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那是一件美丽的华裳,绣纹精美,形式考究,由整个帝国最巧手的女娘缝制而成,长长的裙摆散落在草坡间,轻薄绵软,旖旎如花,在夕阳的照射间反射出层层磷光,华丽绚烂,宛若彩霞天衣,让人惊叹不已。
但它的主人却更是丽质天成,其娇柔阮媚,尽态极妍,即便是穿着这样华美的霓裳,也夺不走周身彰显的无双风华,反而人衣相衬,更显娇艳夺目。
那是一种富丽堂皇的娇艳姿容,宛若春光下盛放的牡丹,绚丽夺目,雍容华贵,不经意间就已艳冠群芳。
但此刻,那双本该波光水灿,百媚横生的瞳眸,却盈满了深沉的哀恸,满目苍凉,连带着那张殊丽的芙蓉脸面,也显得黯淡苍白,就似雨打花落,虽娇美犹在,却已不复独占枝头的傲然精神。
风吹林动,河上水间透着寂凉的风迎面拂过,吹开如雪额前几缕散乱的鬓发,却吹不去如画眉目间的哀恸,再如何艳丽无双的繁花,一旦跌落枝头,似乎就再不复人怜惜。
水中的人影依旧是先时的衣着打扮,锦衣繁裙,云鬓堆叠,长长的披帛旖旎成花,只颈项间她预想的勒红痕迹却无影无踪,只余一派玉洁光滑。
玉环探出手去,打碎了水中的倒影,染了蔻丹的纤手沾了水色,就仿似玉华凝露,格外剔透娇嫩,然她的神情间却更添几分茫然与仓惶,显得憔悴又娇弱。
她将视线从身边的河水里抬起,复又看向远处,顺着河一路往下,在一片起伏徐缓的荒野坡地之后,就是一片广袤的田野,错落其间的,则是鳞次栉比的屋宇民居,鸡犬相闻,人来人往,一派富裕又安宁的景象。
那样真实,又那样虚幻,如此陌生又奇异,让她心神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夕。
日头渐渐西沉,红霞漫天,倦鸟归林,玉环怔怔坐在那里,心中浓浓的疲惫与倦怠,一层层地翻转弥漫在全身,让她无意动作。
天地如此高远,她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正茫然自哀间,却听得有篝火哔啵轻响,鼻尖也嗅到淡淡的炙烤香味。
玉环转眼看去,就见河边水杉下已燃起了一堆篝火,漫漫火光里,一个青年男子正翻转着手里用树枝插起的野味,细细在火上烧烤。
男子宽带劲靴,一身利落打扮,显得身姿雄健,铁骨铮铮,此刻墨发高束,恰露出一双入鬓长眉,眉下星眸寒亮,目光如炬,加之其面容沉默,瞧着就有几分冷峻,而那闪着森冷寒芒的横刀就倚树放在身侧,翻手可取,瞧着让人着实不敢造次。
玉环微微颦眉,瞧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这人自称魏元,看其服饰打扮及随身腰牌,恰是大明宫的宫卫,听他自己说,先前正是守卫她起居的花萼楼,只不知为何,竟也如她一般,来到这奇异之地。
大概是禁军卫士的通病,这个魏元也是十分寡言少语,最初的惊愕过后,除非必要,就再没有多说过一句话,她自也无意多加理会。
只不可否认,有他在一旁,哪怕话语寥寥,也多少让她心里多上几许安定,不至于太过惊惶失措。
暮色愈发浓重,金乌西沉,晚霞满天,晚风轻拂间,又有浅淡的月牙悄悄于天边显现,夜色便随之弥漫开来。
“娘子,夜风凉,到火边去吧?”
