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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天成元年 四月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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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成元年四月十一
这是我在通文山庄的第三十五天。时值初夏,日晒延长,气候转热,而我的日子则过得波澜不惊。虽然秀儿曾一直抱怨这里会闷得憋出病来,但——我自幼与兄长一同在山中竹屋长大,每天面对的都是同样两张脸,鲜少下山涉世,所以,公子这儿的清净和人迹罕至,反倒是很让我习惯。
却没想到,多日都见不到生人的公子别院,今日却迎来了两位客人。
清晨,公子还在用茶,秀儿领了位老者前来拜访。这位老者白发苍苍,鬓发和胡须都长得不像话。这样看来,他应该年岁很高。可他目光烁烁,满面红光,其散发的活力和生命力,倒像个壮年男子。
老者见到公子后,恭敬的鞠个躬:“少主。”他的声音洪亮如钟,没有一点苍老的迹象。
公子将握杯的手垂下,我心领神会的赶紧上前接住茶杯。公子浅笑着回应:“薛大夫,那个称呼,我已不用多年。”
老者捋着长须爽朗的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那张公子别来无恙。”
公子也跟着笑了起来,随后转身向我:“薛先生远道而来,快为先生沏茶。”
我赶忙捧起茶壶道:“是,奴婢这就去为老先生沏一壶热茶。”
当我洗好茶壶茶碗、放入新茶、备好沸水返回屋子时,正听到公子和大夫在讨论病情。原来薛大夫是被公子请来医治眼疾的。
大夫握着他那把漂亮白须的手就没有松开过,只见他侧头沉思,片刻后才极其谨慎的说:“张公子,实不相瞒。如若在您未失明前,老夫有百分百的把握能医好并不留后患。可当时您却拒绝医治……如今病已至此,只怕……”
大夫的话再明显不过,还不等公子回应,站在一边的秀儿就马上接口道:“那您是埋怨我家公子没有及早就医咯?”
“肝开窍于目。”没理会气鼓鼓的秀儿,大夫仍自顾自的阐述病理,“肝之静脉上联于眼,眼得肝血而儒养。公子的病,其实是肝郁之症。”
公子依然没开口说话;秀儿却瞪大眼睛盯着大夫,不知是因为气恼还是听不懂。
“情志不舒,郁结难以发泄。”说罢,大夫竟有些无奈的摇摇头,“张公子,在您还是少主的时候,老夫就劝过您,可您……始终放不下…..”
“先生!”许是以为大夫在数落公子,秀儿终究还是忍不住的插嘴了,“您尽说些以前的事儿干嘛?您倒是说说,现在我家公子的眼睛,到底能医还是不能医!”
“秀儿,不得无礼。”到底是不能再放任自家丫环的不知礼数,一直默不作声的公子这才开口呵斥,“在下管教不力,还请先生多担当。”
“哈哈哈哈哈,哪里哪里。”大夫又捋着胡须哈哈大笑起来,“要说公子这眼疾,因为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期,当下老夫也只有六成把握。”
“六成?这么少?”秀儿脱口而出。
大夫像留着后手似的摆摆手:“不过,如果公子能配合老夫的医疗,痊愈几率还能提高几成。”
“对了!内功!”秀儿两眼发亮兴高采烈的挥着手,“您的医术配合公子的内力,一定…..”
谁知薛大夫却不遗余力的白了秀儿一眼,大夫一脸鄙夷的神情显而易见:“小丫头,你还真以为内功是万能的啊?照你这样说,有病只要运功就能治愈,武功高的人就能长寿了?那天底下还要我们医师作甚?”
“那……那要怎么办?”
见秀儿是诚心请教,大夫捋了捋胡须得意的回答:“公子这病,需内服外用双管齐下。所谓内服,主要是服用药方,辅以食疗;至于外用,清针、按摩、敷抹、烟熏、整复、针刀……这些方法都得用上。”
“这么多……那您……”
“小丫头,你不必担心。既然老夫已经来了这里,当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是……”大夫面有难色的看向公子,“最终还是要看公子的意思。张公子,您的眼睛,愿意全权交给老夫料理吗?”
公子点点头:“当然。事到如今,我既请先生上山,自是期望能恢复视力。”
“好,很好。”老大夫满意的继续捋胡子,“老夫先前说过,治疗过程需要公子的配合。”
“那是自然。”
“公子或许误解了。”大夫正色道,“如果只是配合治疗,老夫对公子完全放心。只是……正如老夫说的那样,您的病源于肝郁,再简单点说,其实是源于您的心结。老夫就是担心……”
“先生大可不必担心。”摆手打断大夫的话,公子微笑着回答:“已经没什么东西,需要在下记挂了。”
于是秀儿和我,就这样被壮硕的老中医赶出了公子内宅。事不宜迟,当下薛大夫就开始公子的眼睛治疗。不仅如此,以后每天的辰时到巳时,他都会带着大大小小的箱子、瓶子、罐子前来诊疗。
秀儿拉着我走到别院门前,因为公子复明有望,她心情也格外好:“阿木姐姐,你运气真好啊!以后你就去轻松了!上午的这两个时辰,你就不用服侍公子去竹林啦!”
