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8、遗孤 ...
-
废太子李贤的灵柩由御林军护送,轰轰烈烈进了长安城,长安城满城缟素,百姓夹道痛哭,哭声绵延数十里不绝,他们并不理解什么朝廷争斗,只是单纯为了那个曾经备受他们爱戴的太子而哭泣,那个年纪轻轻便夭折的太子。
随着灵柩进京的,还有贤太子一岁多的稚子,李守仁,这是个十分漂亮的孩子,继承了他父亲的五官和气质,他比同龄的孩子都要聪明,连步子都还未走稳,便已会说许多简单的句子。
“谁是上官婉儿?”守仁奶声奶气站在人群中,迷茫地打量着人群。
婉儿蹲下身子,摸一摸他的脑袋,轻声道:“奴婢便是!”
守仁点点头,从胸前摸出一封信,道:“娘亲有一封信给你!”
婉儿迟疑地接过来,默默拆开来看。
“上官婉儿,没想到我第一次和你正式交流,却是以这种方式,是的,我曾经恨过你,我不明白,论家世,论相貌,我哪一点不如你,我不甘心,这么多年,我在心里一直暗暗和你较劲儿,可如今,我打算放过自己,与你握手言和了。如论如何,我们深爱着的那个男人已经去了,前尘旧事随着他的离开也都忘了吧。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将我们的孩子托付给你最合适,我相信你一定会善待他,等他长大成人,请你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伟大的父亲,可她的母亲却是一个懦夫,我没法面对没有贤的生活,这辈子只求青灯古佛,一世为他超度祈福!”
婉儿目光淡淡地收起信纸,仿佛那封信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大的触动,她牵起守仁的手,柔声笑道:“从今往后,奴婢便是你的姑姑!”
守仁眨一眨眼睛,道:“娘亲让我听姑姑的话!”
婉儿搂住守仁,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以示安慰,道:“守仁是个好孩子!”
守仁穿着孝服,虽然步子还走不稳,却像个小大人一般,不哭不闹,一直安安静静地按着宫人们的指点行事,他眉宇间的轮廓跟贤太子如出一辙,这个可怜的孩子,也许在他的心里,已经懵懵懂懂明白了今日的状况,无论如何,她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护他安安稳稳长大。
“姑姑,姑姑,你为什么哭了?”
看到婉儿红肿的双眸,守仁慌忙要帮她擦泪,婉儿握住他的小手,强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道:“乖,姑姑不哭!”
守仁重重点头,“姑姑不哭,守仁也不哭!”
*
太子的丧礼武后托病一直没有出现,反倒是丧礼一个月过后,武则天突然造访东宫,在李显曾经用过的寝殿黯然神伤,她屏退所有人,独自坐在矮榻前,默默垂泪。
婉儿隔着珠帘远远看到她黯然神伤的身影,不由勾唇冷笑,逼死了自个儿的亲生儿子又跑来做戏,亏她做得出来。
武三思看在眼中,摇头叹道:“抛开令人窒息的头衔,她不过是一个刚刚失去儿子的母亲!”
婉儿颇有些动容,讶然打量着武三思,道:“武三思,有时候真不明白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武三思笑道:“也许是你从来都没有认真关注过我,或者把我想得过于不堪了,”边说边自命风流地捋一捋新蓄起来的胡子,“最起码我也是风流倜傥,英俊不凡!”
儿笑说:“我要告辞了!”
武三思问何故。
婉儿道:“怕再听下去会吐!”
武三思一愣。
婉儿眉梢轻轻挑起,提足便走,良久,身后才传来武三思清朗的笑声。
武后悼念过儿子之后,竟然想起了那个从未谋面的孙子。
婉儿将守仁带到武后身前,武后向他伸出双手,慈爱地望着他,就像寻常人家的老妪,突然见到阔别已久的孙辈那般欣喜满足,想要迫不及待地拥入怀中。
守仁眼中带着恐惧,身子抗拒着不肯上前。
婉儿蹲下来抱住他,在他耳边轻声道:“要不要听姑姑的话?”
守仁揽着她的脖颈,重重点头。
婉儿冲他微微一笑,道:“那是你的祖母,你要爱她!”
守仁终于松开婉儿,怯怯望一眼武后,仿佛鼓了半天的劲儿,才试探着前进几步,恭恭敬敬跪下来磕了头,软软糯糯地叫了一声祖母。
武后一霎时泪流满面,她握住守仁的小手,想起当年贤太子年幼的时候,她也是这么握着他的手。
守仁跟他的父亲长得如此相像,竟令武后隐约有些恍惚,宛若这近三十年的时光不过是南柯一梦,她仍然年轻,她手中牵着的,仍是那个她曾经很是宠爱的孩子!
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她紧紧抱住守仁,舍不得松手,也许那一刻,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普通的祖母。
*
自李贤葬礼之后,许久不曾过问政事,一心躲进庵中修身养性的太平听说婉儿收养了守仁,立刻放下手中经卷,马不停蹄奔下山,声言要替贤太子养育守仁,理由听上去更是冠冕堂皇。
“我毕竟是他的亲姑姑,名正言顺,你带着他,只会更艰辛!”
