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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 ...

  •   三月的大理,仿佛浸润在宣纸上的丹青长卷,于烟雨缭绕中尽显着一种俊秀飘逸之气。永恩站在屋檐下,静静地望着远处黛色山脚下那一抹抹金黄色的油菜田,心里有些伤感,春天来了,本该是春光明媚的,为何却依旧是持续的阴雨绵绵?她伸出手去,牛毛般的细雨,滴落在柔软光滑的皮肤上,有一点凉。
      “你该回了。”从屋内传出的声音苍老,嘶哑中带着些阴冽冽的意味。
      永恩不为所动,依旧怔怔地望着前方。一个赶鸭人,嘴里打着呼哨,赶着一群鸭子气定甚闲地走过来,远远地停下来,向她施了个礼。突然,一辆马车急驰而过,又缓缓地退了回来,站稳了脚跟,一个车夫跳了下来,跟那个赶鸭人交谈着什么,看样子是在问路。
      马车上一扇窗户轻轻地推开来,露出一张青年充满诧异神色的脸,怔怔地望着在青山环绕间陡然出现的小小屋落,仿佛看见了什么稀有之物。
      永恩长到现在,一直都是被外人礼敬恭让地对待着,几时曾被人如此无礼地直视过?当下不禁有些愠怒,也有些羞怯,却不便发作,待要转身回屋里去,那个马车夫已经跳上马车,赶鸭人却不厌其烦地又向她行了个礼,她无奈只得轻轻地笑了笑,颌首回礼,那赶鸭人打了个呼哨,赶着鸭子从一个岔路走开了。然而,她的微笑还在面颊上留着浅浅的印迹,却瞥见那青年从急驰而去的马车里突然转回脸来,目光里却搀杂了了饶有兴趣的戏谑意味,她被更加无礼地注视着,倒有些怔住了。
      半晌,马车走远了,永恩方转身进屋,立刻被一股檀香味围住了,她在墙边的一张软垫靠椅上坐下,笑道:“才来一会儿工夫,就赶我走,亏地我还是给你送米来的。”
      在斜对面的一张软塌上盘腿坐着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太太,手里拿一串念珠,闭着双目,嘴里却在念念有词。半晌,才道:“你还是回吧,回头又该说你上我这儿来了。”
      永恩将双手撑在椅上,轻轻地摇晃着腿,鞋面上的一朵玉兰花开地正艳,她笑道:“他们还能说什么,无非是嫌我顽劣不堪,难以教化罢了。我早已经习以为常了,况且…自从爹已经有了儿子,就更顾不上我了。”
      她停顿了一下,眼前闪现出父亲与继母逗弄着年幼的弟弟时慈爱无比然而一看到她进来立刻把脸撂下来的情形,心里的伤感更加重了,却继续笑道:“阿岐婆,有时想想,我爹也挺奇怪的,这都民国多久了,他老人家还以为生个儿子,等着世袭罔替呢。”
      阿岐婆听到“世袭罔替”四个字,突然睁开眼睛,在混沌之中闪过一丝寒光,厉声道:“永恩,你才是未来大理各宗族的族长,而不是那个女人生的孩子。”
      永恩被阿岐婆凄厉的声音吓了一跳,抬眼看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急切的神情,笑道:“阿岐婆,我跟你说过无数次了,我对于什么宗族族长不感兴趣,我也背负不起这么沉重的责任,我只想离开这里,过平静的生活。”
      阿岐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闭上了双目,半晌,才冷笑道:“你的命运从一出生就注定了,谁让你是老族长唯一的血脉传人?这是永远都改变不了的事实,你根本逃不出去。”说完后,从眼的缝隙里望向永恩,看着她愈发落寞的神情,就转缓了语气,道:“永恩,再过些时日,你就满十八岁了,等你和沈家少爷成了亲,老爷就该把位置让给你了,到时候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所以,就再忍耐一些时日吧。”
      永恩的心轻轻地颤了一下,她是有一个尚未谋面的未婚夫,云南督军沈详的儿子,就象阿岐婆说的,她的命运在出生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母亲郁芩难产而亡,父亲载淞便将失去妻子的怨恨泼洒到她身上,根本无视她的意愿,早早地为她与云南最有势力的人家缔结了秦晋之好。这都也罢了,她就算活在父亲的怨恨里却也还是欣慰的,都是为了母亲嘛。父亲给她取名“永恩”,寓意就是要永远记得妻子的深情,并要她永远记得母亲对她的恩情。
      可这永远有多远?
