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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破晓 ...


  •   北辰元凰得了父皇允诺,由管事太监领着入了太和殿。太和殿是北嵎皇帝下朝后处理公文的地方,在偏殿另有接见大臣之所。内殿中设有卧房,规格较寝宫为小,是皇帝日间休憩之处,除北辰禹同当差宫人之外罕有他人,便是元凰也从未来过。管事太监迈着碎步走得很急,元凰腿短,方才又崴了脚,歪歪扭扭、连跑带跳地跟在后头。他环顾四周,但见回廊殿宇皆是一色简洁恢弘,人在其中分不清东西南北。元凰生怕跟丢了,心里发急,步点不自觉地加快,再也顾不得脚疼。
      只消得片刻,管事太监便引元凰到了北辰胤所在的房间,立在门边不再向前。元凰见房门紧闭,跨前一步伸手要推。小手搁在门上正要用力,他却忽觉得害怕,鼻子一酸,眼泪又涌上来。他记着答应过父皇的话,赶紧抬手遮住眼睛,唯恐一旁的管事太监看到要赶他出去。他猛吸两下鼻子,想要把眼眶中的泪水压回去,偏有两三粒来不及收回的泪珠挤过紧闭的指缝,断断续续渗出来,逐渐蜿蜒爬满了元凰的手背。
      元凰将眼睛闭上一会儿,拼命告诫自己,待到确定眼中盛着泪水不会再掉下的时候,他才缓缓地把盖着眼睛的手放下。正在这时他听到门后响起轻捷的脚步声,认得这是玉阶飞,他紧张地屏住呼吸,却说不出究竟是在期盼些什么。他只是朦胧地觉得,自己希望太傅快些出来,却又很怕他太快出来,只恨不能从人的脚步之中听出心情。这时候玉阶飞推门而出,元凰站直了身体望着老师,却不敢朝房里头张望。他想要开口询问,忽然记起自己手背上还带着晶亮的泪痕,赶紧悄悄地把手背在衣服下摆擦了又擦。
      玉阶飞见到元凰等在门口,倒也不十分惊讶。他本以为元凰会在外头哭哭啼啼,却不料见到一脸如临大敌的表情。六岁的孩子就像要上战场去同人生死决斗,泪水仿佛凝固在眼中似的,给漂亮的瞳仁蒙上了一层透明外壳,竟显得有些狰狞;挺直的身体像一杆枪,却又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玉阶飞直到很多年以后都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竟可以让一个孩子生生压抑下眼泪,转而用那种不合时宜的决绝表情来传达自己的害怕担忧。事后回想起来,以一个孩子来说,这种情感深沉得未免可怕,而自我约束的方式又残酷得让人心痛。
      而在当时的太和殿内,已经疲惫不堪的玉阶飞只是本能地安慰元凰道:“没事了,你放心吧。”
      元凰点点头,嗯了一声,脸上稍有一刻的松懈。他随后问道:“我可以进去看三皇叔么?”
      “进去吧。”
      元凰举手推门,又迟疑了一下,回头看着玉阶飞。玉阶飞向他点点头,并不马上离开,而是站在房门外,直到元凰转身入内,才举步向外走去。他注意到元凰走路的姿势有些别扭,不知是何时伤到了脚。
      元凰走到北辰胤床边,轻轻唤了两声“三皇叔”,见北辰胤昏睡着没有反应,便小心翼翼地将被子掀起,去摸北辰胤的手心。北辰胤常年习武,靠近手指的掌缘覆着一层粗糙的薄茧,掌心却依然是温暖柔软的。元凰用指腹摩擦几下,感受到北辰胤的体温,大大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情也轻松起来。他转头问立在一旁的吴一针:“三皇叔什么时候会醒?”