“是啊。”我轻声回答,但心里却没她那么欢喜。
未时未到,我像往常一样前往公子内宅候着。薛大夫一个时辰前就带着他的大包小包离开了别院,但由于他的大手笔,整间院子都弥散着浓浓的中药香。我贪婪的闻着这熟悉的味道,心里竟有些怀念起兄长来。
谁知我刚走到公子门口,却听到屋内男子大声说话的声音。不同于公子的清朗低沉,这个声音洪亮高亢。
我正在门口踌躇着到底是直接推门而进还是先通报一声,又或者是直接走开?只听那高亢的声音突然大喝:“谁?”还没回过神来,一阵风直击我脑门。我心里一惊,赶紧侧身往旁躲了躲。面前的门被猛地扯开,和门同时压向我的,还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汉子满面胡渣,浓眉大眼,体格魁梧,身批甲胄。看到躲在一边的我,他立马瞪大眼睛上下审视。其实我现在惊讶的表情,应该也不亚于他。
公子坐在屋内的圆桌边,开口询问:“是阿木吗?”
我赶紧欠身回答:“正是奴婢。”
公子随即笑着说:“李兄,不必紧张。此人是在下的贴身丫环——你们都进来吧。”
直到我恭敬的站在公子身后,汉子粗鲁的坐在公子身旁的圆凳上时,他依然用迷惑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我。
“今天真是热得很。李兄,你长途跋涉来到这通文山庄,一定也很辛苦。”公子转向我吩咐道,“阿木,为李将军凉杯菊花茶吧。”
我刚准备领命,被称为李将军的汉子却半站起拒绝:“有劳张兄款待。李某这次前来不便久留,就不劳烦张兄了。”
我左右为难的站着,公子倒是很爽快的点点头:“也罢,就依李兄吧……阿木,把我的扇子取来。”
扇子?我很诧异,什么扇子?随即我就想到西墙边的桌台,就是摆着剑架的那个。我应了声,便走到台前,将置在台面的扇子递给了公子。扇子很轻,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沉重。
注视着我将扇子递给公子,李将军惊诧的神态则更显夸张——他瞪大眼睛,好似要将眼珠子给挤出来,而他张大的嘴几乎都能塞进一颗蹴鞠了。
公子当然不知道将军的神态。他接过扇子,熟练的将扇面展开。扇面一边是纯白,另一边则写了个大大的“文”字。为了驱散温热,公子正不紧不慢的扇着风。
“今日得见修文扇,李某眼福不浅。只是张兄……”李将军突然面有警惕的望向我。
似乎察觉到了将军的警觉,公子摆手道:“李兄但说无妨。”
将军到底还是忍不住询问:“这么危……呃,贵重的扇子,就让一个丫环随意拿着?”
公子不以为意的朗声大笑,随即将扇子合上放在桌上:“能不能拿,李兄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李将军满目狐疑的端详着桌上的折扇,随后又小心翼翼的将扇子拿起。他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的把扇子观察个遍,然后像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谨慎的将扇子打开。李将军倒吸一口气:“张兄?这……”
“正如你所见,上面已经没有晋星刺了。”
李将军却还没回过神,他一边机械的将扇子归还给公子,一边还不死心的问:“那可是通文馆的独木暗器啊,你又是少主,怎么能……”
“李兄。”公子打断了将军的疑问,却又一字一顿的回答,“江湖上早已没了通文馆,现在坐在你对面的,是通文山庄的庄主张子凡。既然通文馆都不复存在,为什么要保留它的机关暗器呢?”
听了这般回答,李将军却很严肃的说道:“李某敬佩张兄的云淡风轻,光明磊落。可是这通文山庄既没有机关陷阱,你身边又没有暗器利刃,若是仇家找上来,该如何脱身?”
“哈哈哈哈,在下感谢李兄的关心。”说罢公子朝将军抱拳致谢,“只是玄冥教已经完全瓦解,幻音坊早已表明立场,天师府与在下素有渊源——当前江湖上林立的各类势力,早已与在下无关。而藩镇叛乱,又被圣上镇压,现在中原一统,国渐强盛,在下一介布衣,又怎么会有仇家呢?”
李将军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落败的叹了口气:“论口才李某一直辩不过张兄……也罢也罢,张兄能这般想得开,李某应该高兴才对。只是……国家并没有张兄认为的那么太平。”
“哦?此话怎讲。”
“实不相瞒,这也是李某这次前来的原因。”李将军突然正襟危坐,“李从审奉父皇之命,请张兄出山共抗契丹。”
李将军这一番中气十足的话,震得我半天没反应过来。等我终于弄清楚这话的含义后,我有些担忧的看向公子。
公子依然优哉游哉的摇着扇子。白布蒙着他的眼睛,我甚至看不出此时他是否正紧锁着眉。
过了好一会儿,公子这才出声道:“张子凡何德何能,能让圣上如此抬爱。只是……”
“只是什么?”李将军赶紧凑到公子身边,好让自己听得更清楚些。
公子缓缓解开眼睛上的带子,他一动不动的“望”向将军:“李兄,你们需要的是运筹帷幄,静观四方的将领,而不是一个,连自己生活都无法照料的废人。”
李将军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他不死心的在公子眼前挥舞着双手,甚至佯装给公子一拳,直到他看到公子始终不躲闪的眼睛和空洞的眼神,才放弃的垂下手:“张兄,你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吗?”
公子重新为自己蒙上眼带:“是。连光感都消失了。”
“你应该早点告诉李某,说不定御医……还有办法。”
“在下谢过李兄的好意。”公子又一次抱拳作揖,“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下生性散漫浪荡,早年在通文馆的浴血奋战,已经消磨了仅有的热情和斗志。现如今,只希望能远离纷争,安静平和的过着日子。更何况……”
“什么?”
“李兄即是金枪指挥使,常年追随圣上南征北战。而李兄又骁勇善战,谦退谨敕,更重要的是衷心为国,忠孝侍主。此次抗击契丹,正是李兄昭显衷心和才干的最好时机!”
公子的一席话,让李将军眼中重新燃起灼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