      她八岁那年,父亲又领回一个女人,瑞芬,还带着一个七、八岁大小的女孩,艾雯,她有了新的母亲,还有了名义上妹妹。从前为亡者的缅怀所经历的痛苦时光,似乎都毫无意义了。她除了精神上的折磨,还要时时刻刻准备接受来自继母身体上的折磨。她的父亲好象不知道似的,一味地沉浸在柔情蜜意中。
      于是,她只有迫不及待地盼着长大,倒不是为了取代父亲做大理的族长,而是希望尽快地离开这冰冷的家庭。婚姻便成了唾手可得的跳板,虽然她对这个“未婚夫”知之甚少,却在艰难的生活环境里将未来生活的希望都倾注在这个人身上,做这样赌注,冒了多大风险,她并不清楚。
      阿岐婆牢牢地捕捉着永恩在瞬间起伏不定的表情,心里也有些恻然。她原本是伺候永恩外婆的侍女,后来又照顾着永恩的母亲郁芩,看着郁芩一天天地长大,看着她爱上不该爱的男人,看着她突破老族长的禁锢成了亲,看着永恩在父亲的冷漠中一天天长大,看着永恩的父亲另娶了别的女人,看着那个女人欺负年幼的永恩,看着那个父亲对女儿的忽视和对那个女人的放纵…她经历了所有的一切,真是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这个家族,到最后竟然被新来的女人赶出了府门,暮年时分只得靠着给人算命来渡日,幸而小主人永恩不时地接济,她才不至于穷困潦倒地流落街头。永恩一直相信她是清白的,相信她不会把扎满银针写着“瑞芬”两字的小人放在床底下,但是她真的清白吗?她要扫清永恩的未来路上的绊脚石,却没有更好更有效的办法,所以她就那么做了,却不能让永恩知道,就让她一个人下地狱好了。
      想到这儿,阿岐婆道:“永恩,我知道你心里很不情愿,但沈家少爷可不是一般的人,他的父亲是我们云南说的最算的人,身后有军队撑腰,有谁敢惹?况且…永恩,你出生的时辰不好,所以才会克死母亲。你也别怨老爷,他还是为你着想的,当时有不少提亲的人,其中家世背景最好的便是沈家和另一个据说在上海很有势力的唐家,崇云寺里觉先大师替你算过,说你的命相不好,姻缘路上全是水,我猜大概都是你的泪水,但偏偏与沈家少爷的命格八字最相配,老爷拼着得罪了唐家人,才给订下了这门亲事。这可是天造地设的姻缘,永恩,你可得好好把握。你要是随着自己的性子,选了别人,可是要赔上一生的眼泪呀。”
      永恩怔怔地望着阿岐婆因为急切而渐渐变地有些扭曲的脸,不置可否。这样的话,她老早就听了无数遍了。起初并不相信,后来次数多了,倒好象成真的了,真的有美满的大好姻缘在等着她,倘若她不和那个人结婚,不但违背了天意,还会遭受天谴。
      永恩的心变地沉甸甸的,对未来的恐惧和难以承受的责任压迫着,喉头一紧,突然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她立刻站起身,假装打了个哈欠,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了,省得回去又落一顿说词。”说着也不理阿岐婆,径自走出门去。
      阿岐婆突然道:“永恩,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永恩门外转回身,有些诧异地望着阿岐婆,可阿岐婆的脸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半晌,阿岐婆又道:“你以后无须惦记我的生活了。我要住到庙里去。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我都这把岁数了,所剩的日子也不多了,很想在临死前过些平静的生活,离佛祖更近一些。最近崇云寺里来了一位神僧,据说常年在玉龙雪山里修行,被慧如主持请来,在佛坛前授业开课,我要去听讲,一是赎自己的罪过,一是为你祈福。哎,我在这世上唯一放不下的就只有你了。”
