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流浪的邮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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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烨已经快要过第三个本命年，他的生活始终繁忙而平淡。
＂齐总，这几份报销单请签字。下午两点半中心组学习，请务必参加。＂
——每天都有许多人要见他。
＂小舅，你给我找个别的活儿干干吧，这玩意儿太累了，来钱太慢。＂
——还有一些不想接听但不能不接的电话。
＂哥，你好像又瘦了啊，跟你说找个家政，好歹一日三餐吃好点儿。＂
——越洋的网络视频，则是有每日的固定时间。
他经营着一家不大的建筑公司，从父母传到他手中，企业里很多老员工，他只想尽量做得好一点：
＂那种空泛的学习延后，下午叫安全部的人开会，去拿小会议室钥匙，质量的人也叫上。＂
还有一大堆或近或远的亲戚，他生气上火却终究狠不下心来：
＂你还有脸找我！我费多大心力才给你盘着那个铺子，你个小崽子屁都不放一个就给我卖了！＂
长兄如父，他就一个亲弟弟，从学业到恋爱，事事都挂心，但哪个也不好问：
＂没事，这不前段时间装修。你倒是别打那么多工了，家里不缺这点钱。什么时候回国？机票订了么？＂
面谈，语音，电邮，传真，短消息，挂号信，要梳理的人和事都千丝万缕。但还有一个人，也就那么一个人，始终坚持着用老派且慢吞吞的方法与他联系。
每月一张明信片，不能预测会来自世界哪个角落。他收着，已经攒起一大盒。没数过，总有上百张？欧洲，北美，南半球，许多海岛，雨林，沙漠，高原，赤道，回归线，携带燥热、冰雪、雾霭或颠倒的四季气息。
明信片上只有不多的空白可供书写，落笔的人慎而又慎。但开头常免不了多些啰嗦，结尾只好缩小字体挤在一起。签名在角落，他注视很久，直到快不认识那两个字。
韩泊。
打拼多年，齐烨不知不觉置办了些房产。一处在公司附近，上班方便；一处在好地段，给弟弟预备；而新买的小别墅，在比较偏远的住宅区。销售说，马上要修地铁，升值空间大，他不甚在意。又说，哪个名小学要来开分校，买房就是给孩子买名额。
孩子，应该不会有了。有点贵，但他喜欢小区的环境，房子也盖得不错，不大的两层，户型很合意。楼下带厨房，正好待客，逢年节时来的人多，给他们买了个麻将桌。楼上留给自己，客厅窗户望出去是一小块苗圃，现在只盖着薄薄一层雪，光秃秃可惜了，却不知道该种点什么。主卧，客房，还有一间，想不到用途，一个人住果然有些空旷。曾经很想养条狗，品种都选好了，但没有精力，只能作罢。人活一世，忙忙碌碌，免不了一些不圆满。
这边想做个放假的去处，一些旧物就开始慢慢搬过来。最沉一箱是专业书，他从来不丢，毕业头几年还常常翻看。但技术革新，现在就落伍了，他捡起一本，拂去封面上一层灰。
翻开的时候，飘下来什么东西，他低头，是枯干艳丽的花与枫叶。
都快要忘记了。他小心地把书一本本拿出来铺满了一块地面，就如十几年前送韩泊离开之后。在白底黑字公式图纸上，沉睡着脱水的花木和她们的芬芳，色彩、轮廓、节气、土壤，各不相同。斑斓而轻薄，多么非现实的美，像失真的岁月。
花事难了，人事易分。韩泊从未主动提过，这是齐烨无意间发现的，离别的礼物。
第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其实在旧城区巷子深处，破旧、窄小，暖气很差，经常停水。但一直留着，为了那个同住过的人，也为了那段活得最自我、最勇敢、最放纵的岁月。这陋室是枚钉子，钉住流动的时间和转动的星球。记忆和每月一张的明信片，都停驻在这里。
