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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冤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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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饶有兴趣地把玩着白玉酒船,这是清河郡王日间通过张子正进献的。整块白玉虽无暇温润,却也不是稀世罕见的宝物,张俊家显然顾虑到,送太贵重的玩意恐怕会让皇帝以为他家私藏胜过皇宫而不悦,所以这白玉船,奇巧只在做工----将酒倒入酒船,满后,船身上所雕的小人,大概是浮力作用,竟然会微微摆手活动。
确实有几分新奇好玩。
张子正见我神色愉悦,含笑道,官家,若是用葡萄酒,此船还会变成淡淡粉色。
我笑道,难为你父亲寻来这物件。说着抬头一看,微微一愣----方才观赏的功夫,也赐张子正饮了几杯御酒,此时大概是酒意上头,他面颊白里透红,如同抹了一层胭脂.可能汉孝哀帝中意的董贤,也就是这分颜色,张俊家献上这种男色,真是……
我目不转睛看着他,他唇边依旧挂着万年妥当的笑意,我都觉得假如我此刻伸手去解他衣襟,这人脸上表情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就像带了副面具。
表面我却温和道,六郎若是醉了,便歇息去吧。
张子正道,谢官家体恤,臣非不胜酒力之人,只是不知为何臣饮酒之后,便总会面红耳赤,惹人误会。
我站起身,踱到他身边,悠悠看着他梳理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的发髻,束着白玉莲瓣发冠,故意作暧昧状,笑道,从来喝醉的人总不承认自己醉了。莫非六郎今夜要瘫软在福宁殿才算醉吗?
我承认我就是要看看张家到底能“牺牲儿子”到什么地步。果然,张子正朗朗叩首道,“官家若不信,臣恳请官家与臣对弈一局,臣是否醉了,一试便知。”
下棋?虽然还不至于自荐枕席,但这也算投其所好,“侍奉”皇帝赵构吧。再看看殿内的水漏,心思暗动,便笑吟吟地点头应下。
宫人很快奉上棋盘棋子,我与他摆出阵势,自己高坐在榻,棋盘棋盒摆于几案,张子正,则跪于榻下。
一局过后,我暗自佩服----且不说输赢,整个过程他必须挺直了脊梁跪在坚硬的地上,这滋味够难受,他却丝毫无感般,简直都像是练过跪功。此外,他还小心翼翼将皇帝垂到地上的罗袍下摆,以自己衣袍垫上,以示恭敬----原版赵构一定爱张俊家爱得不行。
对弈一阵,有宫女进来添香,我因岳云赞过梅花香味,便刻意吩咐燃上以丁香,黑角沉,麝香,郁金等调配而成的“韩魏公浓梅香”。
张子正未几便嗅了出来,盛赞之余,又说试探说家中有另一种寿阳公主梅花香,想献上博我玩赏。
我含笑说好,又道,六郎对焚香雅事知之甚多啊?
他说不敢当,我心里不屑,却依然夸他风雅。就这么一边下棋拖拉,一边暗暗估算岳云回来的时间。
岳云进入内宫福宁殿时,有意无意正赶上莲花张识趣地告退。
两人撞见,仍然是张子正先恭敬施礼,岳云只得勉强又回了一礼,但待张子正走后,岳云却回头,似有些狐疑地看向他背影----可能也注意到了张子正的色如春晓?
待进来,盯着案上的一对酒杯,目光再转到那艘巧夺天工的玉船,以及,我正在亲自收拾的围棋,岳云眯了眯眼,纵然暖香扑面,他依旧脸色不是很好地给我行礼。
内殿宫人,待给岳云卸甲后,才由我挥退。岳云又看着他们鱼贯而出,自己不发一言地走到檀木衣架前,将袍子一挂,挽起袖子梳洗。
我摆出亲近微笑,指着玉船道,这是清河郡王献给朕的,不是寻常玩物,方才,张观使演示了给朕观赏,云儿想看吗?”
岳云冷声道,不必。
我看他自顾自绞着帕子洗脸,殿内只听得哗哗水声----貌似举动声响气力都与平时不一样。
想一想,继续面露无害无辜笑容,厚脸皮道,“见他送这礼物,朕突然想起,云儿还没送过朕东西呢。”
岳云头也不抬,硬邦邦竟道,“我是贫苦农家子弟出身,不懂鉴赏珍玩。只怕送的东西粗陋,入不了官家的眼!”
