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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   记忆里的那个五月,蜀中下足了整个月的雨,潮湿阴翳的天气导致唐门门主唐傲天的腿疾复发,不得已差人去万花请了杏林名医方沁砚来诊治。

      那日他站在幽冥渊门外,远远看到唐岭陪着方沁砚师徒两人出了唐门密室,便走上前去。

      他从未料到方神医的徒弟会是洛栖茗。后来回想起来,也正是因为她随着年纪见长,已然具备了可以随师出诊的资历,不必同低阶弟子般外出采药,所以那一年的问道坡之约终是落空。

      而走在方沁砚身旁的洛栖茗显然是没留意到他,随着师父一道谢别了唐岭,只当唐廷渊是个引路弟子,心无旁骛地走过他身边。

      他瞬间有冲动去摘下脸上的岫玉面具,而伸出去的手生生顿在一半,唐廷渊握指成拳,一路默不作声地把万花师徒送到了主堡前的敞庭。

      前往成都的长途马车从远处驶来,他站在一旁,听到洛栖茗笑着同方沁砚说道,师父,你去过附近的问道坡么?

      她的嗓音已经带了几分令他陌生的清冷意味,如同凉雨山涧深处的原玉,被泉水漱过,明净而透彻。只有笑起来的才会微微透出几分暖意和亮色。

      他望着马车驶来的方向,强迫自己开口,轻声唤她:“小七。”

      她下意识地转过来看他,这个从刚才起就没留意过的唐门弟子。

      他对上她的眼睛,带了些急切和忐忑的意味:“是我啊。”

      她看向他的目光起先带了些困惑和好奇,接着流连在他半边的眉梢嘴角,然后她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

      他目力太好,瞬间便捕捉到她放大的瞳孔。她定定地望住他,脸上显出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的神色,张了张口仿佛是要唤出谙熟于心的那俩字,却终是说了一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沉默着,无言以对。

      其实根本无需他回答,凭着她的玲珑心和他一身显而易见的唐门装束,答案本就昭然若揭。

      马车停在他们几步之外的地方,她盯着他被面具覆盖的疏离面容,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那笑容与早年在问道坡的时候截然不同,再无一丝暖意只余霜色。末了她轻声道:“你知道吗……我竟然还傻到经过广都镇的时候,向人家打听你。”

      他感觉本就沉下去的心此刻仿佛触到了黑龙沼最泥泞的底心,五脏六腑麻木得失去知觉,只能低低地说:

      “对不起。”

      “我本来想着,今年不能去问道坡了,又怕你白等,之前经过成都的时候就寻思去广都镇找你,知会你一声。”她语气空落如晨霭雾气,分辨不出感情。

      四周还在下雨,水汽激打在青磨石的地面上,他的视线模糊一片;千机匣在身后似有千斤重量,令他稳不住身形。

      “我问遍了当地的居民,他们都说没有姓季的人家,一户都没有。”她走近两步,似乎是要伸手去摘下他的面具。其实那面具质地软玉,但她仿佛是生怕被灼烫般,指尖停留在离他脸庞一寸的距离就不动了。

      “他们问我要找的人是什么样子,然后说听上去像南面唐家堡的人。我当时还不信……”洛栖茗定定地看他,“我居然不信啊……”

      那是纵身跃入昆仑冰原都没有产生过的透彻冷意,无论调息多久都无法驱散的刻骨绝望,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一寸寸吞噬他的四肢百骸。

      他感觉眼睛似乎被千万道梅花针瞬间刺中,连看清的本能都失去;心中却是那么渴望触及她清隽淡然的面容,强迫自己睁开眼,透过面具看向她。

      当年的她站在唐家堡的雨幕里,是怎样的一番神情,其实唐廷渊已经记不太清了。但其实无所谓记起,因为此后她在面对他的时候永远是这副相似的表情。就如同此刻,站在天工坊门口的她,这么微微低了头,看向自己。

      她眼中仿佛有经年不化的积雪,带了令他熟悉的冷意和疏离;紫玉额环下的眉间微微蹙起,显然是对他的来访不悦的,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爱她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问道坡那个落雨午后的素手墨裳?是唐家堡汹涌雨幕里的割裂真相,还是扬州城淅沥春雨里的那记决绝商阳?

      关于她的记忆和感情太多,他感觉自己的整个年华都铺陈在关于她的细枝末节里。而心情思绪常年混沌,如同被冷雨打落一地的残枯花瓣,覆水难收。

      他有一次在无量山执行完任务,跪在河边洗去手中的血迹,河水倒映出自己的面容,竟是那般令他触目惊心的陌生和冷硬。似乎假笑成了第二层面具,戏谑成了掩饰内心脆弱的盾甲,而他继续着杀人游戏,常年位居蜀中刺客榜首,游走在生死刃背上,袖手翻覆间又是索命数条。他曾看尽瞿塘峡两岸三千繁花,体会过昆仑之巅的苦寒和白龙口的湿暖,独自看过凌烟阁落日和雁门关冷月,沉浮不归之海,勒马饮露峡,坠崖融天岭,毒发玉虚峰,却从未踏足过万花谷。

      唐廷渊站起身,把最后一块碎屑丢进揽星潭,他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语声淡淡地道:“洛掌门事务繁忙,唐某不便在此叨扰,告辞。”

      他转过身去,却是面向了生死树的方向,心下有一瞬颤栗。

      其实……九昭比他勇敢许多。

      他脚步一滞,就听到身后洛栖茗问道:

      “小芷……是不是你杀的?”她语声克制,却连尾音都微微发抖。

      “你是问盛姑娘么?”他没有回头,忽地笑了,“不错,是我杀的。”

      然后毫不留恋地抬步离开。

      他当下心绪有些混乱,猛然感觉到背后有气劲逼近,下意识想躲避,却已来不及。

      一道玉石俱焚当胸穿过,他身形一滞,感觉早些被强压下去的毒性内功再一次反噬上来,整个腹腔似乎被百虫千兽撕啮啃咬,忍了又忍,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洛栖茗方才也是恨极,望着他的背影一个玉石俱焚就扬手追了过去。本以为他身手了得必定能避了去,再不济也至多令他咳喘一阵,怎料他身形竟是委顿下去,还涌出一口血来。

      终是杏林门下,还是两三步赶到他身边,将他搀起来:“你搞什么名堂?”

      他口里甜腥,胸中还是搅翻般难受,却见她眼中一览无余的焦急和关心,低低地说了句:“你下手真是越来越重……”然后就心安理得地昏了过去。

      洛栖茗猝不及防地接住他倒下来的半边身子,指尖搭在他的手腕,神情便是微微一凛,喊了附近巡逻的两个弟子来:

      “把他抬到孙药圣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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