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3、第五十三章 丹砂色 ...
-
[第五十三章]
白昼漫长,他百无聊赖,歇在初夏的林荫中。
“太子。”
迷糊翻了个身,涂山显听见有人近在左右,轻声地唤他,他睁开眼,看到一个仙童模样的黄衣稚子垂手立在叶荫下。
见他坐起了,黄衣童子连忙毕恭毕敬躬身说道:“太子,我是青帝座下灵宠,我家青帝路过附近,念起太子,差我来邀太子去山亭小酌几杯叙叙旧。”
青帝……哦,春神青帝太昊。
这位仙尊喜好清静,不常游走在外,就算去府邸拜会也是很少见客的,但他却与涂山显的爹一见如故,甚是投缘,经常邀约在一起下棋品茗,他也很喜欢涂山显,只是万事变幻,自涂山显的爹故去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听闻尊长候在山亭,涂山显没敢多耽搁,即刻请仙童引路。
仙童领着涂山显走了快一个时辰。
这路,走得有些太远了。
涂山显问童子,青帝是落在哪座山头。
黄衣的仙童只是笑着重复道:“太子勿急,很快就到了。”
他离开涂山很远了,而现在身处之地,是一片原野,就算有山头,也是低矮的丘陵,元清宫的那位尊长再随性,也不能随性到如斯地步,若是选这等地方,直接驾临在涂山岂不是更好?
涂山显疑思深深,不由得谨慎地止了步:“慢着。”
黄衣童子回过身:“太子怎么了?”
“你说你是青帝的灵宠?”
“是啊。”
“你是一只天狐。”
童子眼神迷茫:“这有什么不对吗?”
涂山显嘴角冷笑:“我差点儿忘了,青帝说过,他从不豢养灵宠,除非,是像九头狮子一样的稀罕物种。”
黄衣童子惊骇,急忙幻化出原形飞逃开去。
——果然事有蹊跷!
涂山显不想去追一个小角色,只是他不大明白,青丘特意派人来引开他是为了什么,短暂思索间,周围已涌起了迷障,他耳尖微动,听见了地下启阵的声音。
原来还有后手,竟想要困住他!
涂山显神思敏捷,立刻破阵而出,他凝思自语道:“事不寻常,青丘一定是有大动作……糟了,涂山!”
青丘狐童谎称仙使,假意请走涂山显,的确是另有所图。
就在涂山显离开以后,埋伏在山下的万数青丘之兵,对涂山发起了突袭,因为兵乱来得太快,涂山一方不及防范,随着青丘之兵阵的推进,连路死伤。
“族中青壮护着妇人老幼速速退入圣洞!”
大长老行云寡难敌众,边率族人后退边催促腿脚快的去寻人:“去找太子,涂山危急,务必要找到!”
涂山从来没有这么乱过。
眼看就要退守到竹林前。竹林后就是圣洞,可谓山河丢失,被驱入绝境了。
涂山行云决意不能再退了,哪怕惨败,也必须豁出命去奋起反击:“洞中涂山先圣当佑护全族,不至于覆亡!”
行云率族人抗敌于竹林前,几要溃败、被敌侵入圣地之时,忽有一道白光破了青丘兵阵,转眼竹林前横尸数百,重伤躺地哀哼者不计其数。
青丘兵将俱惊愕呆立,不敢稍动。
玄衣年轻人轻落竹林前巨石顶,眼中异色,阴厉叱之:“若还想活命,就立刻滚出涂山!回去告诉你们的女帝幽真,有我涂山显在一日,我涂山氏绝不会归顺青丘!”
涂山显轻易破了兵阵,并于转瞬间将伤亡加诸于青丘,其神通之高难以捉摸,青丘之兵不得不速速撤退。
行云见涂山显回来了,急上前问道:“太子,你没事吧?”
涂山显看他受着伤,叹口气:“我大意了,以为流波山之后,幽真会有所收敛,岂知她竟使人将我骗离了涂山,然后发兵来攻。还好,算是赶得及时。我没事,你先管你自己。”
遂穿入竹林,去看匿身圣洞中族人的安好与否。
经此一战,涂山死七十八,伤一百零二。
族老商谈后事该如何,最终询问于涂山显。
涂山显说:“青丘对我族用兵,共,死四百十三,伤二百零一。此事到此为止,我不想再深究。”
论战果,却是涂山反败为胜。
族老皆默。
涂山不追究,青丘那边损兵折将,知涂山显强势,也再无后话,不敢来犯。
夏季多暴雨,雨过之后,山里会长蘑菇,族中的几个小狐女听说太子喜食鸡肉炖蘑菇,就去采了两大筐,并着野雉、羊奶,兴冲冲送到了太子居室前。
行云看着脚下摆着的一排食材,十分吃惊:“太子哪里吃得下这么多?”
小狐女们却说:“太子庇护族人,很是辛苦,喜欢吃的就多吃些。”
行云哭笑不得:“喜欢吃的东西,更不应该是这个吃法,多必伤之啊……”
然而不等他话说完,小狐女们已经呼朋唤友跑远了。
这一堆东西,是不收也要收了。
行云只好招来日常服侍涂山显的人,叫把东西都好好收进去了。
翎夫人笑着走近:“小妮子们倒是有心。”
行云苦脸:“就是太多,不吃要白白放坏了。翎夫人可有空?稍后等汤炖好了,与我一道去向太子讨食一碗如何?”
