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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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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仿佛经历了一个冗长的梦境。
那是迷蒙烟雨中的扬州三月,他从京杭运河上来,曲折经过舟桥密布的交错河道,不时有雕镂精细的游河画舫从身边翩然而过,岸上偶尔可见七秀坊的女子着粉色裙裳,身形翩跹隐没在影绰罗伞下。
碧叶粉莲瘦西湖,雾霭笙歌秦淮河。
他独身立在船首,没有撑伞。
其实他早已习惯了下雨的日子。出生巴蜀,见过比眼前的淅沥春雨汹涌浩大得多的雨势,敲打在连绵群山之间,冲刷石壑,暴涨湖面,伴随着远方低沉的雷声袭来,而年少的他面不改色地和同门们站在雨里,手中千机匣迸射出的璀璨光芒惊裂开重重雨幕。
而如今的他长身玉立,头戴括苍仙冠,身着翠翎华衣,千机匣隐藏在披风之下,神情闲散眉目温软,俨然就是个云游江南的京城贵公子。
谁能想到这张没戴面具的俊美脸孔下,隐藏着讥诮冷漠的内心和狠厉无情的身手。
洛栖茗很早就说过,他实在太不像一个寻常的唐门弟子了。
唐廷渊登上岸,信步走上再来镇迎凤楼的二层,临窗雅座上已然坐了一位南诏装束的中年男子,看到他便是笑容满面站起来,用不太标准的中原官话招呼他:“唐公子!”
他脸上浮起完美无瑕的笑容,走上前施礼:“让段兄久等,廷渊来晚了。”
此人正是云南大理宫派往大唐长安的巍州刺史段奕约,也是他这次的暗杀目标。
之前在巴陵县时,唐廷渊便假意与他偶遇,自称是长安来的太傅之子,游学四方,一路上向他介绍了许多湘潭地区的风土人情。唐廷渊衣着精致且谈吐得体,段奕约不疑有他,两人在洛道分开时便约定数日后扬州再聚,此后南诏使者便依淮水北上,而唐廷渊则沿京杭运河一路抵达扬州城。
两人寒暄一阵相对落座,唐廷渊喊来小二,让其温了一壶石冻春。他替段奕约斟满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后轻抬酒杯薄唇带笑:“段兄,请!”
两人的酒杯在空中轻轻一碰的瞬间,唐门暗客右手小指轻不可察地微微一动,秘制剧毒一钩吻便不动声色地系数落入南诏使者的杯中,而段奕约则是无知无觉地手臂一弯,打量了手中酒杯片刻,似乎是觉得中原的盛酒器皿太小,接着便是一仰脖,酒液尽数润过喉舌。
毒发便在须臾之间,大理宫使者一头从椅子上栽倒下来,手中攥着的酒杯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这边动静太大,引得周围的客人纷纷张望过来,看清情况之后都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号之声,二楼瞬间乱作一团。
与死者同桌的唐廷渊此时显出困惑而不知所措的模样,但他锦衣玉冠,实在难以同下毒之人的身份联系在一起。就在众人一面嚷着报官一面陆续离席的混乱场面下,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正想趁乱起身离开,就看到斜刺里两道浅碧色微光漫出,落在了段奕约濒死的身体上。唐廷渊脸色一变,他认得那是离经易道心法下的彼针和春泥护花,不由心头一凛,抬眼看过去。
他宁愿去相信这是一场幻觉,但她却真切地站在他的面前。
尽管轻纱遮面,尽管眸泛寒意。
但的的确确是她,他的小栖。
***
其实洛栖茗是跟着他上的迎凤楼。
她当时刚离开再来镇的敬师堂,过了一座拱桥便正好走到码头边,看到唐廷渊锦衣华服地上了岸。其实她已经好几年没见到他了,乍一认出来还有些难以置信。但他身形高大修长,侧脸又熟悉得一如往昔,心下便有些好奇他在此地做什么。
但他除了杀人,还能做什么?