是的,太平收养守仁似是名正言顺,可里面却掺杂了太多复杂的因素,她不能再让守仁卷进皇权争斗中去,她虽然不能断定太平是否会为了李氏一族的利益而牺牲守仁,但她不愿意冒这个险。
“谢公主体谅,只是这孩子母亲将他托付给奴婢,奴婢不敢不尽心尽力!”
太平脸色一寒,道:“你当真考虑好了?”
“奴婢既然承诺,自会倾尽全力照顾这个孩子,让他简简单单、健健康康地长大!”
太平冷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你真以为这孩子能简简单单、健健康康地长大?我是他的亲姑姑,总归不会害他,况且我还是堂堂公主,由我来护着他,总好过你!”
婉儿淡淡笑道:“奴婢自是不会怀疑公主,但奴婢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皇后娘娘已恩准奴婢抚养这孩子,奴婢又怎能假手他人?”
婉儿连皇后都搬出来做挡箭牌,可见其决心,太平心中有气,但情知争不过,又并不想同婉儿撕破脸,于是不再说什么,只是要婉儿带那孩子出来见了一面,叮嘱再三,便叹着气打道回府了。
*
自从李贤被贬巴州,东宫一干伺候的宫人便被遣散至各处,婉儿多方打听,才知喜公公遭人报复,被编入苦役司。
她从苦役司救出了喜公公,安排他贴身照顾守仁。
获救的时候,喜公公正被管事太监呵斥,迈着沉重得仿佛千斤重的步子推磨,乳白色的豆汁从磨盘上蔓延下来,缓缓流到碾盘下边的木桶里。
监工的小太监一脸嫌弃地盯着因年迈而吃力的喜公公,间或骂骂咧咧地甩一鞭子给他。
喜公公的衣衫被打烂了,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破烂不堪的罩衣。他过去伺候过几代太子,身份何其尊贵,想不到有朝一日也落得个如此下场,辛苦劳作不说,还有人落井下石,对他百般折磨。
当婉儿带着守仁来苦役司搭救他的时候,他愣了许久才开始痛哭不已,待弄明白状况,又跪在守仁跟前,老泪纵横地连连磕头,口中唤着:“小主子!”
婉儿将守仁推到喜公公跟前,让他跪下来给喜公公磕头,道:“喜公公是伺候过你父亲的人,他会对你好的!”
守仁果然听话地跪下来磕头。
喜公公一声使不得,喉咙一哽,牵着那孩子的手愈发泣不成声。
*
是夜,月色如水,婉儿凭栏而立,默默吹奏着手里的玉箫,箫声呜咽,她的目光却沉静得如一汪深潭。
喜公公刚伺候守仁睡下,此刻从远处走来,恭身行了一礼,道:“先太子正当盛年,如何突然陨落,着实有些可疑,请婉儿姑娘据实以告!”
婉儿收起玉箫,负手眺望夜空,悠悠道:“先太子是病逝的,你只需记住这一点便是,其它的自有我去处理!”
喜公公是聪明人,目光一转,便不再多问。
待喜公公走远,婉儿继续眺望夜空,目光悲戚,握着玉箫的手不由紧了又紧。
*
丘神绩没有想到皇后娘娘身边的大红人会突然造访他的府邸,便自以为皇后欣赏他巴州之事办的利索,要赐赏于他,为他升官进爵,于是春风得意,极尽热忱地迎了婉儿登堂入室。
婉儿一开始也确实如他所愿,只道皇后想要知道那日的详情,让他亲手书写下来。
丘神绩虽觉有些奇怪,但被升官进爵的念头冲昏了头脑,便不疑有它,立刻殷勤地写了下来。可惜没有等来加官进爵的圣旨,反而等来了一杯毒酒。
丘神绩一脸震惊,铁青着脸盯着那杯毒酒,自是不肯喝。
婉儿坐在高处,冷眼看着他,缓声道:“丘大人,也该为您的夫人孩子想想,当断不断,会连累他们的!”
“你!”丘神绩指着婉儿,一霎时万念俱灰,他深知朝廷整人的伎俩,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落到自个儿头上。他突然有些懂了,他做的那些事情,根本就见不得光,武后容不下他,杀他灭口也只是早晚的事。
是他自信的以为自己为武后做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武后必然视他为心腹,会待他不同,可今时今日才恍然大悟,所谓伴君如伴虎,是他太天真!
他眼角含泪,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室内众人被这悲切的笑声惊了一身鸡皮疙瘩,只有婉儿淡淡望着她,面无表情。
丘神绩一阵大笑,忽而目光一凛,抓起那碗毒酒,仰面一饮而尽。
刚灌下毒酒,心中一酸,却忽而后悔了,他伸指进喉咙想将那毒酒抠出来,可惜那是烈性毒药,此时已经蔓延至全身,他在喉咙里搅了几下,便往地上一栽,两旁侍卫上前侧了侧鼻息,禀道:“已经死了!”
婉儿目光凄然,起身跨过丘神绩的尸体,看也未看他一眼,便缓步往远处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