天又下雪了，有点大。齐烨打开信箱，脱掉手套把明信片拿出来。楼道里很昏暗，隐约能看见正面是不认识的山脉。开门摸到灯绳，灯略闪了下才亮。他把明信片翻过来，站在门口把上面的字看完。
看完了有点茫然。空荡荡的地板上都是灰尘，他走进里屋打开电脑，在等系统启动的时候，从抽屉里拿出攒明信片的盒子翻看。美丽的图画，镜头中遥远的天空、河流、建筑和外邦人；印刷上陌生的文字，或刻板、或飘逸、或是繁复华丽的花体；还有各种纹样的邮戳，把时间盖在上面，他曾转动地球仪，寻遍世界，用指尖一一确定这上百枚邮戳的来源。
他又拿起刚收到的这张，好像因为墨水不多，手写的笔迹有些不连贯：
＂这样的一生也不错，像流浪的邮戳。＂
后面还有一句，但他先放下了，输入电脑密码。韩泊有个小网站，上传自己的摄影作品，近几年拿了一些奖。齐烨几乎每次来都只是发私信，收到了，谢谢，新闻上说你那边不安定，多注意。但今天他特别想仔细看看这些作品，他的心总被太多东西填满，以至于没办法好好享受韩泊眼中的世界。
他不懂摄影，当年给韩泊买的第一台相机，反复咨询好久。他不懂光圈和快门，而只是单纯地喜欢，喜欢韩泊选择的风景、构图、光暗、虚实，还有偶尔出现在照片旁边、简单几句注释。他一张张点击，设备老旧，刷图有点慢。他在间隙想象，脑中给地球建模，在星球表面串联韩泊经过的地方，跨越城镇、荒野、群山和海洋。那么多的人和事，旅伴、朋友、陌生人，还有饥饿、病痛、安宁、狂喜和孤独。
这一切都美极了，因为他无法不从心里爱韩泊的一切。混合着对已逝年华的眷恋和永远不能实现的憧憬，这爱里带着感怀，也带着向往甚至些许嫉妒。他依然爱着韩泊，像北方的树爱着候鸟，像湖水爱一颗星星，像琴弦爱着旋律，也像凡人爱一位英雄。
曾经痛苦但终归平静。一个不能出发，一个无法留下，这并非谁的错。他只是偶尔会想要知道，韩泊是否也还爱着，在经历光阴和旅途之后。
＂可不论走到哪里，总不能满足。也许我渴慕的还在原处。＂
这是明信片上最后一句话，齐烨拿起又放下。他的心已经不再年轻了，此刻却又像春汛一样无法抑制涌动。他忽然很想写封信给韩泊，虽然看看邮戳上的时间，应该已经来不及了，那个人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但说不定正好，他可以亲笔写下难以开口诉说的一切，每月送出一次，代替自己去追逐对方的脚步。
我能对你说什么，直到今天依然只幻想和你一起生活。所以选了带苗圃的房子，在冬天过去以后，你可以手植自己喜爱的植物。空房间做摄影工作室吧，说不定你还可以教一教笨拙的我。
齐烨锁上门，外面雪下得越发大了，车停在巷子口，记得那边路灯下刚好有个邮箱。他穿得有点单薄，之前的种种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在寒风中每走一步就更靠近现实一点。而他手里紧紧攥着刚写下的亲笔信，就像攥着一个梦境。
快走出巷子的时候，看见一个人穿越大雪而来。
齐烨停住了，对方也是，并放下鼓鼓的行囊。灯光斜斜地照过来，雪花盖满了旅人的头发和眉毛，呼出的白气让面容变得有点模糊。
梦境忽然刺透了现实。
＂齐烨！＂
声音嘶哑颤动喊着他名字的，是幻想，是他的青春，是不能释怀的执念，是睡在云里的飞鸟，是他爱的人。太久没修剪的胡子，被风雕刻过的面容，削瘦且疲惫，却仿佛依然蕴藏着力量。风尘仆仆，脏兮兮，臭气几乎可以看见，齐烨却只想用力拥抱他，并吻那干裂的嘴唇。
他走过去，把手中的信丢在雪里。已经不再需要了，那上面其实也只有一句话——
＂回家吧。＂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流浪的邮戳
