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刀夺爱》叶南笳

20、旧债

　　“来人，掌灯！”杨琰大声道。

　　江连生带着几名内侍鱼贯而入，将所有灯烛都一一点起，一时室内光明如昼。

　　“陛下还有何吩咐？”

　　“滚，都给朕滚！”帐内传出这么一声咆哮。

　　江连生知道这位的脾气，这几年越发的暴躁，再瞧这情形，知道多半又是因为这位贵妃娘娘，心中叫苦，又不敢多问，赶紧又带着人退了下去。

　　杨琰这才掀开帐子，右手往自个左肩上一摸，眼也不眨地就将那插在他肩头的物事给拨了出来，烛光下一瞧，原来是一枚寸许长的绣花针。

　　他心中怒极，拽着林静言的头发把她摁到自己膝上，看着她的眼神就跟看着一块砧板上的柔。

　　“这就是爱妃的诚意？朕还以为你是要目垂朕，没想到你是想杀朕。”

　　他拈着那枚银针在她后颈上轻轻划拉着。

　　“这绣花针虽小，可只要刺入人后枕部寸许，亦能致人死命。怪道爱妃这些日子忽然看起了医书，原来是想从医书上找些害人的法子。林静言，你可真是能耐啊！”

　　“只是朕早就吩咐下去，连簪钗耳环都不许你带，你到底是怎么把这针带进来的？难不成是藏在口里！”

　　林静言不答，她确是将那绣花针藏在口里。她是个心细之人，先前杨琰和她肌肤相亲的次数虽然不多，却也让她发现他一个习惯，那就是——他从不会亲吻她的双唇。

　　他的唇齿会落在她身上任何一处，却从不曾落在她的唇上。她对此自是求之不得，也才能有这么一个藏凶器的地方，可惜还是功亏一篑，没能一举杀了这个奸贼。

　　杨琰将那针抵到她的后脑处，有一下没一下地扎着她的头皮。

　　“看来爱妃确是将针藏在口里了。想来这些天爱妃没少练这口里藏针的功夫吧？或许你压根就不用练，先前杨瑁不是总喜欢让你含着他的金针菇吗，想是那时候爱妃就练就了这口里含针的功夫。朕只是不明白，朕如此待你，爱妃不领情就罢了，为何还反要取朕的性命呢？莫不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林静言一惊，怕他怀疑到杨瑁头上，忙道：“似你这等弑兄篡位的逆贼，人人得而诛之。我虽是女子，却也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自有我之好恶，单凭你硬生生落掉我腹中的胎儿，我便恨你入骨，恨不能有朝一日手刃了你，好为我那未能出世的孩儿报仇。”

　　杨琰揪着她的头发，将她脑袋扳过来，正对着自己。“爱妃又在扯谎了，你到底是为你那孩子报仇呢，还是为了那孩子的父亲，杨瑁那个贱人？”

　　她刺杀不成，杨琰必不会再容她活着，她再是否认，只怕杨瑁亦会受她牵连，眼见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不错，是又如何？我就是为了我家瑁郎想要杀了你。”反正她已想法让人将夹竹桃的花粉偷偷传给了杨瑁，一旦她事败，他便可服毒而死，免得再受杨琰的折辱凌虐。

　　她亦曾想过给自己备下一份毒药，可惜杨琰派在她身边的碧梧、碧桐两个看得她甚紧，她只能想法激怒杨琰，盼着他盛怒之下，一把将自己掐死，一了百了。这辈子报不了杨瑁对她的恩情，那便下辈子再来还他。

　　“瑁郎，爱妃叫得真是好亲热啊？那杨瑁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对他这般死心塌地？”

　　他越说越恨，“他后宫如云，又非独宠你一个，你却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

　　“《诗经》有云，‘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难道你没读过吗？”

　　杨琰心中怒极，再也忍耐不住，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诗经》上说的，便全都对吗？从古至今，这天下变心的女人难道还少了吗？李世民杀了他弟媳杨氏的丈夫亲子，她还不是乖乖做了李世民的宠妃，还为他生了个儿子。”

　　“还有那杨玉环，本和丈夫少年夫妻，恩爱非常。被她公公强夺了去，不消几天功夫，不也移情别恋，忘了昔日爱侣，和一个糟老头子海誓山盟，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怎么到了你林静言这里，就成了心怀故夫，坚贞如一的贞洁烈妇了？”

　　反倒是他身为男子，被她伤得心碎成渣，害得身死命陨，却还是放不下她，心中的怒火再是滔天，若不是因爱打底，又何来这般深重恨意？

　　“旁的女人如何，与我何干。我只知‘莫以今时宠，忘却昔日恩’，从一而终，不负初心！”

　　“哈哈哈哈，好一个从一而终，不负初心？难道你这辈子在杨瑁之前，就再不曾爱上过其他人？”

　　他咬牙切齿地质问她，“你敢摸着你的良心说，在杨瑁之前，你从不曾和另一个男子有过暧昧之情，甚至还互许终身？杨瑁是你的初心，那那个男子于你而言，又是什么？”

　　“我不懂你在乱说些什么，瑁郎是我此生第一个爱上的男子，除了他，我再不曾和旁的男子有什么不清不楚。”