      永恩听着阿岐婆渐渐有些心酸的语调,心里也是一阵凄惨,她虽然疼自己,可惜还是和他们一样,总是逼自己做不想做的事,她还是不够懂她。阿岐婆离开了,她从此在这大理城里,只剩下自己一人了,唯一的出路,似乎只有和那个人结婚了。

      雨停了,马蹄强劲而有力地拍打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回响。其峻推开窗户望向窗外,与想象中落后的滇西小城大不一样,干净的街道,掩映在绿意葱葱中的白墙黛瓦,热闹繁华的“三月三”,偶尔经过的衣着明亮艳丽的青年男女,一切都是那么淳朴自然。在国外呆地久了,回国来竟被这种小桥流水式的古中国风情深深吸引。他想起刚刚在田园深处偶遇的白族少女,竟然会那么美丽,至于为何如此美丽,细细回味,竟然难以言喻。
      如果不是为了住在这城里的人,也许他永远都不会亲身来体验一下大理古城的美丽风貌,可惜,他们此行的任务有些艰难,倒让他风光崎旎的心境凭添了些沉重的感觉。
      是啊,他这一趟…是来和自己的未婚妻解除婚约的。
      虽然出身豪门,却受了自由平等的思想教诲,并不注重门第观念,因此就对父亲是前清郡王、母亲是大理族长千金的未婚妻那所谓“显赫”的身家背景不甚感冒,更加上对那女孩是一个受尽宠爱有些骄纵跋扈蛮横小姐的印象早已经根深蒂固,当然,他并不知道父亲的姨太太如凤不停地给他灌输这样的思想,全都是拜他的准“岳母”所赐。
      他理想中的生活伴侣应该是受过良好教育、知书答理、开朗活泼的新时代女性。况且,他已经结识了这样一位小姐,彼此之间都很有好感,但苦于有婚约缠身,他才一直没敢表白,所以解除这封建枷锁,已经成了刻不容缓的事了。
      于是,他选择了一个适当的机会向父亲沈详提出此事,出乎他的意料,父亲反应并不强烈,只流露出些为难的神色,似乎是不愿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之后听了他对女友的一番描述,竟然很爽快地答应了他。他还以为父亲也受了新观念的影响,岂不知父亲另有打算。历经了朝代变迁,时至今日,一个已经没落的旧贵胄王孙,又有多少利用价值?哪儿比得上儿子新女友家的财雄势大呢?据说那女孩的父亲是任财政总长,叔叔是上海的银行家,现在扩充军队,缺的就是钱。
      “吁…吁…”车身突然颠簸了起来,倒退了几步,才缓缓地停住了。正在闭目养神的沈详为突如其来的变故皱起了眉头,嗔道:“怎么回事?”他此次微服轻装出行,可不愿意出什么意外。其峻一看父亲有些不不高兴,连忙推开车门跳了下去,只见车夫阿东呆呆地站在一旁,一个身穿白族服饰的中年男人呲牙咧嘴地倒在地上,一副很痛苦的样子。
      其峻开口的第一句话也是:“怎么回事?”阿东回过身,急急地表示:“大少爷,不关我的事,是他突然从街角闪出来,是他撞上来的。”其峻知道阿东平日很老实的,不至于说谎,便上前去,仔细看那男人的伤势,发现那男人正从眼缝里观察着他,一看到他直视的目光,立刻又开始呲牙咧嘴了。其峻心里笑了笑,立刻心知肚明了,冷言道:“先生,请起来吧,不要再装了,我们可没有工夫在这儿陪你演戏。”因为走错路,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了。
      那男人看着其峻仪表不凡的样子,被他咄人的气势压迫着,听到“演戏”二字,似乎有些心虚,但又不肯就此下台,仍旧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唤着。其峻有些不耐烦,欲上前拽那男人起来,就在那一瞬间,只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你在干什么?”