伴着碎草悉索轻响,有些低沉的嗓音在身侧响起。
玉环转过头,就见魏元微微低着头,恭谨说道。
玉环嗯了声,抚裙起身,在原地略站了站,缓了缓有些麻意的双腿,方举步往树下去。
魏元默默收回微微探出欲搀扶的手,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树下一处平整地面上,已铺了一些齐整的芦苇,恰似一方草席,有一袭青墨色的披风被折了折,在其上平铺成垫。
玉环瞧了眼身后跟着的魏元,掬裙在芦苇草垫上端坐下来,心里微微有些讶意,想不到这人寡言少语,行事却是十分细心。
魏元在一旁又递上一节青绿竹筒,截口平整圆滑,内里山水清甜,质朴野趣之外,正好解渴。
玉环接过喝了口水,顿了顿,还是抬眸道了句谢:“有劳魏郎君。”
魏元微微低了头,避开她的视线:“不过末下份内之事,娘子过奖。”
玉环便不再多言,只慢慢又喝了几口水。
魏元就地坐在玉环下首,取过架在火上炙烤的野味,用匕首划开几道口子,挤淋上野果汁水,立马就有愈发浓郁的肉香弥漫开来。
他翻转几下,又将野味重新架好,从先时备在一旁的苇叶里剥出干净的芦苇杆,双折成筷,捧了张干净的阔叶,在炙烤好的野味上仔细削了小捧细嫩的烤肉出来,连筷子一同递给玉环。
玉环自是习惯别人的精心服侍,就顺手将食物接在手中。
大概是真有些饿了,眼前的烤肉瞧着又十分香浓味美,她犹豫了下,就也执筷而食。
虽幕天席地,条件简陋,她的举止仪态却依然端雅如画,咀嚼间更无一丝声响。
魏元见她起了筷,就收回视线,在一旁重新翻转起野味,仔细看着火候。
待玉环将那一小捧烤肉吃完,他又出言询问,见她无意再用,方取下架上剩下的野味,沉默着一口口地吃完。
一时月上中天,更深露重。
玉环去河边洗漱回来,就见魏元已利索地另起了堆篝火,他将原本树下的火堆熄灭,在那块被火堆烧得暖热的地上,重新铺了松软的干草,先前权作坐垫的披风铺展开来,充作床单,又解下外衣拍去灰尘放在一边,似算作薄毯,用以略略遮挡夜里凉风。
玉环站在一旁瞧着,心里不由微微泛起暖意。
在这样一个似生似死,举目陌生的情境下,瞧见有人能如此细心地照顾自己,总是能让人倍觉心安的。
魏元收拾好了休憩之所,就避在一旁,还是一副沉默内敛的样子,习惯性地低敛着眉目:“娘子,请安置。”
玉环点头应了声,走到草床边,却是俯身捡了他的外衣还他:“夜里风凉,穿着吧。”
魏元就依言接在手里,也没什么推辞的话。
玉环在草床上坐下来,微侧了侧身,拆散了因奔波而微微有些散乱的发髻,她将长发拢在身前,随手将拆下的发簪饰物放在一边,从中取一枚簪梳细细梳顺了头发,纤美如玉的十指如轻蝶般穿插在发丝间,少顷便已将头发打理成简单长辫,辫尾用一方丝帕拢住,打了个花结。
她抚了抚发尾,心中虽然觉得疲累,却实在没几分睡意,就只瞧着火堆漫漫出神。
魏元也从河边简单洗漱回来,见玉环正自出神,就也不过去打扰,只走上一边的小坡地,极目远眺。
茫茫夜色中,遥遥可见远处家家灯火,环绕其间的桥路上,有急速的车辆来来去去,奇异又辉煌。
最初在林间苏醒的时候,他以为他正身处枉死城,及见到同样昏迷的娘子,就更深信不疑,毕竟,无论是自刎而死的他,还是投缳而死的娘子,断无毫发无伤地苏醒的可能。
然在林间走了大半天,作为生人而有的饥渴疲劳又总是令他疑惑,他是不是还活着?
不过,无论是人间还是地府,这地界总是有些奇异的,比如那些疾驰的车辆,又比如那些明亮得过分的灯火。
魏元从坡地上下来,见玉环仍旧出神,就又说上一句:“娘子,安置吧。”
玉环回过神,瞧夜色愈见深沉,已是万籁俱静,就也依言倾躺下来。
只草床到底有些粗糙,她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转了个身,将脸庞躲进阴影里,才合上了双眼。
魏元放轻脚步,回到篝火边,往火里添了点柴,才退至一边,倚树而坐,以作休憩。
然他一手闲适地搁在屈起的膝盖上,瞧着姿态悠然,另一手却不敢放松地握着搁在身边的横刀,暗自戒备。
夜色笼罩四野,雾霭升腾,水流轻微的潺潺声衬得四周愈发寂静。
魏元睁开眼来,瞧了瞧上首安静躺着的玉环,就见她妙曼袅娜的身形在火光中若隐若现,十分安宁,他随手又添了添柴,让火光再光亮一些,好为她驱逐夜色里的寒凉。
过了半晌,他侧耳仔细听了听,听玉环呼吸平缓,就轻轻上前两步,半跪在她脚边,将她落在地上的裙摆放上草席。
犹豫了下,他又重解下身上的外衣,试探着轻巧地披在她身上。
见玉环依旧闭着眼睛,不管是真睡还是假睡,都不像推拒的样子,魏元方安心退回原位,倚树休憩。
曾经,她是圣人的掌中珠,宠冠天下,尽享荣华,然世事变迁,日益老朽的圣人再无力庇护于她,终让她背负了祸水之名,枉死马嵬。
如今,她褪尽铅华,素衣素裙,栖身荒野,身边再无簇拥的宫娥侍宦,亦无那位坐拥天下的圣人,再不是高高在上的杨氏贵妃,而是简单孤弱一女子。
在那些富丽堂皇被死亡褪去之后,她的身边,就只有他了。
而曾经,他不过是籍籍无名的普通宫卫,每日里安静又孤独地站在墙角,看梨园高台上,风华绝代的她着了霓裳,翩跹起舞,默默地仰望她的身影,收集她点滴的音容笑貌。
如今,他可以如此近距离地追随在她的身边,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为她打理生活琐事,也许,过去的十年,他所得到的她的目光,都没有今日短短半日时光多。
红颜倾国,孰是孰非,他不关心,他只祈愿老天,能一直让他陪在她的身边,为她遮挡一些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