　　杨琰额角青筋跳动，恨声道：“爱妃可真会睁着眼睛说瞎话！难道我那太子哥哥不曾与你书信往来，暗通款曲、互诉情意？”

　　他还是太子杨珏时，十年前，在长安城一年一度的赛诗大会上对当时女扮男装的林静言——那时她还叫林妍，化名林岩——一见钟情。后来实在忍耐不住，便写了封信，命他的暗卫偷偷放在她窗外，不想她竟给他回了一封，从此他二人便开始鸿雁传书……

　　林静言吃了一惊，不意他竟连这等隐秘之事也知晓的这样清楚。当日她同废太子杨珏书信往来一事，极为隐秘，除了她父亲、瑁郎，便是她的两个贴身侍女知道。林家的人除了她，是全都死光了的，那杨琰又是从何得知，难道是逼问了瑁郎？

　　杨琰将她神色分毫不漏地收入眼底，冷笑道：“怎么？心虚了？可是终于想起些什么了？”

　　“不错，我是同废太子有过书信往来，不过是许多年前他以为我是男子之身，见我在赛诗会上所作之诗清新自然，有谢灵运之风，是以修书一封想和我以文会友。我本不愿，却怕得罪了他，这才不得不勉强与之书信往来，绝非你说的什么暗通款曲、互诉衷情。便是他有什么别的龌龊的心思，那也不过是他痴心妄想、一厢情愿罢了！”

　　因太子杨珏年过二十，却还不肯成婚，连个侍寝的宫人都没有，是以坊间都传他是个好男色的。若非当日杨珏派去送信的宫人以言辞相压，隐有威胁之意，她绝不会回给他半个字。

　　后来杨瑁又再三叮嘱她，万不可得罪了当时正权倾朝野的太子杨珏，给她父亲带来麻烦，她才只得继续同他通信，虚与委蛇。却不想后来父亲还是受了那杨珏的牵连，害了她林氏满门。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如一柄尖刀，狠狠地插到他的心上，让他连呼吸都觉得痛不可抑。

　　“呵呵，原来我竟是痴心妄想、一厢情愿……好一个痴心妄想、一厢情愿？”

　　他心神激愤之下，一时不察，竟然泄露了自己的身份。林静言却只当他疯病又犯了，也不在意，只是有些害怕地看着他狰狞的面色。

　　“哈哈哈哈……”他狂笑道：“真是好极，好极……”原来他当日那般小心翼翼捧出来的一颗真心，在她眼里竟是痴心妄想、龌龊不堪。

　　他定定看着她，笑声渐哑，目中的幽幽怒火却越燃越亮，透着重重血光，宛如地狱里所有的火焰都落进了那一双眸子，要将她焚成灰烬。

　　他将她双肩捏得咯咯作响，“那你和杨瑁又是什么时候勾搭成女干的？”

　　林静言恼他用词，本想闭口不言，却抗不住他那地狱熔岩一般的狠戾目光，被他吓得心神一颤，脱口答道：“永宁二十二年，四月的时候……”

　　“四月！”杨琰握住她肩头的双手徒然而落。

　　他初见她是在那一年三月三的赛诗大会上，第二天，他便偷偷给她递了书信，她的回复虽然含蓄矜持，可那弦外之音里透着的得遇知音、欢喜亲近之意，他是决不会品错的。初时尚只是画副画儿暗表心意，到得后来，却是见字如面。自此鱼传尺素，互通书信，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光，他二人便已情意甚笃，互以知己相许。

　　他早瞧出来她是女儿身，却故意不说破，故意和男儿身份的“林岩”通信，为的便是在明媒正娶她之前，让她在不知自己真实身份的情形下知晓自己是个何等样的男儿，对她又怀着何等的情意。

　　他本以为他是走进她心里的第一人，正如她也是走进他心里的第一人。却不想，真相竟如杨瑁所言，他再占尽先机又如何，竟不敌杨瑁后来者居上，硬生生的给截了胡。

　　他目色如血，重又捏紧她双肩，狠命摇了几下，将她重重摔到床下。“明明是杨珏识得你在前，为什么？为什么你反被杨瑁那个贱人给勾走？你这个见异思迁、水性杨花的毒妇！”

　　林静言挣扎着半撑起身子，咳嗽了几下，“情之一字，又不是上街买饼，哪有什么先来后到？难道只要有人跟我表白，我便都得接受不成？我早说了，我和杨珏书信往来，只是惧于他的太子身份，再无他念，是他自己自说自话、自作多情！如何能怪到我头上？”

　　“好一个自作多情，真是叫朕真是无言以对！”杨琰哑着嗓子道。

　　这一刻，他真恨不得将她写给他的那些书信全都摔到她脸上，让她看看到底是不是他在自说自话、自作多情，却又硬生生忍住了。

　　还不够清楚分明吗？枉他先前还以为两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现在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这女人心里眼里压根儿就没有他，他收到的那些信里的甜言蜜语全都是她的谎话，先是为着他的太子身份，后来更是得了杨瑁的吩咐，故意和他虚情假意，好引他上钩，最后害得他身败名裂，被废身死。

　　他一步一步走向她，俯下身子看向她，“朕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那杨瑁到底是用了什么花招，将你一颗心给哄到了他那边儿？这般的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