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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兄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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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帝王之家,这固然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却也是几世未偿的罪孽。皇族生来让大多数人羡慕尊崇,却也让另一些人蔑视仇恨——行刺之类的事情,凡是达官显贵,或多或少总难免会碰到几次。北嵎皇族不论男女皆自幼习武,北辰胤更是其中高手,再加上有众多侍卫在侧,这数个持剑的蒙面人,他本不会放在眼里。
然而方才兵器掉落之时,他惊鸿一瞥间,竟发觉三把宝剑通体皆散着幽暗青芒,再看原来捧剑的兵士都是掌心发黑伏地不起,便知兵器上已被人喂了毒,触碰不得。北辰望同北辰禹显然也已发现这一点,急退之后空手而立,并不上前来拾兵刃。数名刺客武功招式虽然威力不大,但出剑精准狠辣,再加身手迅捷异常,每一出手必在要害,取人性命点到即止。随行护驾的宫中侍卫远非其敌手,北辰三兄弟又无剑在握,一时情势竟是岌岌可危。
北辰胤眼见众侍卫只是白白送死,却阻不了刺客分毫,当下沉声命道:“你们都退后去保护皇上。”话音未落,人已掠至最前。众人得三王爷一句话,全当捡了条性命,纷纷回护到北辰禹四周。
为首的蒙面人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身形一拧,剑起毫无花哨,暗蕴风雷之势直刺北辰胤。北辰胤并不闪避,待那人剑到跟前,左手忽扬,暗紫色的袖袍迎风一带,看似不费吹灰之力,转瞬将那人的剑卷入其中,随后又向身前轻轻一扯。黑衣人也不慌张,借着前冲势头不止,本欲趁机在近处用掌偷袭,却忽地眼露惊恐之色,右手顿松想要弃剑而走。
他尚不及后退,就只听得耳边劈劈啪啪数声,有些像是过年时候小孩玩闹放的摔炮——只不过,这次是他自身臂骨沿肩而下的碎裂之声。他目中痛苦的神色尚未来得及完全显现,身体已如轻飘飘的纸鸢,捎带着支离破碎的头骨,被远远地震落在地。
北辰胤的袖袍中本暗藏有极强的气劲,同那名刺客自身所运的内力相互冲撞,便是铜皮铁骨也难抵挡。第一名刺客被震开的时候,剩下两名正想从他左右掠过要攻向北辰禹。北辰胤早见到刺客所持的剑柄上亦有暗蓝反光,想必也淬上了见血封喉的毒药,不能用手去拿。他袖中尚卷着长剑,足尖轻点,借着方才刺客的前冲之势瞬时退后丈余,堪堪正挡在另两名刺客之前。那两人惊怒之下,知晓来人厉害不敢硬闯,在空中生生顿住身形,作势要谋退路,却在北辰胤甫一落地稍有松懈之时,蓦然扭转身板,双剑齐齐斩落——人在半空之中无处着力,这两人却能如此自如地一退一进,轻功之高可见一斑。
居高临下的攻击能将对手的一切尽收眼底,本是占尽优势,若非如此,两名刺客也不会选在这千钧一发的时机赌命一搏。然而他们却忘了,自上而下的俯冲固然极具威力,却是将全身力量凝聚于剑尖一点,顾不得周身其他空门所在。
北辰胤此招虽是诱敌,却也极其冒险。这样的攻击,胜负全在速度上决断,要比哪一方先击中对方的要害,无人占得了便宜。两名刺客只见到北辰胤修长凤眸中寒光乍现,却从更深更隐秘的地方浮出笑意来。没等他们读懂这难解的眼神,前一刻还在同伴手中的剑飞离了男子华贵的袖袍,以一道优美精巧的弧度滑行过天际,带着漫不经心的闲逸,宛若秋日晴空下排云而上的一行白鹤。
下一刻,两人只觉得咽喉间微微一凉,好像男子眼中尚未退去的冰冷笑意,无声宣告了死亡的降临。
割断头颅的身体以一种不堪的姿势重重坠落在沙地上,犹自不甘心地微微抽搐。北辰胤指尖运气割断了那一片染上剧毒的袖袍,凤目微敛,扫过地上的一片狼藉,这才轻轻吐出一句:“仅是如此而已么?”
