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昭仪传》雪夜渔舟

37、荒芜

　　待婉儿明白武媚娘话里的深意，她突然觉得身子冷的厉害，是的，她没的选，当武后强逼她担负起另一个人的性命时，她便卑贱到了连生死都不再受自己掌控的地步。

　　更漏声滴滴答答，婉儿沉默了很久，终是俯首道：“奴婢用一生时光保证，那孩子永远不会向皇后娘娘寻仇！”

　　此诺一出，便似千斤之重，从此以后，无论多么卑贱、多么屈辱，她上官婉儿也只能义无反顾地活下去。

　　武后心里明白，婉儿这千斤一诺与其说是向她，倒不如说是向那个死去的人许的，她轻叹一口气，自嘲般笑道：“是吗？那样最好！不过留两个寻仇的在身边，本宫心里终是不大踏实，也许本宫真该好好想想是不是错了！”

　　“婉儿始终不明白，娘娘为何不直接杀了奴婢和那孩子，以绝后患？”短短一刻钟，婉儿便觉已历经了生死，她的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眸子里此刻也只剩下万念俱灰后的平静淡漠。

　　武后长袖一挥，盈盈叹道：“本宫给你们一个机会，也是给了本宫自己一个机会，这个宫廷太冰冷了，本宫总奢望能有一个人陪在身边，这个人注定不会是本宫的朋友和亲人，那如果能有一个仇人，也是好的。至少她可以提醒本宫，本宫还真切的活着！”

　　婉儿冷笑，所谓高处不胜寒，想来这个对权势贪得无厌的女人，内心大概也早已芳草萋萋，荒芜成灾吧！

　　“娘娘不怕婉儿有朝一日羽翼丰满，会令娘娘噩梦成真？”

　　武后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婉儿，忽而笑道：“婉儿，本宫等着那么一天！”

　　婉儿一直认真留意着武后的神色，却并未从中看出什么破绽，她突然有些丧气，武后的笑，是属于帝王的自信与轻蔑，她突然觉得，也许她永远也赢不了武后，这个女人，天生就是一个政治家！

　　*

　　婉儿失魂落魄地离开武后寝宫，天地万物仿佛失了颜色，周围一切都与她不再相干，一种巨大的虚无感铺天盖地聚拢而来，她的胃里一片翻涌，禁不住扶着栏杆吐了几口酸水。

　　以前她以为纵然此生不再相见，远远地守着，与他同享一片日光，共分一样的四季，也是幸福的，可现在，那个人突然彻彻底底地离开了，空气里不会有他的味道，思念里不会有他的消息，让她如何能承受？

　　他怎么可以？两年前丢下她，两年之后，他又重复做了一遍，这次更为彻底，更为残酷。

　　悲伤蔓延开去，天上也开始阴云密布，只消片刻工夫，大雨倾盆而下，婉儿仰起脸，任由雨水冲刷着自己，她需要雨滴砸在脸上的那种痛感，来销蚀心里早已泛滥成灾的痛苦。

　　突然感觉不到雨水，她睁开眼，看到停在头顶的油纸伞，武三思正站在一旁，冷冷地撑着一把伞，脸色并不好看。

　　婉儿默然一笑，目光游离，沉声道：“走开！”

　　武三思不为所动。

　　“走开！”提高了嗓音又一声轻喝。

　　武三思依然不为所动。

　　“滚！”婉儿伸臂推了推武三思，却像推了一堵墙，纹丝未动。

　　“武三思，你还要不要脸！”

　　武三思置若罔闻，婉儿的眼泪刷一下便泛滥成灾。

　　武三思从来没见她如此歇斯底里地哭过，哭得那么绝望，那么深情，那么令人心疼。他突然想把她紧紧拥入怀中，给她力量。

　　他也的确那么做了。

　　婉儿被武三思拉扯撞进他的怀里，挣扎不脱，她泪眼婆娑，泪水在武三思的胸口濡湿了一大片。

　　她那天流过的泪，比她这十几年流的泪还要多，多年后武三思想起来此事的时候，才意识到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再也没见过婉儿流眼泪。

　　狂风暴雨肆虐了许久，才渐渐小了起来。直到哑了嗓子，干了喉咙，婉儿的哭声才渐渐弱了下来，她太累了，竟缩在武三思怀中沉沉睡了过去。

　　韦香儿打开房门，见到武三思远远走来，怀里似抱着一个人，待他走近，才瞧出来他怀里的不是别人，正是她一直视为好姐妹的上官婉儿。

　　武三思看她一眼，见她愣愣杵在门口，面露疑惑之色，二话没说，越过她径直抱着婉儿往内室而去。

　　韦香儿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她静静立了片刻，转身走进内室，见武三思正弯腰为床上的婉儿仔细掖好被子，那般温柔的眼神儿，她却从来都未感受到过。