      吴一针两个时辰前被急召入宫,先听说是行刺,心便漏跳了一拍;再一见北辰胤的伤势,心口更是凉了大半——那一刀正扎在胸口要害处,伤深见骨;血止不住,汩汩地染了满身。这样的伤,换在常人早已命绝多时,饶是三王爷内力深厚支撑至今,也是万万救不回了。
      他本想据实以告,但北辰禹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一甩袖走出了房间,只留下众名御医面面相觑。他们你推我搡,一个接一个去见等在外头的北辰禹,反反复复说一句皇上节哀。北辰禹静静听着,话语中的暗示只做不知,也不说是否要加罪众御医。吴一针身为御医长,北辰禹不发话,他只得在房内死守。方法是都用尽了,好不容易将血止住,三王爷的呼吸却是越来越弱。吴一针急得冷汗直流,可是束手无策——当日太子伤寒,他侥幸逃过一劫;如今又碰上三王爷,项上人头大约无论如何留不住了。
      所幸来了玉太傅。民间传说此人术通阴阳两界,任驱鬼神,吴一针只盼着他有些古怪法子。不料玉阶飞在北辰胤榻边方坐下,一言未发先往左手腕上划了深深一道,惊得吴一针大叫起来,赶上前来要为他包扎。玉阶飞挥手示意吴一针退后,右手自伤口处拉出一道浅红色血链,左手捏成法决,闭目默诵,手腕伤口处光晕萦绕,飘在两手之间的红链时深时浅。待他口诀念完,脸色苍白了几分,手上的伤已寻不到踪迹。
      吴一针在旁看着,但觉术法神乎其神,床上躺着北辰胤却并不见起色。他见玉阶飞起身,赶忙上前询问究竟,玉阶飞只轻描淡写说他用法锁住了北辰胤的生魂,魂不离体便赴不得黄泉。吴一针不明所以,只是追问三王爷何时会醒,玉阶飞抛下一句:“无需担心”,人已绕过他身边行到了门前。
      御医长阻拦不及,暗自叫苦不迭。如此一来,三王爷若当真好了,便是玉阶飞的功劳;若事有不幸,便全全是他看护之责。好在玉阶飞离开后,北辰胤的呼吸平稳许多。他一面企求苍天保佑,一面在旁寸步不离守着,丝毫不敢大意。就在这时他看到太子推门进来,不由在心中大呼天亡我也。
      太子同三王爷素来亲厚,吴一针是早已知晓的。上回太子生病,吴一针平白担了个不让三王爷入宫探望的罪名,其后几天每逢喝药小家伙都不给他好脸色看。此番三王爷性命危殆,元凰见了若是在殿内哭闹起来,拉不得,拦不得,也训不得,真不知要如何收场。
      然而元凰入得殿来行止中规中矩,脚步轻放,声音低压,态度也很是镇定。他平静开口,并不废话,直接问吴一针北辰胤何时会醒,倒有几分北辰禹的天子风范,全然不像是个孩子。
      吴一针被太子提问,自然不敢说不知道,支支吾吾了半晌,只好将玉阶飞的一番话原原本本翻给了元凰。吴一针行医数十年,下药施针全仗眼前所见,不轻言怪力乱神,也很少相信巫毒医蛊。他把这番锁住生魂的话说给元凰听,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元凰听在耳里,倒是觉得理所当然,满意地点点头,翻身爬上北辰胤的床沿。他本想整个人坐到床上去,可脚腕还是火辣辣地疼,只好两手支着坐在床沿上,双脚临空荡下来。
      坐稳妥之后,元凰转头去看四周,确定视野没有阻碍,才放软了紧绷的肩膀。吴一针不明所以,又怕他坐在床上不小心触了北辰胤的伤口,开口问道:“太子殿下这是干什么?”
      元凰一脸认真地说道:“我守着三皇叔,勾魂的小鬼来了,我把他们赶跑。”
      北嵎自古信奉龙脉庇佑,除此之外宫中向无神鬼之说。吴一针不知道元凰从来里听来的这种无稽道理,只道是被玉阶飞教坏了。他哭笑不得,也不能直接反驳,只好回道:“玉太傅不是已经锁了王爷的魂么,小鬼钩不走——再者说,小鬼儿来了,太子殿下也见不着啊。”
      元凰也不多加解释,只向吴一针道:“我在这里守着,他们便不敢过来了。”一字一句甚是坚决。
      吴一针眼看劝不动太子,只好不动声色立在旁边提防着,想万一孩子突然说见了小鬼发作起来,好马上把他抱开。原来只一个北辰胤,已让他把心提到嗓子眼,现在又多一个莫名其妙死守着的元凰,他不好叫人换班;也不敢此时去多要人手,只得提心吊胆看着床上的一大一小两个人,怀疑自己是不是撑得过这个晚上。