----瞧他心里这气。
我却笑了,走到岳云身后,拍拍他肩膀甜言蜜语道,“云儿在朕心中最贵重,无论送什么,朕都笑纳。”
他偏头不语。此时眉目湿漉漉,烛光下几乎都能看清脸上的微微绒,更有一滴滴水珠儿顺着他好看的脸部轮廓缓缓滚下,喉结耸动,衣领上沿都湿了----横眉冷对也真够性感!
压抑下口干舌燥,我赶紧转头,也束起起袖子,伸手进金盆捞起丝帕,使劲拧干了水,递给他擦脸。
他抹了一把,终于开口,“敢问,官家方才与张观使如何消遣?”
当着一大群宫女内监我能干什么呀。我好笑道,“也就是玩赏一番玉船,下了几盘棋。朕心里一直盼着云儿快些回来好打发他走。”
边说边窥一窥岳云,我补充道,“云儿放心,朕不是会沉溺奇巧珍玩的人----其实张俊他们家现在如此,是在讨好朕。你知道这次对金人布防,朕重用吴璘刘琦,又召回韩世忠,更是让你复职,唯独不理他们家----他们够懂得看脸色。”
闻言岳云却缓缓停了擦脸动作,皱眉道,官家虽然令我执掌背嵬军,却怎么还不复我爹爹的元帅一职?既然战事就在眼前,我爹断没有继续在家的道理。
岳云真是个脾气直来直去不大会说话的孩子。我在心里暗想,也难怪,有一个要“还他河山”的老爹岳飞,自然也就有不懂忌讳的岳云,说得活像我欠了他岳家军权似的,这两父子,怎么可能在原版赵构手里活下去?唉……
对上岳云咄咄目光,我伸手将他额上一抹湿发拨开,笑道,“怎么,云儿打仗,非要靠爹爹挂帅不可吗?”
“朕要你爹多多休养一段日子。”
岳云脸色更加难看,冷冷将我的手拨开。
----这回真是很大的怒气。
我也不怕,悠悠道,“因为,朕就想让云儿独立统领岳家精兵。子承父业,怎样?”
“诶----别瞪我,朕可不是要离间你们父子。你记得朕说过收复汴京要等待时机?那个时机绝不会是此次交锋。但几年以后却未尝不可能----那时候才需要你父亲出山……你父亲就好比是朕的制胜王牌,当然要留到最关键的时候。”
“而云儿你,朕期盼能在最好的时机到来时,成长为,和你父亲岳飞一样的军人,一样的将帅,而不是他的麾下前锋。云儿明白不明白朕的用心呢?”
我说得犀利真挚,连带赞誉他爹,竟让岳云听愣了,抿着唇不知所答。
我见他这副模样,心中爱极,又悠悠逗他说:“要不,你学一学张子正,明日也送个什么礼物给朕,让朕见了心花怒放,头昏目眩之际,也不盘算来日了,就将兵权立即还给你爹?”
果然他又恼了,再一把拨开我的手,道,“军国大事,官家怎能如此玩笑轻佻?”
我呵呵笑,第三次不怕死地握他手,再捏一捏,“云儿你也知道这属玩笑啊?那就该放心。随他送上什么儿子珍宝,朕也不会再让张俊和军队沾上。”
“只是,他们家这么会看脸色,朕也不好不给颜面吧?朕知道你记着张俊附和诬陷你爹入狱……如今他们知道自己怕了,难道,云儿想看到,朕将张俊家,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拆个七零八落?”
岳云听我这么说,沉默一阵,道,大战在即,张俊也曾有功,麾下姻亲更不少,官家不要此时让朝中军士人心浮动。
我点头,“云儿虽然有时候倔了些,性子却是宽厚的,又顾全大局,真是好孩子。”
这样言辞赞美夸奖,又拉着岳云前去用膳,本以为事情就此可以告一段落。谁知,走到外间,他盯一眼未收拾完的红漆棋盘,棋子残局,竟然又冷冷道,“我岳云天生就不懂谄媚作态,不会侍官家言笑----官家如此夸我,真是过奖了!”
这个晚上的岳云,心境糟糕,倔劲发作,相当难“抚慰”。就算我和他掏心置腹,他却还是一副冷淡寡言模样,结果,让我也隐隐有些恼火。
虽然舍不得拿他怎么样,但惹不起躲得起,我便借故沐浴更衣退走,泡在热腾腾的香汤热水中,闭眼开始消遣,可一刻后,又觉得索然无味,反更惦记独自坐在内殿的岳云……他可感觉到我是受不了故意撇下他?