身后劫后余生的侍卫们呆呆看着,一时不及反应。倒是深知北辰胤武功的北辰禹两兄弟,并未有丝毫惊讶。北辰禹看着三三两两匍匐堆积着的侍卫尸体,轻轻叹息一声,吩咐道:“此皆是朕之罪孽——万不可让他们暴尸荒野,带回皇城收殓厚葬吧。”
侍卫们喏了一声,分散开去搬运同伴的尸首,又有数名小心翼翼用布包了三北辰兄弟的三把剑,准备带回皇城处理。北辰胤上前察看刺客的尸体,想要找出可以辨别身份的依据,然而那三人皆是相貌平平,装束也是最普通的短打马甲,推断不出是何处人士;他们交手时候使用的是江湖上最盛行的招式,亦看不出门派师承;除了轻功卓绝之外,并无一点特别之处,看来倒像是训练有数的杀手。北辰胤察看中途,忽地想起什么,叫过身旁侍卫低声问道:“方才从林中一道出来的,是几个人?”
当时数道黑影一晃而过,连北辰胤都记不真切,侍卫又哪里看得清楚,只得结结巴巴答道:“小人没看清——方才要刺杀皇上,同王爷交手的,不是这三个么?”
正在此时一旁有人喜道:“皇上,这边有动静,看来是还有未死的兄弟。”
北辰禹登基以来,以仁德著称,素来爱民如子。他听得侍卫那么一说,便举步过去弯腰察看。北辰胤心念一动,急喝道:“皇上小心!”,便向着北辰禹疾掠过去。本来在北辰禹身后戒备的北辰望听见这句,猛然悟出话中含义,身形一动也飞奔而去。
不等二人欺到左近,本来匍匐微颤着的几具尸身被一股宏大的气劲掀起,不知何时潜伏在下的黑衣人鱼跃而起,举掌直袭北辰禹。北辰禹亦是身怀武艺,听到北辰胤那句话时已暗自戒备。他本以为这一票杀手轻功虽妙,内力却低,近身攻击讨不到便宜,却不料此番敌手劲力居然如此雄厚,绝不是他能与之比肩之辈,若与其对掌必死无疑。他正在惊疑不定,北辰胤快得北辰望一步抢到他身后,仓促间只来得及伸手将他拉离,交给一旁刚刚找到活口的那个侍卫:“护……。”
北辰胤一个“驾”字尚未出口,黑衣人掌劲已逼至胸前。无奈之下,他硬生生同来人对了一掌,轰然巨响冲天而起,周遭草木尽折,众人但觉脚下大地亦摇晃不定,顿有天崩地裂之感。一掌过后,黑衣人惨呼一声翻跌出去,北辰胤也是面色惨白,踉跄后退数步——黑衣人是倾尽全力,他却要顾及身后北辰禹,不敢出招,只得硬接下对方一掌之后,再暗吐柔劲将对方逼退。所幸一击得手,自己却也受创不轻。
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北辰禹被北辰胤及时救下,众人扶额称幸的同时也暗叹刺客布局之巧妙——原来先前三人只做混淆视听之用,更造成刺客内力不济的假像,而假扮方才尸体之人才是真正的杀招。
北辰禹顺着北辰胤的手势退去,北辰望刚好在后接应。他正松一口气,忽觉耳际骤起吟啸之声,似是兵戈出鞘,眼前一时银光大盛——却是引他来看尸体的侍卫借方才之机紧扣住他手腕脉门令他不能运功自救,另一手自袖中翻出一柄短剑,朝他胸口猛刺下来。
这一变猝不及防,众人万料不到侍卫之中竟有内奸,眼看皇帝便要血溅当场。北辰胤退在一旁不及站稳,见此巨变,却也是一时气竭无力出招。情急之下,他但呼了一声“二哥”,拽过北辰禹被制的手腕,上前一步,挡在北辰禹身前。
那刺客恼怒之下手上愈发加力,短剑立时穿胸而入,不偏不倚在心尖处,正是要人毙命当场的刺杀手法。北辰胤自凝着一口气,在短剑刺入的同时亦一掌拍出。他这一掌已不剩多大力道,不能取刺客性命,却也将人打得口溢朱红跌后了数丈。那刺客一击不中,又身负重伤,眼见大势已去,便自地下爬起跌跌撞撞逃入树林中去了。
方才刺客跌后之际,仍不忘顺势将北辰胤胸前短剑拔出。他用力甚猛,鲜血霎时迸涌而出,附着那柄已是通身血红的短剑,在半空中铺洒成一帘猩红血雨,漫天飘下。北辰胤双膝一软跌倒在地,北辰禹眼前便只剩下这场凉薄杀戮的余韵,在王者永远温厚的瞳仁里倒映出诡异的暗红。