      其峻不由得松开了手,回过身来,竟愣住了。眼前站着一个身穿月白色白族衣衫的少女,睫毛又长又密,眼睛如同投影在水里的星星般莹光灿然,清丽秀美的容颜,令人莫可逼视,就连风光绮旎的大理古城也失去了光彩,仅成了烘托的背景,陪衬而已。他想不到又遇见了她,那个在田园深处的屋檐下,静静站立的少女。
      那少女看见他惊讶的神情,也有些意外,但禁不住地上男人的声声哀号,便冷冷地重复道:“你在干什么?”
      其峻回过神来,看那少女尚显稚气的脸上硬要摆出严肃的神态,笑道:“我在干什么,与你有什么关系?”
      那少女冷笑了一声,道:“看你的打扮,应该不是本地人吧?”
      其峻听那少女说一口悦耳地道的京片子,却身穿白族服饰,雨过天晴色的绮罗绸,袖口衣襟上掐着秋香绿的牙边,泥金丝线挑就的盘云花纹里嵌着一朵朵鲜艳夺目的浅黄色雏菊悄然绽放,这样娇嫩的颜色,着在这样姿容清丽的少女身上,在碧海青天的边陲古城里,愈发地飘逸若仙。他心中一动,耐不住满腔的好奇,便笑道:“听你的口音,恐怕也不是本地人吧?”
      那少女蹙了蹙眉,不禁觉得对方一直气焰嚣张,至今也没有丝毫的愧疚之意,便抬高了声音,道:“你也不看看是在什么地方,可由不得你胡来,分明是你们撞了人,却还在这里花言狡辩。”
      其峻这才注意到周围不知在何时已经围满了人,可奇怪地是并不拥挤,给那少女留出一定的空间,有的人在窃窃私语,却没有人出言打断那少女的话。仅从服饰上,其峻立刻意识到自己势单力孤,况且他们此行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犯不着和一个小女孩在这儿磨嘴皮子。他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大洋,递到那少女面前,道:“这总行了吧。”
      那少女接过钱来,本要递给地上的男人,却瞥见其峻略带戏谑轻视的目光,又皱了皱眉头,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其峻笑道:“明明是这个人硬闯上来的,我的车子根本还没碰上他,他就倒地了,我还要赔上医药费,不够倒霉吗?你希望我能是什么态度?”
      此时,只听沈详在车里道:“算了,给了钱就快走吧,磨蹭什么呢?”出于对“亲家”的尊重,所有的侍卫都留在了驿古镇上待命,就只带了一个近身副官阿东出门,虽然阿东有一夫当关之勇,可他也不愿惹出其他的是非来。
      其峻听见父亲略带不悦的口吻,也不想再耽搁,转身就要上马车,却被那少女一把拽住了手臂,猝及不防,他回身来正和那少女撞了个满怀,一阵淡淡的馨香之气冲盈在怀间,他的心里禁不住一动,低头望向那少女,却见那少女如白瓷一样的脸颊上竟然泛起了红晕,仿佛微醺带醉的海棠一样娇美艳丽,不由得他愣在了那里。半晌,才在那少女耳边轻声道:“你还要我怎样?”
      那少女突然推开他,脸色愈发地红了,半晌才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撞了人还那么趾高气扬,我是要你跟阿旺叔道歉。”
      其峻听到“阿旺叔”突然“噢”了一声,道:“原来你们是一伙的,我还以为你是在报打不平呢?”
