住点评：“你猜的对极，我第三问，问的就是边疆之事，可见你确实大才，不过你记性不大好，日后可得多练练。”

　　太子说的是林逸远写的次序，王振一旁好笑，提醒道：“涤生过目不忘之资，太子许是误会了。”

　　太子沉下脸来，又细细看了一遍，提列下顺序，忽然明白：“你这是按照轻重缓急来写的平台方略？”

　　林逸远不无忧心忡忡：“太子如今虽是为救灾而来，却绝不可认为，如今的旱灾，日后的洪灾，会比北方的铁骑弯刀更为厉害。”

　　太子皱紧眉头，现下泰宰相力促他秘密救灾，满朝文武日日争问如何抗旱，皇城外头流民就要挤破城门揭竿而起，他的父皇提心吊胆夜不能寐，他只知道旱灾的厉害，眼前这个人却说，最危险的不是饿死人的旱涝，而是他未曾见过的铁骑弯刀。他震惊的望着林逸远，细细品味出他的意思后，便沉着脸回了房间，似是不悦极了。

　　静儿姑娘朝林逸远做了一个宫礼，便随着太子回去。她转身合上门，太子明面上是不高兴，可并非是因为林逸远说错了话，她只悄悄笑道：“太子爷，放在皇城里，哪个皇亲大臣不是把您捧着，拼了命的巴结您、孝敬您，今儿个也有个新奇，这人虽然话不够恭敬，却直劈要害，不弄虚作假，日后或许是个可以重用的肱骨大臣。”

　　太子在八仙桌旁坐下，愁锁眉头：“我不怕他没用，我就是怕他太有用了。”

　　静儿明白，为太子斟了杯茶，她是太子亲娘收养的孩子，奉了先皇后的遗命辅佐太子，为太子排忧解难。她不无冷酷：“太子是在担心林逸远有搅乱天下的本事？静儿今日初见他，便知他这人绝非文采杰出而已。今日太子三问，凭其一他便能够猜到太子此来是为赈灾，实在聪明。凭其二便能说出太子您隐藏的第三问，缓急有数、井井有条，足见机智。若非早就高瞻远瞩，他不会有今日的三言灼见。故而，静儿断定林逸远是太子您想要寻找的良臣。不过，如果林逸远不为您所用，您也无需担心。林逸远既然是宰相女婿，把泰家一辈子都拘在京城，饶是他林逸远再有远见，定也无法逃脱您的手掌心。”

　　太子捏紧拳头，恨道：“自古良禽择佳木而栖，良臣择明君而待。好一个林逸远，居然敢看不上本王！”

　　静儿知道太子心性自负而骄傲，只好劝道：“太子是上苍选择的龙子，龙威虎胆令满朝文武莫不俯首听令。如今不过二十，宰相便断论您会是近百年来成就最高的帝王。静儿相信贤皇后在天之灵知道太子您如今的模样，一定倍感欣慰，还请太子切莫操之过急。如神秘人所言，您亲政的那一天不会远了，可收服天下士子之心却并非指日可待。林逸远虽然恃才傲物，可太子您能将他收服，那天下士子便也随之归心了。”

　　太子舒了眉头，但仍有郁色：“我回宫以后，就把这三训写到书桌前、床前，我要日日看着，夜夜念着。总有一天，我会让母妃的在天之灵，还有天下人都看见，我是一个好皇帝！”

　　静儿欣慰的看着太子，眼神当中满是盼望，仿佛已经看到这一天的来临，她相信太子。

　　天黑了，王振刚刚才离开，而林明轩还未归，林逸远忍不住动身推开窗户，翕动鼻翼，换换空气。

　　刚刚王振的话语似乎还有力量，这儿空气里还残余着“功名利禄”的入世气息。林逸远并不陌生，也不反感，从小林母教育他，也一贯都是这般，王振是为了他好。

　　可他心气却实高，瞧不上一般读书人盼望的光耀门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

　　林母曾言他年少之时有一桩趣事，给他留下很深的记忆。

　　孩童时期，虽然不知天高地厚，却真实明白自己想要的，能够毫无忌惮的说出自己最真实的欲望。

　　小涤生问过学堂里的所有师父，人读书是为了什么？

　　他们道是：入朝堂，当天子臣。

　　小涤生又问：“人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上这个问题，他们只反过来问小涤生，“你活着读书，以后想做什么呀？”