北辰禹记得很清楚,当北辰胤挡在他面前的时候,口中呼的是“二哥”,而并非是“皇上”——终究,是放不下兄弟一场么?他忽觉得被北辰胤握过的手腕上泛起一层凉意,悄悄负过手去,不着痕迹地将手指掩进阔袖之中。
北辰望见此情景,惊呼一声“胤弟”,抢步上前去扶北辰胤。侍卫们这才醒转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失职,赶忙去顺着刺客逃跑的方向追去。才跑得没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王者温凉中犹带恼怒的声音:“莫去管刺客,先救三弟要紧。”
那一日里,北辰元凰早早地做完了功课,吃过午膳便在东宫里等着三皇叔来教他练箭。他想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故意在案前坐着,却又耐不过心焦,站起来跑到宫门口去张望。如此反复几次,玉阶飞在旁看得好笑,逗他道:“你有闲工夫,不日把今日读的《礼记》再读一遍,时间也过得快些。”
元凰“咦”了一声,并不拿书来读,反摇头晃脑回答道:“礼记有云,‘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老师一味让我读书而不知间歇,反倒是违背了圣人的真意啊。”
“哈,那圣人还说,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又怎么讲。”
“这……”元凰词穷起来:“这——圣人,也有自相矛盾的地方,择二者之优而从,便可。”
“世人皆说,半部《论语》治天下。你择优而从,怎是反倒弃《论语》而从《礼记》。”
元凰语塞,跑去桌边拿起《论语》翻了又翻,最后终于找到一句能用来反驳的话,笑嘻嘻地指著书道:“《论语》也说,‘君子和而不同’嘛。做君子,自然是要有些与他人不同的地方。”
“可是,玉阶飞只见太子之‘不同’,未尝见太子之‘和’啊。”
“……”,元凰于是再去翻书,希望能把太傅驳倒——他直到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这恰是玉阶飞无比高明的教学方式。而他想把太傅驳倒的希望,也从来都没有能够达成。
就这般闹了一下午,待到日头缓缓地爬下宫殿梁角的时候,元凰真正开始着急起来。他担心三皇叔是不是忘了,或者像上回他生病时一样,被旁的事情耽搁了,天黑以后,就练不成箭,那便又要等到下次。
陪他一同等待的玉阶飞,也不禁被他的焦急所感染,却是因了更深远的原因:北辰禹金口玉言,凡是答应过的事情必然达成,绝没有让元凰白等一场的道理。按北辰禹的行程推算,他早该从西佛国回到皇城,现在却没有听到一点消息。如此看来,若当真有事耽搁,只怕也是在西佛国那边。这么一想,便不由让人有些生疑了。
玉阶飞还来不及细想下去,便听到殿外有人一路提着嗓子大呼着奔入东宫,气喘吁吁,步伐不稳,半点宫中的仪态也无。他认出那是太和殿的管事太监,专门侍奉北辰禹下朝后议政或者小憩,地位颇高,不会轻易跑出太和殿来,更无论这般奔行无状。那管事太监口里一迭声叫着“玉太傅,玉太傅……”,一路跑得太急,停在他跟前呛得说不上话来。
玉阶飞剑眉微蹙,沉声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那太监一面喘气,一面向守在旁边的元凰看去。元凰懂得其中含义,乖巧地转到内殿去了。太子的身影才消失,管事太监立刻断断续续道:“皇……皇上在西佛国,边,边境遇刺……三王爷,受,受了伤……刚,刚救回来,皇上……请,请玉太傅过去。”