      那少女一听他嘲弄的口气,急道:“你…”其峻还要说些什么,只听得沈详在车里叫道:“多给几个钱,快走吧。”其峻便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以很快地速度拖那少女的手,将钱放了上去。那少女待要斥责他的无礼,却听见他突然展开一个温暖的笑容,柔声道:“是我错了,你放我过去,好不好?”她倒怔住了。

      幽长的小径深处豁然开朗,墨绿色的的蟠龙柱壁,朱红色的油漆大门,门前两尊石狮瞠目而踞,长长的青灰色石墙向两边延伸出去,茂密宽大的纷纷树叶翻到墙外来。在偏远的滇西小城里,竟然耸立着这样一座雄伟壮观的北方庭院。
      永恩在府门前下了车,瞥见一辆马车静静地靠在墙角,眉头一皱,正在若有所思间,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打开朱漆大门,向外张望着,笑道:“格格,您总算是回来了。”永恩并不喜欢这个称呼,她抬头望了望正前方黑色匾额上的三个泥金色大字“荣郡王府”,摇了摇头,都已经改朝换代多少年了,她的家庭仿佛还在为从前的显赫背景沾沾自喜。
      突然,一个稚气的少女从那老人的身后闪了出来,上前一把拽住永恩的胳膊,急道:“格格,你怎么才回来呀,快点,跟我来,大事不好了。”永恩的心“咯噔”地一下,强笑道:“小雨,你不要吓我,出什么事了?”小雨有些气息不稳似的,喘了一大口气,道:“是…是…哎呀,你快跟我来吧。”
      永恩跟随着侍女小雨穿过两重院子,经过游廊,来到接待贵宾的“荣华堂”的厅外廊檐下站住,小雨往里撇了撇嘴,示意永恩听听里面的谈话。
      厅里面静静的,却静地不够安全,好象刚刚结束了一场不甚愉快的谈话,彼此陷入了压抑的难堪中。
      好一会儿,才有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的声音轻轻咳嗽了几声,道:“望群兄,你不要误会,小弟我决没有背信弃义的意思,都只为犬儿在国外念了几年书,受了什么婚姻自由的影响,回家来就跟我闹地不可开交。你也知道,我多年戎马生涯,就这么一个儿子,从小把他给娇惯坏了,也不怕你笑话,我带了那么些兵,哪个不是服服帖帖的,却管不了自己的儿子。哎,我真是拉下这张老脸来跟你开这个口,我…哎,真实一言难尽呀。”
      起初似乎有些开脱之意,可说到后来,仿佛全是真情了,连说话的人都有些诧异自己的表现。当年他得罪了荣禄,差一点就有性命之忧,幸而得到荣王爷载淞的搭救,才保住了性命。后来载淞又将他引见给袁世凯,这才得以平步青云,混来今天的荣耀。十几年前,能与荣郡王府的格格订下秦晋之盟,对他来说也是荣耀门庭报答恩人的一个大好机会,可现如今时代变了,清王朝早就已经覆没了,从前的恩情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一阵风吹来,永恩微微打了个寒颤,小雨低声道:“格格,您冷吗?”慵懒的阳光在地上缓缓地移动着,轻轻地啮咬着她的脚背,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冷寂袭来。永恩望着小雨有些诧异的目光,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片刻,另有一个青年男人的声音响起:“伯父,也许您觉得我提出这种请求非常无礼,可是我并不认为这个是错的。时代已经改变了,父母之命式的婚姻早就应该被废除了。”
      永恩轻轻拉开一扇窗,从缝隙中刚好看见说话男青年的侧影,背心由下而上涌起一股凉意,真是冤家路窄。
      “啪”地一声巨响,永恩吓了一跳,连忙闪到窗子后面。只听父亲载淞又拍了一下桌案,怒道:“早该废除了?是啊,我是前清的王爷,所以在你这个新时代青年看来,都是腐朽的老古董,早就应该被丢进垃圾箱里去了。”
      那青年似乎并没有被吓倒,只淡淡地道:“伯父,您偏要这样理解,我也没有办法。”
      那青年的父亲似乎也觉得载淞的发火有些过分,并不责备自己的儿子,只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道:“望群兄,其峻他受新派思想的影响,连我都竟然给他批判一顿,都是我没管教好,你消消气,别跟孩子一般见识。况且,我们这趟来,不是商量…商量嘛…”
      载淞冷冷地一笑,道:“商量?这事还有什么可商量的。我看令公子的意思是给我下最后通牒来的。”说罢,沉吟了片刻,又稍微减缓了语气,道:“茂山,你我是多年的老友了,如今时代变了,我想你大概也把这情谊给忘了吧?”
