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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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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迷离的月色终渐渐褪去,启明星闪闪烁烁间,东方的天际已遥遥露出一丝鱼白,鸟雀叽喳,新的一天已然来临。
魏元从浅浅的睡眠中清醒过来,晨风带着凉意拂过,让他微微瑟缩了下,赶忙往快要燃尽的火堆中再添了添柴,又眼疾手快地打了近处两只叽喳闹腾的鸟雀,防吵醒了微皱着眉浅睡的玉环,然后将鸟雀用泥巴糊了,掩入火堆中,昨日傍晚搜寻来的鸟蛋,也一并埋进火堆焚烤。
到河边洗漱更衣收拾好自己,又耍了一通拳脚,舒展开筋骨,魏元抬头一看,就见明媚的朝阳已升腾起来,朝霞满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玉环也已起身,娇美的芙蓉面上带了些不曾安睡的憔悴,然这些许的憔悴却无损她的风姿,她只那样简单站在晨风中,身形袅娜,裙摆清扬,就已是一幅佳人遗世独立的精美画卷。
晨风沁凉,她瞧了眼草床上的男式外衣,顺手拣了拢在身上,然后提了裙摆,往河边去洗漱。
魏元正打了水回来,见玉环走近,就先避在一旁等她走过,低敛的目光扫过披在她身上的外衣,握着青绿竹筒的手就微微颤了颤,几不可见,只有竹筒内微微荡漾的水波纹彰显着他内心的起伏。
各色钗环宝饰散落在草地间,在朝阳的映射下熠熠生辉,那种辉煌又锐利的光彩,直刺得玉环干涸的眼角盈盈然欲滴。
她掬了河水扑在脸上,闭着眼睛长长叹了口气,方压下心里翻腾的情绪,勉强提起精神拾掇自己。
她取了随身的帕子细细擦干了脸,然后解开身后长长的发辫,照旧用梳簪一点点梳理顺了,临水照影,将满头青丝扎成一束,绕成简单的道髻,取长簪固定住了。
玉环探首瞧了瞧水中的自己,面容依旧娇艳如花,曾经熟悉的一切却已似繁花落尽,只有熟悉又陌生的道髻让她心里一阵阵地发疼,也让她的思绪渐渐飘远。
……
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误走到后廊,经过仆从所居的罩房,暖暖的阳光下,老嬷嬷的孙子孙媳正坐在阶沿上说话,十指紧扣,亲亲热热,老嬷嬷正就着日头做针线,眯着眼睛瞧见了,嘴上不免唠叨几句,却并没有什么责备的意味。
那是小时候的她,对爱情最初,也是最深刻的认识:亲密,自由,整个天地似乎都因他们的存在而变得活泼起来,让最古板的人也多了一份宽容的和蔼。
随着年岁渐长,由教引嬷嬷指引着,她懂得了身为贵女应有的礼仪姿态,哪怕此时的杨氏一族,经由朝代的更替,已日渐没落。
只是,在礼仪训导中,她找不到对她心中向往的男女之情的现实描述,有的只是笼统概括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在公主的婚礼上,寿王对她一见钟情。
她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但多年的贵女教程,让她知道该如何得体地成为一个合格的王妃。
她以为她会与这位年轻的寿王一直如此地生活下去,平顺和美,相敬如宾,一直到年华逝去,子孙满堂。
然而,不经意间,她却已落入圣人的怀抱。
她回头望寻寿王,她的丈夫,他面露痛楚,眼含屈辱的不舍,然,也仅仅只是如此罢了。
他站在那里,甚至没有踏上前半步。
她日夜埋首于道经之中,再得不到寿王的消息,却奇异地愈发了解了圣人。
圣人被宫人们戏称为风流天子。
他文治武功,一手打造了开元盛世,他载歌载舞,轻易俘获美人的芳心。
他的宫苑中,芳华美人处处,然他却总称她艳冠群芳;
他的宫苑中,善解人意者众,然他却总赞她如花解语。
明明是至高无上的圣人陛下,他却总愿意扮作丑角,只为哄她一笑。
那一夜,她舞旋仿若仙品牡丹,盛开在他怀中,他不禁朗声大笑,曰:“朕得玉環,如得至宝也!”