玉阶飞奇道:“三王爷受了伤,当找御医去看。招玉阶飞又是为何?”口中虽是这样说着,脚下却不怠慢,当下站起来同管事太监往殿外走去。管事太监休息了片刻,缓过劲来,话语也顺溜了许多。他知道皇上极其看重玉阶飞,如今见他不情不愿的样子,压低声音讨好道:“御医们早全看过了,都说救不了啦——皇上知道玉太傅能驱鬼神,这才派奴才来请玉太傅去试试——也是没法子了,三王爷又是皇上的亲手足——要不,哪里敢劳动玉太傅大驾。”
玉阶飞每听一句,脸色便沉一分,手上的翠羽扇子也摇得更快。不等管事太监说到一半,他便纵身往太和殿去了。他一跃之下,翠带当风而展,身形甚是好看,只看的管事太监愣在那里,半晌抱怨了一句,才急急跟了上去。
玉阶飞到时,北辰禹立在殿外等候,周围御医们战战兢兢站了一圈,独独不见御医长吴一针,想必是在殿内。长孙皇后也立在北辰禹旁边,低垂着眼睛一言不发,手指却紧紧攥着衣角,不断悄悄抬头注意王者的表情。
玉阶飞见到北辰禹正要行礼,被北辰禹用手势阻止了。王者没有多话,只向殿内偏一偏头,示意让玉阶飞进去。玉阶飞自御医们身旁经过,隐约听到都是“皇上节哀”之类的安慰话语。北辰禹只是冷冷听着,不做任何表示。
玉阶飞入内后,北辰禹仍是默不作声在殿外立着。习惯的温和表情变化为冷漠,同样让人无法捉摸王者的心思。天色渐渐沉下,远远地北辰禹望见一个小人影飞快地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三随从,待到近处一看,居然是太子元凰。
元凰跑来见到北辰禹,扑上前去一把抓住父皇的衣袍,身子不听话地抖。他还没开口,北辰禹便冷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元凰一愣,抬头看着北辰禹,原本红润的嘴唇颤抖地透出惨白,眼睛里也有泪水要溢出:“我要见三皇叔。”
北辰禹看一眼旁边瑟缩的太和殿管事太监,知道是他去请玉阶飞的时候不小心,还是让元凰偷听了去。他并不出言责怪,只淡淡对元凰道:“你回去吧,这里不是你添乱的地方。”
元凰根本没听出父皇语气中不同寻常的冰冷,仍是拽着他的衣袍道:“我要见三皇叔。”他心里害怕,见父皇执意不理,忍不住哭出来:“我要……”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一直静默的北辰禹突然一把揪住元凰衣领将他提离了地面,一挥手竟将孩子往外摔了出去:“朕说了这里不是你添乱的地方!”。
他用力不大,元凰却是个没练过武功的孩子,落地站不稳,一下子坐倒在地上。这一扔吓得长孙皇后花容失色,惊叫一声“凰儿”,赶忙跑过去将元凰抱起来搂在怀里。北辰禹对元凰向来在心底疼爱,虽然不是十分亲近,却从来也没有动过粗,更何况是在当着这许多奴才的面,而旁边的宫人御医们,又何曾见过王者这般动怒,吓得黑压压跪了一地,哀声告道:“皇上息怒。”
长孙皇后抱着元凰,看他止不住地流眼泪,知道一定摔得不轻,然而现在龙颜大怒,却不是她疼爱孩子的时候。她一面厉声对宫人们道:“还不快把太子送回东宫去?”一面又手忙脚乱的去擦元凰脸上的泪:“凰儿千万哭不得,哭不得……三皇叔在里头,凰儿千万哭不得啊。”
皇上亲王们病重未死之时宫人们便在殿外流泪,称为出活丧,被认为是咒主子快死的意思,在宫里最是忌讳。元凰不懂其中规矩,长孙皇后此时也不便同他解释,只怕点破之后北辰禹再次发怒。她扶起元凰要交给宫人们带走,元凰却用力挣开了她,用手狠命地去抹眼睛。他抹了好几下,把眼角都搓出细小的血道道来,才一拐一拐走回到北辰禹面前,抬头央求道:“父皇,我不哭,你让我见见三皇叔。”——声音明明带着哭腔,泪水才擦干就又在眼眶里打转,却就是坚持着不落下来。
北辰禹举目看着跪了一地的宫人们,再低头见到一脸坚决的元凰,最终叹了口气:“你进去吧。”。
他随后向御医们扔下一句:“有事来报。”在夕阳将沉未沉的时候,缓缓离开了太和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