翎夫人欢声相应:“愿意作陪。”
涂山显睡醒来,闻见浓郁的奶香,才穿了衣裳,大长老和翎夫人就来了,道是看见了新鲜的食材,料定今日必有美食,故来一蹭。
野雉蘑菇汤,合着羊奶一起炖煮的,端上来时稠而香。
涂山显盯着香气四溢的汤羹,蓦地出了神。
……
“最喜欢的呢?”
“烤山鸡很喜欢,煨鱼也很喜欢,但论最喜欢的,要数山鸡煮蘑菇,他们会把鸡肉和蘑菇都切得碎碎的,再加些鲜奶,煮很久,端过来时特别香也特别好吃。”
……
恍惚间,他回忆起了邯郸,还有邯郸的人,不知怎么就觉得很落寞了。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有机会喝到这样的汤?
“太子在想什么?”翎夫人问道。
涂山显很快回过神来:“哦,没什么。只不过是,想起自己上一次吃到这么鲜美的汤羹,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翎夫人笑说:“何须感慨呢?几个妮子送来的蘑菇特别多,用来炖汤,够太子喝上十天半个月的了。”
“不可。”行云正肃接话道,“且不说物极必伤,就是那蘑菇,留到十天后,味道肯定就不够鲜了。”
翎夫人听后,乐不可支:“随口说说的,我怎会不知太子体贵?大长老居然就当了真。”
后来,因为变着花样料理,那蘑菇也实在吃不完,小狐女又天天去逮了野稚送来,涂山显就亲自去告诫了小狐女不要再送东西来,再把蘑菇分送给了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此事才算作罢。
夏尽秋来,涂山的华叶焜黄,不久后万物凋零就入了冬。
冬天一来,厚重的雪像给大地盖上了一床雪白的软褥,万物懒懒或蛰伏待来年,涂山也到了一年中最安静的季节。
雪下大的时候,涂山显会独自在山里走动,到处都是雪茫茫的,山道冷寂,林中连飞鸟也没有,天地清冷,尤其显得一个人孤独萧索,他心里觉得哀凉,可又觉得这是他作为涂山主的必然宿命——他要为全族计生存,肩上的担子只会越来越重,热闹时常会有,然,终此一生,定是寂寞时候更多。
一年轮转,春来山花烂漫。
他有天多喝了些酒,醒来后昏胀难受,决意去溪边洗把脸,走到半路,力气虚浮,就暂时歇在了一丛修竹后,恰好有两个浣衣的小姑娘抱着洗好的衣裳,从前面路上走来,走累了坐在木桥边闲言。
一个说:“我听闻,之前太子离山,是去了人间。”
另一个奇怪道:“去人间做什么?”
“是因为人间有他的一场‘情劫’。”
“哎,这话你可不要胡说,太子是仙身,哪里来的情劫!”
“你别急眼啊,原本我也是不信的,但我仔细回想了,太子那时回来,脸上带着未痊愈的伤,你想,以太子修为怎么会有伤好不了?那必是人间的伤!”
另一个又反驳她:“是人间的伤又怎么样呢?太子后来好了。”
前一个说话的狐女,年岁似乎长一些,她老成地叹息道:“你知道太子为什么不继任君位吗?我有次去后山的甘泉打水,曾经听到翎夫人对大长老说‘爱是不可根除的疾病’,怕是要人间的那个女子死了,君上才能真正成就天位呢。”
“你……你又在胡说了,我要去告诉师父!”
“你就知道告状,除了告状还能有别的吗?”
好好的,同门师姐妹之间就急起来了,互相开始拌嘴。
年岁小的那个说不过,最后生气吼道:“我不听你的!太子就算不继任君位又怎么样啊?他修为高深,连青丘都不敢对我们用强,凭谁还能欺负我们不成!我不管,太子就是最厉害的!”
说完就气呼呼跑走了,独留原地的狐女也只好抱着洗好的衣服回去了。
涂山显脸上静静的,什么事也没有,他扶着修竹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跌撞着继续往溪边去了……
每日日落月升,好像都很漫长。
他奉行承诺,再也没有踏足过人间。
三年以后的一个春日,他在后山伺弄花草,行云过来,慢腾腾伸手递给他一件东西:“是一个小孩送来的。”
涂山显漫不经心看了一眼,然后停了下来,他放下水瓢,回转身接下了。
垂首摩挲着那块久违了的白玉牌,他有些怅然若失,低声地问道:“说了什么?”
“物归原主。”
这简短的四个字,好像让他明白了什么,他怔忪良久。
“她是怎么……怎么……”
短短不过三四年而已,怎么会这么快?她是怎么死的,他问不出口,他讳于说一个“死”字。
行云回答了他:“战败,身死。”
他呆立着,很久以后,才哑声再问了一句:“田澄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
“田澄亦败于秦军,身死战场。”
涂山显握紧玉牌,脸色苍白,他痛苦地闭上眼睛,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自己心中三千繁花尽数枯萎了,所有鲜艳明媚的颜色都褪去了。
他的头痛得像要炸裂开,但那极致的痛过去后,他心上空茫,有很多的东西都记不清楚了。
一线丹砂色,隐约现于眉间,一分分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睁开了眼。
行云惊后转狂喜,急急俯身跪拜:“太子凡心已灭,请继涂山君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