那今晚就更难转圜了,自作孽啊。
我只好招来蔡公公,让他去瞧瞧岳云,看他可用了晚膳,看他在干什么,一探先机。
蔡公公回复得很详细,他说赢官人用得比昨日略少一些,阿胶鲫鱼汤一口都未喝。
……真是,我不叮嘱了不在跟前盯着还真是不行!我皱眉暗责,起身唤人穿衣。
待宫人用黄罗细绢擦拭完身上水渍,披了襕袍,头发也琯好,蔡公公又来报----岳云用了膳后,竟然踱到棋盘边,手拈着棋子,只茫然看,如此已有好一阵。
我心中一动,怜惜之意把什么抑郁的火也浇没了,赶紧领着宫人,在香盒团扇的簇拥下,堂皇折回书房内殿。
示意众人止步,我绕过屏风,一眼就看到岳云背对着人,正站在塌前端详----他手里还握着一枚黑子。
我走他身后,见岳云原来只是将黑子白子一一摆在棋盘上。可是,竟然是落在一块块方正的棋格里。
……岳云连应该摆在纵横线上的基本规则都不懂。
我凝视着棋盘,心中酸涩----他二十三年来,大概从未碰过琴棋书画这类悠闲消遣之物?他爹还会“欲将心事付瑶琴”呢!却只教养儿子打仗操练吗?
岳云转头看我一眼,还是不发一言,却径自将一枚枚棋子收回匣子里。
我按住他的手,示意他坐,再绕到岳云对面坐下,从匣子里也掏出一枚白子,温言唤道,“云儿……”
岳云起身,要告辞回偏殿休息。
我把玩棋子道,“云儿不陪朕玩一局吗?”
岳云平静道,自己只知军营与征战之事,不会下棋,怕搅了官家的兴致。
我柔声道,“教云儿也是朕的兴致”。说罢将白子往他手掌心一塞,“云儿是战将,下棋与兵法有几分相通,不信试试就知道了。”
“咱们先从最简单的开始吧,云儿看这纵横十三道线,无论横竖斜,谁先让五颗棋子连成一线,谁就算赢。”
说完我啪一声,就落了黑子。“云儿?”我含笑看他“要堵截朕啊。”
岳云沉默不答,却也将手中棋子,敲在了棋盘上。我们便这么你来我往地玩起了“五子棋”,他下得极其认真专注,一盘过后,便能赢我。
我整个过程都一心几用,一方面苦苦应战,敏锐地掌控气氛,时不时需要轻笑,又需要做凝神思考状。另一方面,则痴痴盯着他的手指----温暖的烛光仿佛都给他指尖镀上了一层金色,这金色又流泻到洁白剔透的棋子上,满眼熠熠生辉。
不知岳云眼中的我,是不是也一样明亮?
这一刻,殿内暗香流动,脉脉无语。唯听得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还有金铜饮水龙漏出滴滴甘露,被铜铸狮子张口承接一一润泽无声。
终于,看岳云神色似乎释然了些,我便把握机会,在一局散后收拾棋盘时,又轻轻抚住他的手背。
岳云抬眼问,“官家累了吗?”
我摇头,凝视他,轻声道,“云儿,朕虽然与张子正也下了几盘,但云儿不知,朕坐在此处,他却是跪在地上,并非如咱们这般对弈……”
他不挣脱我的手,却道,“官家是要我也跪在地上吗?”
我真恼了,低低斥道,你这小冤家,明知----
我朝他扬起手。
他不避开,我便狠狠,狠狠地,刮了一把他的鼻梁。他猝不及防,又惊又愣,“疼!”
叫出口他才意识到----又悔自己,又气我如此,真个也面红耳赤起来。
如此倔头倔脑的别扭劲,其实也可爱之极。我恼他之余,更忍不住哈哈放肆笑了。
岳云使劲儿捏着手里的棋子,放也不是,收也不是,索性干脆偏头不看我----他自然看不到,我虽然笑,但盯着他的眼神其实渐渐充满无限怜惜:从前浴血归来,他的性子绝不会对爹爹岳飞说伤处疼。而冤狱被刑讯时,他只死死咬牙不吭一声……我大概,是第一个让岳云叫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