那一夜后,她唤他三郎,将他视作丈夫;他称她玉娘,让宫人待她礼同皇后。
他十年如一日地宠爱着她,让她愈发地依恋于他。
三千宠爱,尽集于一身的滋味,让她的心慢慢沉沦。
哪怕那一声战乱的马蹄声惊破了她的迷梦,让她亲耳听到她的三郎下旨赐死于她,她也不曾觉得有甚怨尤。
毕竟,三郎不止是她的三郎,还是天下人的圣人陛下。
而他曾带给她的快乐,都是真切的,它们仍一一铭记在她的心中。
她只是有些遗憾,遗憾终没有寻到她自小渴望的真情。
那种真情,可以让年少的孙儿炫耀地在严肃古板的祖母面前展示他满心的欢喜;那种真情,可以让幽王甘冒天下之大不帏,只为哄他心爱之人嫣然一笑;那种真情……应也可以让她的三郎,在江山与红颜的选择之中,选择与她同生共死。
……
魏元沉默着坐在火堆边,细细料理着食物,偶尔抬头看一眼在河边静坐的玉环,又飞快地收回视线,只眉间一直微微皱着,不曾平复。
他将鸟蛋剥好,小心地不沾染上一点灰尘,再又仔细挑拣了少许细嫩又不油腻的鸟肉,照样用碧叶盛着,连着芦苇杆折成的筷子一起,送去给一直呆在河边不动的玉环。
大概是清早不喜油腻的缘故,被拉回神的玉环没什么食欲,略动了动筷子,就放下了。
魏元目光从她脸上一闪而过,便习惯性地低敛下眉目,也没有多劝,只是回到火堆旁,将泥疙瘩里剩下的鸟肉和鸟蛋草草吃完,聊以果腹。
用完早饭,收拾好东西,魏元瞧了瞧正站在小坡地上遥望着远处民居的玉环,探问道:“娘子,这便走吗?”
玉环随口嗯了声,却依旧只是默然而立,似还在晃神,并没有要出发的动作。
魏元也不催促,只是站在一旁,耐心而安静地等着。
日头渐渐高升,玉环也似终于下了决断。
“魏郎君。”她开口轻唤了声。
“是,末下在。”
“我们大概还活着。”
“是,娘子。”
玉环侧过头来看他,娇艳如花的眉目间萦绕着些许晦暗之色,就像一朵迅速衰败的花朵,透着颓靡的艳丽,却不复昔日的精神盎然:“此地虽然奇异,但看人烟往来,鸡犬相闻,显然应也是人间。”
“是,娘子。”
魏元依旧微微低着头,眉目英挺不动如山,大概是因他声音略有些低沉的缘故,哪怕只是简单的应声,听起来似乎也是十分沉稳又可靠。
玉环脸上却渐渐露出一些怅惘和疲倦,神情更是显而易见的认真:“我生无所恋,不愿再去沾染凡尘,如此清清静静在山中了却残生,也算是求得一个归宿……”
魏元一下皱紧眉头,猛地抬起头来,张口欲言。
玉环抬手止住他的话语,瞧着他,和声道:“魏郎君,你正值壮年,又身手了得,不若下山多走走看看,也不枉这一番离奇际遇。”
她声音娇柔动听,说得又那样恳切,听在耳中,就让人忍不住想要听从她的安排。
魏元却一下半跪下来,抱拳仰首,铿锵直言:“随侍在娘子身边,才是末下本分。”
他的眼睛乌黑,湛湛然有神,紧紧瞧着人的时候,就似剑般锐利,直要看进人的心里去。
玉环就皱了皱眉,不自觉地微微撇开眼去,也不再多说什么,探手提了裙摆,径自下了小坡地,欲往更深的山里去。
魏元跪在原地,双手握拳紧了紧,又忍了忍,见玉环兀自越走越远,终于忍不住道:“娘子十指不沾阳春水,说要一人留在山上,不过是存了死志!”
玉环的脚步顿了顿,往前走了两步,终还是停了下来,转首看他:“……那又如何?”
她的声音娇柔,语气亦依然徐缓有致,听着十分悦耳,只如花的眉目间已是一派冷然。
魏元依然半跪在地,腰杆却挺得直直的,目光灼灼盯着她,出口的话语更是斩钉截铁:“碧落黄泉,末下职责所在,不过追随二字!”
于此生死之大事,玉环不妨他竟也如此置之度外,一时不由有些愕然,定了定神,才无奈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魏元又恭谨地低了头,也似劝慰似叹息般道:“娘子……又是何苦?”
玉环不想他竟会这样说,心下微微一酸,张了张口,终还是无言以对,只好先叫他起来。
魏元瞧了瞧她神情,顿了顿,还是依言起了身,他上前几步,一如先前那般,一副恭谨又沉默的样子,站在了她身侧随扈。
曾经窒息而死的极度痛楚犹让玉环心悸不已,要再自赴死,实在需要一鼓作气才能成行,可如今被魏元这样一打岔,她先时存在心里的冲动不觉消去大半,哪里还能再横下心来,从容赴死?
她勉强再往林里走了一段,可大概是心有所惧,只觉林间越走越森然,实在走不下去,只得返回身来:“……罢了,先下山看看吧。”
魏元一直紧攥着的双拳终于微微放松,他立即应声道:“是,娘子!”
玉环听在耳中,觉出他语气里的迫切,心里就有些恼意,就好似被他看了笑话,但更多的还是感叹,蝼蚁尚且偷生,又有何人能真正不畏死?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他能那样坚定地说出誓死追随的话,就已是十分难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