洛栖茗便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碰杯之刹将唐门毒/药神不知鬼不觉地系数洒入酒中,还未来得及出声阻止,那个南诏使者便仰脖一饮而尽,瞬间毒发当场。她当即施了一个彼针和春泥,然后便迎上唐廷渊难以置信的目光。
她走到段奕约横躺的尸体旁,而他还站在桌边,两人离得很近。他面容温润明晰如玉,眼中却有一抹恼怒转瞬即逝,似乎是对她出手救人颇为不满;忽地又笑了,而眼底却冰冷讥诮,近乎耳语道:“我倒想看看,万花谷神医竟还能令人起死回生么?”
她目光一动,落在段奕约身上。南诏使者已然停止抽搐,一动不动地暴毙当场。
洛栖茗心底涌过一阵悲凉,不仅是因为那个无辜死去的人,更是为了眼前的这个故人。
太晚了……还是太晚了。
***
洛栖茗走出迎凤楼,往前几步便是唐廷渊的身影,背对着她仪态倜傥地走在前面,仿佛根本没留意到被人跟随。
她冷声唤他:“唐廷渊。”
而他闻言转过身来看她,眼中竟透出几分异样的神采,眸若星辰:“洛掌门不在上面救人,跟着我想做什么?”
他语气轻佻嘴角带笑,因为没有戴面具,面容看上去英俊而完整。洛栖茗望着他,有种陌生的异样如同凉雨侵骨,丝缕毕现漫上心头。
彼时的唐廷渊还会在唐家堡的汹涌雨幕里透过面具无奈而绝望地凝视着自己,面容僵硬而抑郁,但至少——他的眼睛是鲜明生动的,所有的感情都一览无余地写在里面,一望便知。
当年他的眼中如同被雨水注满的湖面,泛起浅淡迷蒙的雾气,似乎要流泪的模样,但还未来得及看清,她已转身离开。
而如今,他甚至没有面具遮蔽,她却无法读懂他眼中的真正意味。
他的眼睛已经死了。
眼前的唐廷渊是如此陌生而可怖,关于人性的温暖和明亮在他身上丝毫不见踪影。这个唐门杀手浑身上下散发着邪戾之气,此时更是肆无忌惮地流露出来。
她的针用来救人,而他的针却用来杀人。
似乎从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形同陌路的宿命。
她用力地闭了下眼睛,仿佛想把他的身影从脑海中驱赶出去,就听到他笑道:“今日能在这扬州城中碰到也是缘分,洛掌门要不要和唐某一起上去再喝两杯?”
她几乎是要被他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意激怒了,咬牙问道:“他犯了什么事,你要杀他?”
“我向来不关心这些。”他微微眯起眼,仿佛显出遗憾的神色,“看来洛掌门是不肯赏光了,那恕唐某先走一步。”
说完毫不留恋地转身便走,就像五年之前她对他那样,在盛大雨幕铺展开的背景里,留给彼此一个决绝的背影。
洛栖茗瞬间感觉怒意被点燃到了极致,她甚至已然分辨不出是在生他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手起笔落一记商阳指便是追着他的背影而去。
他就这么猝不及防之间被商阳指命中后心。然而当时他内功正值巅峰,持续伤害的商阳指也只不过令他身形微微一顿,尔后平地纵身而起便是一个飞鸢泛月,风筝巨大的侧翼展开在漫天细雨里,而用来掩藏千机匣的披风则无声地飘落到青石板面上,迅速被雨水洇湿。
其实回想起来,潜心杀手生涯多年早就练就敏锐警觉的感知,却会被她一击而中,他当时也该是……心思混沌到极致吧。
唐廷渊当时飞行在扬州的高空中,雨势仿佛陡然增大了一倍,落在身上莫名有些狼狈。而那记商阳指的持续伤害还发酵在胸腔内,虽然被他用毒性内功化解开去,但还是令他痛得忍不住皱眉。
那种切肤之痛深埋入骨,经年竟不能愈,到后来他甚至无法分辨是病痛还是心痛。
他的梦境仿佛是由一个个关于她的剪影交织而成,只有在梦里,只能在梦里,他才能见到她。
但甚至在梦里,她都对他吝啬笑容。
她是杏林名医,素手扶伤无数,却只给了他这个久病在心的人一记商阳指。
……还要算上方才那道玉石俱焚。
他似乎是清醒了一些,又仿佛是在梦中。试着运一口气,却还是凝滞在胸口,而腹腔依然感到百虫噬咬般的疼痛,最终还是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