      太和殿是皇宫的第二重殿宇,地处中心,入夜后却分外寂静。暮色渐满,宫中四处都亮起了灯火,远远地映在窗台朱户,看不清外头的景象。卧房里头因为怕扰了伤者,不敢点大灯,只有两三烛光幽幽地闪烁,看得人有些惶然。分明尚是秋初时节,空气中通常都还带着稍许燥热,此时温度却被周遭大片的黑影吸食抽离,只余下沁人心脾的凉意。这种凉爽本应使人惬意,如今钻入每个毛孔啃咬吞噬,倒像是要把人禁锢在寒热不接的空间里。屋外隐约送来秋虫的鸣叫,断断续续,和着远处宫外的捣衣声,带着几分死气。
      北辰元凰整一夜都大睁着眼睛,想要看进不透光的黑暗里去。吴一针始终在旁边守着,也不敢闭眼。元凰屏息凝神,留意房内每一点细微的响动。有好几次,他听到风掀起帐帘又落下,听到蜡油滴落在银盘上懒懒化开,听到未扣紧的窗棂轻微的吱呀,听到檀木椅在干燥天气里批批朴朴的龟裂,听到门外不知何人窸窣的脚步声,在门缝下映出一片短暂的光影,刀片一样切入房中的黑暗。
      他分辨不出所有声响,每每以为是黄泉的司命正在靠近,瞪大了眼睛望向声音来源,却什么都见不到。吴一针就在近旁,身影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好像同床榻被隔成了两个世界。元凰本能地瑟缩上床,想往三皇叔身后躲,刚要挪动身体,又忆起自己的责任,便硬是坐回原位,身体因为恐惧轻轻颤动。
      实在害怕得紧了,他就再次掀开被子一角,摸索着去探北辰胤的手。他把小手塞进三皇叔的掌心里,温暖一点一滴传递过来,心中的惶恐也在不知不觉间溜走。外头传来打更的喊声,元凰默数着时辰,期盼值夜的宫人们能把小鬼吓跑。
      这般撑了一夜,直到晨星渐隐天色放白。元凰往常最恨早起晨读,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激远处报晓的鸡啼。吴一针在夜晚看不真切,只道太子是靠在床柱上睡熟了,天亮之后见到元凰仍是圆睁着眼睛警惕地四处张望,才晓得太子竟是一夜未眠。元凰先前哭过,再加一晚上没阖眼,原本明净灵活的大眼睛模模糊糊地布了血丝,看起来甚是骇人。
      北辰胤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元凰虽然放松了警戒,仍是端端正正坐着。捱到了中午时分,吴一针生怕三王爷没醒,太子又弄出事端来,想拉着太子去睡。元凰死活不肯,一手掰着床栏,无声地同吴一针挣扎抗拒。吴一针无奈之下,哄他道:“小鬼儿怕光,早都躲起来了。太子先回去东宫,今儿晚上再来守着王爷吧。”
      元凰将信将疑,上下打量了吴一针半晌,最终还是不放心:“我等到三皇叔醒来。”他顿了一顿,忽然玩味出吴一针方才话中的含义,问他道:“你刚才说今晚上——到了今晚上三皇叔还不会醒么?”意识到这一点,元凰昨夜里稍放宽的心又揪起来,质问道:“昨夜我问你三皇叔什么时候会醒,你明明说很快就会。”
      “这……玉太傅说了,很快就会,很快就会。”
      元凰瞥了他一眼,抿了抿嘴,是不相信的意思。他坐的太久身子发麻,微微挪动位置,一不小心受伤的左脚踢到床沿,这才又觉出疼来。吴一针见太子神色不对,赶紧上前查看。元凰怕被送回东宫,往里缩了缩,嘴里只说着“不疼”,一面忍着不让脸色显出异常来。他嘴上虽是装的硬气,心里却终究觉得委屈,想着以前只是撒撒娇,三皇叔便从城外一路抱着自己走回宫来,如今脚疼得厉害,他却连睁眼看看都不肯。
      这么念着,他又扭头去看躺着的北辰胤,忽得一愣,眼中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来,慢慢转变为安心的狂喜。吴一针还来不及反应,就见元凰甩脱了靴子,手脚并用爬上床去,靠到北辰胤枕边,急切地叫他三皇叔。

      北辰胤逐渐清醒的时候,脑中一片混沌。这种无法掌控自身的感觉在他而言无比陌生,唯有伤处撕扯的疼痛让他确定尚在人世。耳边焦急的呼唤声音听不真切,待他张开眼睛,就看到元凰近在咫尺的脸。他虽然认得这是元凰,因担忧而憔悴的神色却让孩子看上去成熟了好几岁。如果不是又听见元凰唤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稚嫩,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昏迷数载。