　　武三思听到动静抬眸，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冲韦香儿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复看一眼婉儿，举步撤出内室。

　　“大人！”

　　少女清亮的声音突然响起，武三思回过头，疑惑地望向韦香儿。

　　韦香儿低下头，手指绞着帕子，欲言又止，终是说道：“大人是不是喜欢婉儿姐姐？”

　　武三思一愣，继而朗声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无论如何，他并非婉儿心中的那个人，而从此之后，那个人便永生永世刻在了婉儿的心里。他武三思不是拘泥于世俗的人，可他自信争得了活人，却能奈一个死人若何？

　　他笑着摇一摇头，带着玩世不恭的自嘲，转身而去。

　　韦香儿愣在原地，绝望地闭上了眼，她想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尽管那个不是她所期待的。

　　*

　　韦香儿从婉儿房中端出一口未动的饭菜，默默叹了一口气，抬眸见武后近侍李公公匆匆而来，忙屈膝做礼。

　　李公公望一眼她手中的饭食，蹙眉道：“今天还是什么也没吃？”

　　韦香儿点点头，面露忧色，道：“婉儿姐姐已经不吃不喝地躺了三天三夜，再这样下去，身子哪里受得了！”

　　李公公忧虑更甚，已经三天了，武后日日着他来瞧婉儿，虽没说别的，但明显已有些不耐烦，今日若他再将婉儿这番颓唐的境况说与武后，怕武后早晚会失去耐心。武后是怎么对待那些被她抛弃的人，李公公想起来便心惊肉跳。

　　两个人正面对面长吁短叹之时，武三思青衣璞帽而来，打眼扫一眼两人，目光落在饭食上，脸色一沉，冷道：“她又不是死了，你们何苦做出这般表情？”

　　韦香儿低了头不敢说话，李公公觉得这话极是刺耳，不由回斥道：“武大人这话奴才不爱听，寻常人生逢变故，难免颓唐几日，怎地上官大人就该被人数落？”

　　武三思拨弄着拇指上的翡翠玉扳指，淡淡道：“寻常人？你道她是寻常人？寻常人颓唐几日死不了，可她再这般下去，早晚把命搭进去！”

　　李公公听出这话里的怒其不争之意，情知武三思也是在为婉儿担忧，何况他说的又没有错，只得叹气摇头，双掌合十对着阴沉沉的天空拜一拜，盼着废太子在天之灵保佑婉儿振作起来。

　　韦香儿见两人没声音，怯怯抬眸一瞧，见武三思盯着她手中的托盘，不由脸上火辣辣滚烫起来。

　　“你去煮一碗粥来，想不想吃，今日由不得她，本官就是灌也给她灌下去！”

　　韦香儿愣了半天，才意识到武三思这话是对她说的，忙手忙脚乱地回了一句是。

　　武三思蹙眉看着韦香儿离开，忽听房门吱呀一声，不由愣住，韦香儿与李公公也都回过头，只见婉儿一身缟素，笑容满面地出现在春日明媚的日光里。

　　李公公与韦香儿惊得说不出话来，武三思盯着婉儿嘴角的笑意与妥贴整齐的装扮，目光越来越冷。

　　婉儿提着帕子按住胸口轻咳几声，无视几个人的讶色，对韦香儿淡淡一笑，道：“我嗓子干得紧，想吃冰糖雪梨粥！”

　　韦香儿鼻头一酸，欢喜地答应一声，转身便往远处厨房跑去。

　　李公公抬袖揉一揉酸胀的双眼，道：“阿弥陀佛，老奴终于可以向皇后娘娘交差了！”

　　婉儿向李公公拱拱手，笑道：“让公公费心了！”

　　武三思冷道：“本官以为上官大人会再颓唐个几日！”

　　婉儿眉心盈盈一挑，道：“不是说废太子的灵柩今日抵京么？奴婢与他主仆一场，合该去迎他一迎！”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普通友人之间的平常礼节。李公公听了，心头一阵酸涌，眼中也泛起盈盈泪光。贤太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三年前还是雄姿英发的少年，三年后，却安安静静地躺进了一口冰冷的棺木，如何让他承受得住！更何况婉儿这丫头明明为贤太子伤神这些天，突然一切烟消云散，竟比一心求死更让人为她心疼。

　　武三思一直盯着婉儿的眼睛，此时冷冰冰接口道：“本官若是贤太子，一定不想看到这个样子的你！”

　　婉儿挑眉，“那婉儿应该是什么样子才好？”

　　武三思伸指抬起她的下巴，冷道：“婉儿，曾经本官很喜欢看你笑，可是今时今日，本官却厌恶极了这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