　　小涤生抬头挺胸道：“我听人说，只要达到三不朽，那便是完人了。我活着，就要做一个完美的人，不仅仅要读书写字，还要会行军打仗，还要会经世济民。”

　　林逸远相信，三不朽是他的宿命，从小就是这样坚信着。所以他并不反感劝他重视功名利禄的人，他也不以入朝当官为耻，他只是不愿意为了功名利禄而为官，违背本心又有什么意思。在京为官时，曾经传来一次沧州失守的祸事，他以文官之职上了一道“九治边疆书”，兵部尚书在朝堂之上大为举荐，可皇帝却轻笑他是狗拿耗子，不屑一顾，还让一干太监唤他“武大郎”。

　　太子没说错，他心中对朝廷有怨气，他想做的是完人，可当今朝廷需要的不过是一条没有尊严、任人取笑的守门狗。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林逸远轻笑的走进房内，心想出卖才华，难道还必须附赠尊严？

　　不值当！

　　忽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香气，微咸，有些像晚霞时的海风，又很魅惑，如同罂粟花那般的妖冶。

　　她出现在房内，这位贸然而来的美人未曾谋面，漂亮的带着一股仙气，饶是粉红骷髅遍布的扬州，这位美人也美的独树一帜。莫名的，红衣美人像是认识他的，眼光冷冽如刀，似乎还很讨厌他。

　　红衣美人口吻微冷：“已经说过，太子前来是为赈灾。你既然在乎功名，那么追随太子，立下从龙之功，难道不是最好的？”

　　林逸远明了，红衣女子说的是那封信。他自是微笑，却不正面回答，转而道：“红珊瑚女侠？第一次见，却已经欠下恩情，涤生不接受你的好意，却感激你对墨岚的照顾。”

　　红珊瑚冷笑道：“是感激还是嫉妒呵？”

　　林逸远正色道：“出自真心的感激，我很高兴，你能够温暖他。”

　　红珊瑚抬起嫩白手腕拂了拂脸边发丝，手臂上边缠有一串泛旧的铜铃，忽然微颤出清脆的响声。她如被取悦，口吻稍柔和些：“你可知，宋清为什么要为你做这些？”

　　铜铃静了下来，如同也在等待答案。

　　林逸远笑了，轻描淡写道：“宋清当年还小，一些小事还牵挂在心上，是我误导他了。”

　　空气仿佛一瞬凝住，铜铃安静的如同一潭死水。

　　红珊瑚勾起红唇，尖锐而又刻薄，她咯咯笑：“你还点自知之明，不过他也说了，等你得到你想要的，他就会陪我浪迹天涯。”

　　林逸远恍惚：“是么？原来我达成三不朽，他便也能自由？”他有种不切实际的感觉，心头那种挫败油然还在，可现今却得到这样一个消息，果真让他云里雾里。

　　红珊瑚眼里有寒意，仍是笑着，她但凡笑着，便是明媚动人的模样。

　　难道离恨并没能限制住宋清，反而一直是他在束缚宋清？

　　林逸远在红珊瑚咄咄逼人的眼光里微笑：“我知道了，我明日便随太子前去赈灾，烦你回去告知宋清，就说我们约好了，京城临别须有一见。”

　　红珊瑚张扬的笑，轻呵道：“我也提前说了，三不朽，就是他送给你的贺礼。”

　　眨眼间，红衣女子就不见了，行走如风，身上的铜铃却也再没发出一点声响。

　　林逸远想，红珊瑚武艺高超，与宋清并肩行走，应该比他更容易吧。

　　林逸远睡的很安然，前一晚在武林世家出尽了风头，今晚却毫不提防有人暗算。他在梦里忽的觉着自己极为幸运，又觉得自己极为可悲。

　　温室里绽放的最好的花，如果失去庇佑，还能照样美丽的活下去吗？林逸远否认，同时也察觉出自己骨子里的偏执，他就是野蛮生长，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因为，他林逸远从来就不是温室里的花骨朵！

　　那么为什么要遇见宋清？

　　林逸远没有想出答案，便已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