      元凰见北辰胤醒来,看到他眼中在一瞬的惊讶之后流露出熟悉的温柔爱护,知道他是认出了自己。元凰原先忐忑不安的心彻底放下来,又喊了一声三皇叔,冲北辰胤甜甜笑着。他自己也料想不到,眼泪居然在这个时候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一发不可收拾。
      北辰胤尚不及被元凰的笑容所感动,就被他紧接而来的眼泪弄得措手不及。元凰好似憋了很久,一开始便哭得凄惨,好看的五官紧皱成一团,一边哽咽地叫着“三皇叔”,一边惊慌地用手去抹眼睛,好像这哭泣全不由他自己控制。他滚烫的眼泪纷纷滴落在北辰胤脸上,又顺势滑进他衣领里。眼泪贴在北辰胤的颈边,由温热逐渐化为冰凉,好似要一直渗到他胸前的伤口中去似的。
      北辰胤想要出声安抚,嘴角却同时尝到元凰眼泪的咸涩滋味,溢满了整个口腔。他没有力气大声说话,声音淹没在元凰的哭声里。元凰猛然发现眼泪弄湿了三皇叔,失措地赶紧去擦北辰胤的脸。就这样一手抹着自己的眼睛,一手胡乱地想擦干三皇叔的脸,一面还止不住地抽泣,直弄得两个人的脸上都是稀里胡涂一片。吴一针就在左近,早差人去禀告皇上三王爷醒了。北辰胤受伤不能动,刚清醒也许也没有气力开口,看不出是否有想让他把太子拉开的意思。他此时在旁看着这叔侄二人,不能决断应当如何行事。
      元凰哭到后来声音渐弱,只是断断续续地吸气,口里除了喊三皇叔,也没有别的话。吴一针看他安静下来,才让宫人们拿了沾水帕子,将二人脸上沾着的泪痕都洗净了。北辰胤本想要说些安慰,抬眼见到元凰生怕他消失似的望着他,开口只得一句:“凰儿莫哭”,一时竟想不出别的话语。
      元凰听到他的声音,应了一声,破涕为笑,红通通的眼睛本就肿着,现在高兴地弯起来,当真成了一条细缝。他轻声问北辰胤伤口疼不疼,在北辰胤思考该如何撒谎孩子才会相信的时候,元凰突然想到很重要的事情,对着北辰胤一脸严肃保证道:“三皇叔你别怕,有我保护你。”
      “啊?”
      “母后说,我是龙子,有北嵎龙气护身,勾魂的小鬼儿不敢近我的身。我在三皇叔身边,小鬼儿就不敢来。”
      吴一针听在耳里,恍然大悟,原是如此元凰才赖坐在床边上不肯离开。北辰胤听完,看着元凰认真的表情,对他笑了笑:“谢谢。”
      元凰得到表扬,笑得越发甜了,却也逐渐觉出乏来。他不问过北辰胤,就兀自钻进被子,在北辰胤身边躺下。他怕触痛了三皇叔的伤口,不敢靠得太近,又怕小鬼要来,也不敢离得太远,在被窝里挪来挪去,总是寻不着合适的位置。直到北辰胤轻轻说了句“睡吧”,元凰才安分下来闭上眼睛,临睡前又发现了新鲜事,不忘嘟囔几句。
      “三皇叔的头发不是黑色的。”——是一种很深很深的蓝,好像夜晚的天空,他一直都没有发觉。
      “我随我的母后。”
      “我的头发黑黑黄黄的,就不像三皇叔。”
      “哈,你是皇上同皇后的孩子,头发怎么会像三皇叔。”
      “嗯……可是这样很好看……”元凰说着说着声音模糊起来,慢慢睡着了。北辰胤也阖上眼睛,思绪却没有片刻停顿。他听到吴一针对宫人再三吩咐,蹑手蹑脚推门出去了。
      他替北辰禹挡那一剑,是当时情势所逼,确是赌上了性命。倘若果真死了,合该天命如此,无所遗憾。只是方才见到元凰哭得那般凄惨,心中竟是破天荒有些后悔。他若就此死了,便可下去同眉姬团聚,却留得孩儿一人孤零零在这世上,叫人如何舍得;还不若就此收藏了野心,被北辰禹治个护驾不周的罪名,至多同小妹一样贬为庶民逐出宫去,远远地看着元凰登基称帝。纵使父子永不相认,那也没有什么紧要。
      这个念头只在脑中闪过一瞬,北辰胤不禁暗暗嘲笑起自己何时也变得如此天真——纵然他有心收手,北辰禹也未必容得下他。即便真能舍去权势留下性命,他若不在宫中,有朝一日元凰身份败露,又有谁来护爱子周全?是成是败,既已踏上不归路,他便定要陪着元凰一步一步走下去——直到,凤凰展翼,震翮高飞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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