      那青年的父亲似乎被这话戳中了要害,脸色禁不住有些发窘,毕竟当年受过载淞莫大的恩惠,如今想来,的确有些不是滋味。他有些讪讪地,道:“哪里,哪里,我是让这个儿子给累的,没有办法才…”
      未等他说完,载淞叹道:“如今,我也不要什么面子了,就当我这个做兄长的恳求你。我这个女儿虽然有些顽劣,虽然没有受过新式教育,却也知书答理,决不逊于那些所谓受过新式教育的女性。况且,她不是普通的女孩子,一旦被退婚,你让她如何在大理立威,如何在大理立足?可谁娶了她,未来谁就是大理一方的领导者,茂山兄,难道你不考虑这些吗?”
      那中年男人似乎被载淞的话打动了,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其实也有些犹豫,儿子能娶到这样的人,以后就是整个大理的主宰,他在云南的后防线就更加稳固了。这意义似乎更加深远,真的有些举棋不定了。
      那青年看见父亲闪烁不定的神色,立刻猜出父亲可能被这番利益诱导给打动了,他不稀罕在这闭塞的小城做统治一方的“土皇上”,更加不能忍受那与传说中一般无二的骄狂的千金小姐,于是立刻斩钉截铁地道:“伯父,我想有必要再重申一下我的立场,对于会给令千金造成的伤害,我是十二万分地抱歉,可我无法因为抱歉而结婚,所以请您谅解。”
      永恩听到这里,一颗心渐渐地沉下去,她不见得对自己的未婚夫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可这种被拒绝的滋味,毕竟使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沉重地打击。她不愿意再听下去,父亲的苦苦挽留只会令她更加难堪,转身欲离去,却被小雨死死地拽住,她怔怔地望着小雨,小雨低声道:“别走,倒要让他看看他不愿意娶的人究竟是怎样的,叫他后悔都来不及。”她苦笑着,真是孩子气,这种事难道还要赌气不成吗?突然,只听得载淞提高了嗓音,叫道:“老罗,送客。”

      其峻跟随着父亲走出大厅,没想到在廊上还站着人。
      他与她擦身而过,鼻间又闻到那股淡淡的馨香之气,人已经走到院子当中了,却下意识地转过身来,脑袋里“轰”地一声。廊里站着两个少女,一个年纪尚稚,另一个容颜秀美,竟会是她!她怎么会在荣王府里出现?真是奇妙,他竟在短短的半天光景里与一个陌生的女孩“不期而遇”了三次。
      她脸上忧郁的神色似乎更重了,正在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眼睛里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他想起被她深深吸引的就是这种淡淡的却挥散不尽的忧郁,缠绕在她略显稚气的脸上,是那么地不相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是谁呢?
      他在犹豫着,却听到父亲吼道:“快走吧,磨蹭什么呢?还嫌不够丢脸吗?”只得转身跟上父亲的脚步,刚走到院门口,只听载淞的吼声远远地传来:“永恩,进来,还嫌不够丢人吗?”他的心被重重地撞击着,原来她才是永恩,是他的未婚妻,而不是刚刚那个狭路相逢气势凌人的刁蛮少女。
      再度转回身去,那少女还在怔怔地望着他,眼里的雾气越来越重了,终于按捺不住,形成了雨,滑落在铺满阳光的地面上,绽放成美丽的花朵。她深吸了一口气,迅速掩去余下的水滴,低叹了一声,转身进屋去了。他望着她清秀却又落寞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慷慨激昂是多么地愚蠢,可惜…似乎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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